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怪魎遺事（五）
這裡是「一副堂」堂主薛膺的一處宅院。
宅院很寬敞，風景也算宜人，但為方便治病救人，他平時只在藥堂的後宅休息，並不在這住著，這裡只是存放藥物的地方。
可是今天，薛膺竟然破天荒地啟用了這宅院，在前廳舞起劍來。
在他身前的木板上，是一個臥在地上呻吟的、瘦骨嶙峋的患者。那患者的臉色白得嚇人，口中淌著黃色的粘液，看上去是不得活了。
「嗖——」薛膺本非武人，舞劍的水平不高，沒有可供觀賞的；但他雙眉緊鎖、雙眼緊閉，且出劍的招式一板一眼，頗有些章法。
更兼有五六個小徒弟在各自位置盤腿坐下，圍住他和患者，更像是一場法事。
突然，薛膺大喝一聲，一雙怒目似銅鈴一般瞪起，劍也向一邊刺去。
就在這一霎那間，來不及眨眼的功夫，寶劍好似捅了一個人的臟腑，布滿了鮮血，且不斷地向下瀝著。
更神奇的是，剛剛還毫無生氣的患者，現在忽然有了精神、容光煥發；那興奮的樣子，好像有了一百二十分的勁頭。
他喜出望外地跳了半晌，而後對著薛膺納頭便拜，不住叩頭道：
「神醫，神醫啊！若不是您，在下哪有活命的可能？神醫功德無量，宋登就算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您的恩德！」
「行醫救人，是薛某分內之事，沒什麼恩不恩的。」
薛膺一把扶起宋登，正色道：「您的家人都在堂外等候呢，看他們憂心忡忡、提心弔膽的樣子，怪可憐的。若不是他們日夜不離侍候左右，又不惜重金請來薛某，那就算薛某有此道術，又怎有機會施展？」
「是……是這樣……」宋登用手拂去淚花，想了想薛膺剛才的話，又一怔：「您說，您剛才用的是……道術？」
「說來話長。先生您所得，不是什麼疾病，而是中了妖祟，因此尋常的藥石，都沒什麼用了。
薛某曾在深山之中跟著真人學了十年道術，知道化解妖邪之法。若非如此，在下也必然無力回天，砸了這『一副堂』的招牌。」
話還沒說完，忽見宋登怒目圓睜，捶胸頓足道：
「操他奶奶的娘！是哪個王八蛋給老子施了『叫魂』秘術？以前老子只當是個戲言，愚人們自己傳著玩的事情罷了，沒想到真有此事！若是讓老子抓到是誰幹的，非把他大卸八塊不可！」
話剛說完，宋登便開始口吐白沫、眼冒金星，直接向後傾倒。
薛膺一把扶住，用銀針刺他脖子處的穴位，教他恢復正常，滿臉苦笑道：
「先生有所不知，中了這邪，元氣會漸漸耗盡，油盡燈枯的。就算斬了妖孽，元氣也不是一時能補充回來的，最忌突然動怒，怒則全身元氣不調，傷身害命。
薛某開了些補藥來調養，回家將息兩三個月，不出意外的話，就能痊癒如初。而且您誤會了，這不是妖人叫魂，而是近年來二氣失協、五行淆亂，故生出妖孽來害人，有此一劫。
古今的真人異士都有大慈悲心，只會救人的異術，哪有害人作祟的妖法？您且好生養病，藥錢薛某不要了。請回吧。」
「這怎麼行呢？」宋登聽罷，又跪了下來，叩頭道：
「神醫早立下規矩，一副百兩，多一文少一文都不行。宋登的命是您救的，縱然傾家蕩產，那也是心甘情願的。何況宋某還稍有些家資，不在乎這一百兩紋銀。子路受牛，夫子不諱；為人做事，受人報償，乃是天道。雖說您有割肉餵鷹的菩薩心腸，在下又怎麼好接受您這樣的恩惠！」
「薛某立的規矩是行醫用藥，一副百兩。你既是在下施道術救的，不是藥石之功，又何必講這個規矩呢？」
說到這裡，薛膺輕輕拍了下宋登的肩膀，大笑道：
「且薛某隻說不要您的錢，不是說白治您的這個『病』。薛某要勞動您做的事，可比這區區百兩紋銀，要緊得多。」
「什麼？只要有用得著我宋登的地方，那就在所不辭了！」
宋登聽罷，一拍胸膛道：「在下的性命都是您的，就算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不會說半個不字。」
「倒不至於這麼嚴重。」薛膺見他憨直，忍不住笑了：
