第十二章 兩百年和兩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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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授……」

  見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陷入了過去的回憶之中,瑞文忍不住插嘴道:

  「您都記得?您想起那些屬於過去的記憶了嗎?」

  「雖然只有一部分,但我的確在重拾那些記憶。」教授點了點頭。

  「那,您能想起來,後來發生了什麼嗎?」

  人類最後的晚宴,人類倖存者們的軀體落入熔爐,R1醒來,白塔坍塌,真正的A2教授在最後一刻用生命保護了R1,R1啟動飛船,離開白塔,雙目失明,孤獨地漫步在荒地之上。

  在那之後,究竟過去了多久?

  「亞空巨鯨」是在後續的哪一個時間點來到地球的?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我想,那至少是兩千年之後的事情。」教授推測道。

  「等等,兩千年?」

  瑞文險些沒被自己嗆到。

  「怎麼會是兩千年呢?從舊文明末日到現在,應該只過了不到三百年時間才對啊!」

  「不,確實應該是兩千年。」教授篤定道:

  「我是在比鄰星的附近巡遊時發現那顆隕石的蹤跡的,那是距離太陽最近的一顆恆星,距離地球約四光年。」

  教授繼續注視著卡梅隆的眼睛。

  「當時,第二顆隕石已經被地球的引力捕捉,因而距離舊文明末日的發生應該不超過六年時間。儘管我能以接近第四宇宙速度的高速在群星間遨遊,但要從那裡抵達地球,至少也要花費兩千年的時間。」

  「嘶......」

  瑞文一陣頭皮發麻,其中有一部分是驚嘆於「亞空巨鯨」真正的力量,居然能在深空中以接近雙倍音速遊動!

  但,這並不是重點。

  「可是這裡的歷史只過了兩百多年,就連那些舊文明的遺孤們也沒察覺異常!」

  那兩千年究竟上哪去了?

  從文明毀滅,到文明再生,中間消失的兩千年究竟到哪去了?

  「難不成......」

  瑞文皺起了眉頭。

  都是假的。

  人們的記憶是假的,這片被遮蔽籠罩的空間是假的,現在就連時間也有可能是假的!

  「言歸正傳。」教授繼續道:

  「在『亞空巨鯨』抵達地球之後,祂並沒有達成自己的目的,我無法準確說清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但根據我主觀的猜測,是有某種存在干涉了我的行動,創造出了一個巨大的『謊言』。」

  「謊言?」

  瑞文立刻聯想到了阿爾哈薩德老先生。

  「是的,謊言,又或者說是集體臆想。A2教授創造出的那種藥物在兩千年後還是發揮了作用,在我抵達大氣層的那一瞬間,大量能量從被撕裂的亞空間中湧入,從你的頭腦中誕生出了那個夢境世界,把我也困在了其中。」

  「那個所謂的夢境世界,是從我的頭腦里誕生出來的嗎?」

  瑞文想起了自己離開地球世界時的情景。

  被包裹在亞空間深處的,是一個漂浮於虛無中的漆黑巨人。

  自己的人類軀體化作了夢境世界!自己就是夢境世界的創造者!

  「是的。從R1的軀體裡生出了那個夢境世界,而他的潛意識反過來影響到了我,將他最大的願望,最想彌補的遺憾變成了屬於我的記憶。」

  「所以,您的記憶......」

  「我的記憶未必是真正的A2教授的記憶,而是R1對A2教授的主觀記憶,大概率經過理想化。因此,我未必能真正代表阿夏古雷這個人。」

  教授點了點頭。

  「我的本體後來一直在附近一帶洄游,憑本能行動,用亞空間裂縫製造屏障,保護意識所在的空間。至於我自己,則作為被抽離本體的意識,一直生活在了那個世界裡。」

  「您一直都知道『亞空巨鯨』的存在,對嗎?」

  「是的,但我並不清楚祂和我之間真正的聯繫,只把祂當成潛意識的一種意志具象。」教授點了點頭。

  「那,現在您都知道了,為什麼還選擇繼續當人,繼續留在人類社會中呢?」


  「責任。」教授回答道:

  「A2教授的記憶賦予了我留下來的責任,繼續守望人類未來的責任,還有......彌補A2教授生前的遺憾,引導你走出陰霾的責任。」

  」在履行這些責任後,我有可能會留下,有可能會離開,但那都是後話。」

  「那你呢?」

  他轉向了卡梅隆,後者滿臉笑容地看著他。

  「你知道你自己不是人類嗎?」

  「知道。」卡梅隆笑嘻嘻地回答道。

  「那麼,你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呢?」

  「這是個食物充足的好地方。」卡梅隆半眯起眼睛。

  「雖然最近經常挨餓,但我的核心中積聚的能量還能讓我正常活動很長一段時間。而且,瑞文在哪,我就在哪。」

  「為什麼?」

  「因為,在他的腦袋裡鑽來鑽去很有意思。他的腦子彎彎繞繞的,就像迷宮,我怎麼都摸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瑞文一臉無語地偏過了頭。