「此災非同小可，會通過中蠱的人再傳給他人，禍及千門萬戶。您可得想清楚了，中邪之前，接觸過什麼人，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此事非同小可，關係中州所有百姓的生計……您可千萬不要有半點遺漏。發狂之後的各種情況、感受，能寫出來的，也最好都寫上。薛某要去一趟郡府，若是先生有半分疏漏，恐怕薛某的身家性命，都要搭進去了……」
宋登聽罷，馬上答應下來，接過小徒弟遞過的筆墨，坐在旁邊寫字去了。
這裡是江夏郡的郡府，是一郡權力之中心，也是太守伏燾的住所——他正在後院走動，觀賞花鳥景致。
太守雖然年過花甲，但仍身長八尺有餘，遠遠看到那魁梧的身材，便能領教到這位一郡之君不異於年輕人的精神頭和威嚴。
而與他的強壯身材相反的是，他面部微胖，鼻樑微微塌陷，看上去憨態可掬。加之平日總是笑臉對人，因此和藹之中還略帶些許的可愛，並沒有掌一郡生殺大權的「方伯」的那種威懾力。
他身穿一件綠色錦袍，頭頂綸巾，手戴翡翠扳指，一副尋常富商的打扮。
在他的身後，則是他的內弟、本郡的功曹魯松。
功曹是郡吏之中最最關鍵的一個，總領郡中各項事務，其地位僅次於郡守、郡丞；因是太守親自任命的親信，郡中大事往往都委託給他，實權甚至還高於郡丞，是郡里實際的「二把手」。
此人看上去比伏燾小几歲，面如冠玉、眼似豺狼，讓人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他們二人這時正盯著院內的一處假山大笑呢！
郡府雖說空間比較狹小，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內部陳設並不簡單：花、樹、蝶、鳥、池塘，甚至還有假山——為了營建這樣的景觀，花費何止萬金！雖然說不上多麼富麗堂皇，可其中雅致，可謂是「小皇宮」了。
帝國有句名言：「皇帝是天下人的太守，太守是一郡人的皇帝」，既是個小皇帝，府邸奢華一些，也是很正常的。
二人正誇讚景色之時，一小廝突然闖了進來，稟告道：「大人……有人自稱是神醫薛膺，說有要事，要當面見您。」
「既是神醫，就應知道治病的規矩。」
伏燾頭也不回，只輕輕道：「他有沒有帶『藥引子』？若沒有，縱是人參這樣的大補之藥，也不會有半點效用。」
「有，這個有，他說他帶了幾千兩銀子的『見面禮』呢。光是給小的的門包，便足足有八十兩之多。是條大魚！」
聽完小廝的通報，伏燾雖說十分高興，臉上卻無半點喜色，只擺了擺手道：「這還不錯。讓他在前廳等著吧，本郡看完了花鳥，再招待他。就說我在忙公務。」小廝領命離開了。
「這不是薛神醫嗎？本官公務繁忙，不及招待，讓您久等了。」
伏燾見了薛膺，先施一禮，然後請薛膺坐到旁邊，恭敬道：
「神醫今日來此，有何貴幹？是有什麼事情要老夫幫忙麼？只要是朝廷允許的，老夫當盡力而為。」
一郡之長如此客氣，嚇得薛膺連忙下拜，磕了好幾個響頭，戰戰兢兢道：
「草民微賤，何敢如此！只是事出緊急，不得已才勞您的大駕。」
「老夫久仰神醫大名，知神醫是位超凡之士，沒想到您也未曾免俗！」伏燾一把將他扶起，撫著鬍鬚哈哈大笑道：
「公堂有公堂的禮數，上下尊卑，不可逾越。老夫現在可沒穿著官袍，你我就算交個朋友，何必拘泥這些俗禮！神醫要有事情讓老夫幫，老夫自當效勞。日後老夫若有疾病，也請神醫操勞一下了。」
這話說得誠懇，也沒有以勢壓人的意思。郡里的人平常都說伏太守平易近人，是個好官，果真如此。
薛膺這樣想著，馬上站起身來，正色道：
「伏大人如此意氣，令人意想不到……實不相瞞，草民今日來此，確是為了公事，要稟告大人。」
說罷，便從衣袖中掏出一卷書狀，雙手捧給伏燾。
伏燾一展開捲軸，便發現當中夾帶著三張一千兩的銀票。他將銀票偷偷揣入懷中，仔細看著書狀。
半晌過後，又突然變了臉色，大驚道：「真有此事？神醫，此事非同小可啊……」
他把書狀放到一邊，冷汗直流，一副大難臨頭、心有餘悸的樣子。
見他這樣焦急害怕，想必是位愛民如子、視民如傷的好官，薛膺心裡大為感動。
他一下跪到地上，大聲道：「草民願以性命擔保，這是草民親眼所見，並有患者書狀在此，絕無半句虛假。
以草民愚見，這妖邪鬼祟必是從清水、清河兩縣蔓延開來，而後不斷傳播，竟有不可收拾之勢！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大人！萬千百姓的身家性命，在府君的一念之間了！」
薛膺說到最後，真不知道自己是喊出來的，還是哭出來的，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他連磕了好幾個響頭，用朦朧的淚眼仰視著面前的父母官，而後又伏地痛哭起來。
「醫者仁心，老夫今日得見，果然如此。」
伏燾將他扶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只是以老夫來看，倒也不至於那麼嚴重；您看到的，應該是個特例。
本郡這裡確實沒有收到這樣的消息，郡里也並無異樣。百姓安居樂業，一切如常。」
見薛膺有些焦躁，他又頓了頓，清了清嗓子道：
「不過既然已有情況，那就該防微杜漸，不敢怠慢了。這樣吧.……您到本郡的傳舍稍歇幾日，等本官有時間了，再和神醫一同商討對策……
如今郡里事情繁冗，光是郡境之中應剿未剿的山賊流寇就有數萬之眾，周邊郡里虎視眈眈的盜匪更不計其數了，哪件事不是大事？本郡實在是分身乏術啊……」
伏燾說罷，攤開雙手，一臉非常無奈的樣子。
「既這樣，那就按照的吩咐，草民去傳舍休息，不叨擾大人了。」
薛膺見伏燾這個態度，知道讓這位老郡守重視此事的希望也不大了。
可是一來太守的態度不錯，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對方身份比自己尊貴；二來對方說得，確實合情合理，薛膺實在找不出理由反駁；三來，他的態度迷離，薛膺也就沒有完全放棄希望。
是以他並未爭辯什麼，只是叩頭謝恩，然後出了郡府。
伏燾也只說了幾句挽留的客套話，把他送出府，便回了後院。
「主公……」魯松見他回來，好奇道：
「這薛膺來找您，為了甚事？」
「沒什麼……只是最近妖祟又有擴散的趨勢，教他碰見了。」
伏燾這一番話，急得魯松直捶胸道：「擴散出去了！？那劉鍔怎麼辦得差事，這點小事都壓不住？」
「壓不住是肯定的，換你比他幹的還差勁。」
伏燾白了他一眼，與他進一間屋子，教下人倒上茶水，抿口茶道：
「不過也沒什麼，我已經讓他去傳舍休息了。沒個一年半載，他出不去，這事兒自然也就平了。
聖上的宏圖偉業、你我的太平日子，都動搖不了。放心吧，你我都經歷了多少年的大風大浪，還怕這點小事？就算天塌了，也是個高的頂著，砸不到你我身上。」
「只是這事兒鬧大了，該如何是好？」魯松仍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內不停地打轉道：
「這妖邪既已蔓延開，若鬧得控制不住，責任還是我等來擔著！要我說啊，還不如早點把這事兒揭開，多讓縣裡警戒點，就沒什麼事了。就算出了事，也落不到咱們頭上。」
「替君父分憂是為人臣子的職分所在，你我既是國家大吏，還怕擔這個責？心胸要放寬點，不要光顧著你的那點私事！」伏燾清了清嗓子，沒好氣道：
「聖上這些年來，南下用兵、修先農壇、北上收服草原諸部、建圜丘壇、大建行宮、對西域遣使，哪個不是利在千秋的偉業？
老夫命郡里的人獻上祥瑞，就是為了襄贊盛世，為陛下的千秋偉業添磚加瓦嘛。
若是這邊引發邪祟，蓋不住了，教黎民誹謗聖朝、犯上作亂，豈是一個郡那麼簡單的事？你想往朝廷的臉上抹黑，當這個千古罪人？天下之大，九州萬方，億兆黎民。郡里中邪死五六百，抑或二三千人，比起聖上的千秋偉業，何足道哉？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擺平了這件事，不使它鬧將起來，就是為陛下分了這憂。你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無過便是功。」