  「當初瑞文決定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只有在他身邊,我才能毫無顧忌地變回怪物。如果我沒辦法讓他和我一起回到我的故鄉去,我就和他一起待在屬於他的故鄉,一直陪伴著他,就像他的手腳或者器官一樣。」

  「我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你的擔憂是對的,孩子。」

  教授看向瑞文。

  「他的確患了相當嚴重的精神疾病。人性對於一部分存在來說意味著管束和教化,但對於另一些存在而言只有痛苦,他可能屬於後者。」

  「嘶,您有辦法處理嗎?」

  瑞文緊緊皺起了眉頭。

  「認知障礙是無法被完全糾正的。相信自己是蟑螂的患者一輩子都沒法完全變回人類。」教授輕輕搖頭。

  「那怎麼辦?「

  「那要看他自己的意願。倘若一個人在人類的社會產生了與環境相悖的自我認知,那是很有必要進行干涉的,但他的情況不同,他和我們一樣生活在『蟑螂』的世界裡,因此,願不願意改變是他自己的決定,倘若改變完全違背了他自己的意願,治療是無法順利進行的。」

  「卡梅隆,你自己說呢?」瑞文扭頭問道。

  「給他些時間自己想。」教授打斷了他。

  「這類生命體的思維方式和人類不一樣,最終的結果可能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

  瑞文低下了腦袋,他當然想給對方時間,但那些被對方生生掙斷的腕足,挖下的眼睛卻讓他不敢對此過於樂觀。

  長屋人對和談的態度同樣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儘管早有不那麼樂觀的猜想,但瑞文沒想過人們的反應會那麼激烈。大部分長屋人主張埋伏在碼頭邊,從岸上開炮炸毀船隻,殺掉聯合果品公司的所有友好來訪者,就像半年前「群青」殺死三萬名無辜的長屋人一樣。

  「只有扯平之後,我們才有得談,而他們還欠我們整整三萬條人命呢!」

  理性的長屋人主張開出不平等條約,但他們想出的條約誇張到了讓人忍俊不禁的地步。

  「我們不可能向他們收取五成稅!」

  瑞文看完了鎮上的人寄來的建議書,哭笑不得。

  要是格蘭德先生的船成功抵達了伊洛克,下場可能真和沉在大葉藻海峽沒什麼兩樣!

  返航時間很快就要到了,但反對聲音卻一浪高過一浪,瑞文壓根就不敢告訴長屋人們關於開戰的事情。

  倘若讓他們知道奧德賽.普魯登斯的僱傭兵團正隨時準備帶六十多條船來攻打,必然會引發更大的恐慌,讓長屋人距離理性思考越來越遠。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有人提出了新的建議。

  「我們可以和聯合果品公司來一次海上和談,就在伊洛克島附近的小孤島上。我認識不少有和談意願的商人,給我兩三天時間,我就能湊出一支不錯的大使團隊。」

  這個建議確實還不錯。只帶少數人去孤島商議,可以有效規避大部分人的反對聲音。況且,和談協議可以先帶回來,慢慢進行宣傳,讓長屋人充分了解其中好處,比直接帶幾船「敵人」上島好多了。


  唯一的問題在於,提出建議的人是摩斯科特。

  「這傢伙可是幫著奧德賽.普魯登斯的人,能安好心嗎?」

  對於摩斯科特的提議,瑞文是十萬個不放心。誰知道他組的會是一群什麼人?到時候,在無人荒島上痛下殺手,再弄出一樁血案,戰爭就無法避免了!

  尷尬的問題在於,他又沒法直接否決對方的提議,那樣可能直接讓摩斯科特生疑。

  好在,教授最終出面擺平了這個問題。

  「組建使節團的事情交給我和摩斯科特一起來做好了。孩子,你放心去把人帶過來,我會確保和談過程萬無一失。」

  「看!黑船來了!」

  碼頭那邊有人用黑語叫喚。

  「黑船是什麼?」瑞文不解道。

  「都快上岸,回家關緊門窗!黑船靠岸,今天之內不能再出海了!」

  海平面的彼端,一艘陰沉的黑色大船揚著破舊而沉重的黑帆,正緩緩朝港口行駛而來。

  「黑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瑞文找到了碼頭邊上的老布爾,上岸當天,他又費了一番口舌說服厄索娜太太,不把他重新綁回樹上。

  「這是那些死了卻又以為自己沒死的水手搭乘的船,他們回來探望親人了。」

  老布爾突然來了精神,伸長脖子,遠遠地看向海面,像是要用目光將那船帆燒出一個洞來。

  「怎麼了?」

  「德西奧,我一直在等著那老不死搭乘黑船回來。我被捆在樹上那麼多年,可能已經錯過很多次了!」

  黑船的主帆拖著深沉的午夜而來,所及之處,波濤被染成了黑色。瑞文立刻意識到那是詛咒的殘留物。

  這一整艘船都是詛咒的產物!暗流之下,無數沒有眼睛的魚跟在黑船後面,擺動著尾鰭,啄食船身上海葵般的寄生物。

  船首處有著一座人面蛇發的女妖銅像,一根根髮絲化作一條條斑駁的海蛇,纏繞在一起!一位舵手正在甲板上沉默地操控著舵輪,身形隱沒在船帆的陰影之中。

  那人的脖子上沒有頭顱。

  頸部之上的輪廓是一道平滑的截面,他的腦袋孤零零地懸吊在一條粗大的麻繩上,隨風飄蕩。顯然,他生前在爬下瞭望台時被一條甩過來的帆索纏住了頭髮,脖子像撞上鍘刀一般撞上了尖銳的護欄邊緣。

  吊在帆索上的腦袋,正唱著一首沒有歌詞的孤獨船歌。

  「那些人還算活著嗎?」

  「哈哈!虛海里本來就沒什麼明確的生死之分。」

  老布爾咧開嘴巴,坐在碼頭的船墩上哈哈大笑。燈塔的光手牽著手在他身旁圍成一圈,仿佛也被他咳嗽般的笑聲吸引。

  「看,就連成千上萬年前的古生物變成的石油都能在燃燒中活過來,一個死了區區十來二十年的人為什麼不可以?」

  人群沉默的喧囂逐漸環繞在了燈塔的光暈邊際。瑞文扭頭一看,竟發現海灘和碼頭上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婦女,也有遲暮的老人。

  「就和十幾年前一樣熱鬧!」

  老布爾的眼睛始終沒有從船上移開。

  「他們在幹什麼?不是說要回家去嗎?」

  「對,這是最安全的應對辦法。」老布爾喃喃道:

  「但是他們可不能回家,他們等著船上的人喊他們的名字呢!」

  「卓爾金!」

  船上忽然傳來了響亮的呼喚聲,聽起來並不像人,反而像海風和貝殼摩擦聲形成的恰似人類語言的發音。

  「卓爾金!」

  岸上的一位老人立刻掩住了嘴巴,呼喚卻依舊脫口而出。

  「那亞塔爾,那亞塔爾,是你嗎?」

  「是我!我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嗎?」那風聲和摩擦聲混合的聲響竟精準地吐出了有意義的字句!

  老人卓爾金立刻熱淚盈眶。

  「兩個兒子已經死在海上了!他們沒有到你身邊去嗎?你的小女兒諾亞上個月剛生下了你的孫子,母子平安!」

  黑船的甲板上逐漸聚集起了幾十個影子,或沒有手臂,或少了半邊軀幹,或被海藻和藤壺覆蓋。他們的呼喚聲此起彼伏,喊著岸上的人的名字。


  「南蒂克爾,你在嗎?」

  「利比爾!利比爾!」

  「圖斯卡羅,告訴我妹妹,我死前為她在舊屋留下了一盒珍珠作嫁妝!」

  已死之人與還活著的人相互呼喊著,交換著岸上與海上的信息。老布爾的眼睛瞪得老大,目光如炬,瑞文從未見他如此精神過。

  「德西奧!」他用足以掀起大浪的聲音大喊道:

  「我知道你在上面,德西奧!老布爾還活著!我沒來見你是因為那臭婆娘給我綁起來了!德西奧!快回答我!德西奧!」

  「布爾迪歐!」

  船上有人喊出了一個名字。

  「布爾迪歐,你可算來看我了!」

  「德西奧,你老小子,我就知道你在!」

  老布爾哈哈大笑著,從橋墩上一躍而起。與此同時,岸邊的一個女人抱著孩子,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卡塔里洛!看,這是你的孩子!這是我們的孩子!」

  一個浪打上了沙灘,將她和嬰孩的身軀瞬間捲入黑色的海水,宛若被無數隻看不見的手拉入深淵一般,瞬間消失不見!

  老布爾也開始了奔跑。

  「德西奧,這鬼地方再也沒法困住老子了!咱們一起走,揚帆航行到世界的盡頭,去和偉大的鸚鵡螺號會合!」

  「你這傢伙!」

  瑞文眼疾手快,用流體觸鬚一下捲住了老布爾的腰,拉回岸邊,堪堪與一個黑浪一擦而過!

  「放開我,你這娘們兒!」

  老布爾奮力掙扎著,臉上已經長出了一大片魚鱗!

  「老子受夠了這片天殺的陸地!我要回海里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讓我回去!!!」

  宏亮的哭喊聲在生與死的呼喚間迴蕩著,久久未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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