說罷，他又站起身來，拿起書狀，囑咐道：
「子不欺父，臣不欺君……這樣吧，你帶上三萬兩的銀票，並這個書狀，一同遞給張中台，叫他稟告皇上。同朝為臣，為聖上分憂的事情，他自然也懂。記好了：再過些年，老夫就該致仕退休了，若是最後出了岔子，不得善終，你我連歸葬祖墳都不能得個圓滿了。此事非同小可，關係著你我的富貴，不可怠慢啊。」
「明白。」魯松見他還有後招，安下心來，領命道：
「屬下即刻動身。」
「去吧，莫誤了時候。」
伏燾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窗外的天空道：「你看到了嗎？這天上雲彩雖多，終究是一片天，也只有一個太陽。天位已極，『亢龍有悔』，你我都該明白。古人說得好啊，『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天下安』。給朝廷省一份心，就得我等盡一份力。只有朝廷省心了，才有我等做臣子的的長久富貴。別的什麼，都是忽悠人的。」
魯松領命退下了。
宅院很寬敞，風景也算宜人，但為方便治病救人，他平時只在藥堂的後宅休息，並不在這住著，這裡只是存放藥物的地方。
可是今天，薛膺竟然破天荒地啟用了這宅院，在前廳舞起劍來。
在他身前的木板上，是一個臥在地上呻吟的、瘦骨嶙峋的患者。那患者的臉色白得嚇人，口中淌著黃色的粘液，看上去是不得活了。
「嗖——」薛膺本非武人，舞劍的水平不高，沒有可供觀賞的；但他雙眉緊鎖、雙眼緊閉，且出劍的招式一板一眼，頗有些章法。
更兼有五六個小徒弟在各自位置盤腿坐下，圍住他和患者，更像是一場法事。
突然，薛膺大喝一聲，一雙怒目似銅鈴一般瞪起，劍也向一邊刺去。
就在這一霎那間，來不及眨眼的功夫，寶劍好似捅了一個人的臟腑，布滿了鮮血，且不斷地向下瀝著。
更神奇的是，剛剛還毫無生氣的患者，現在忽然有了精神、容光煥發；那興奮的樣子，好像有了一百二十分的勁頭。
他喜出望外地跳了半晌，而後對著薛膺納頭便拜，不住叩頭道：
「神醫，神醫啊！若不是您，在下哪有活命的可能？神醫功德無量，宋登就算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您的恩德！」
「行醫救人，是薛某分內之事，沒什麼恩不恩的。」
薛膺一把扶起宋登，正色道：「您的家人都在堂外等候呢，看他們憂心忡忡、提心弔膽的樣子，怪可憐的。若不是他們日夜不離侍候左右，又不惜重金請來薛某，那就算薛某有此道術，又怎有機會施展？」
「是……是這樣……」宋登用手拂去淚花，想了想薛膺剛才的話，又一怔：「您說，您剛才用的是……道術？」
「說來話長。先生您所得，不是什麼疾病，而是中了妖祟，因此尋常的藥石，都沒什麼用了。
薛某曾在深山之中跟著真人學了十年道術，知道化解妖邪之法。若非如此，在下也必然無力回天，砸了這『一副堂』的招牌。」
話還沒說完，忽見宋登怒目圓睜，捶胸頓足道：
「操他奶奶的娘！是哪個王八蛋給老子施了『叫魂』秘術？以前老子只當是個戲言，愚人們自己傳著玩的事情罷了，沒想到真有此事！若是讓老子抓到是誰幹的，非把他大卸八塊不可！」
話剛說完，宋登便開始口吐白沫、眼冒金星，直接向後傾倒。
薛膺一把扶住，用銀針刺他脖子處的穴位，教他恢復正常，滿臉苦笑道：
「先生有所不知，中了這邪，元氣會漸漸耗盡，油盡燈枯的。就算斬了妖孽，元氣也不是一時能補充回來的，最忌突然動怒，怒則全身元氣不調，傷身害命。
薛某開了些補藥來調養，回家將息兩三個月，不出意外的話，就能痊癒如初。而且您誤會了，這不是妖人叫魂，而是近年來二氣失協、五行淆亂，故生出妖孽來害人，有此一劫。
古今的真人異士都有大慈悲心，只會救人的異術，哪有害人作祟的妖法？您且好生養病，藥錢薛某不要了。請回吧。」
「這怎麼行呢？」宋登聽罷，又跪了下來，叩頭道：
「神醫早立下規矩，一副百兩，多一文少一文都不行。宋登的命是您救的，縱然傾家蕩產，那也是心甘情願的。何況宋某還稍有些家資，不在乎這一百兩紋銀。子路受牛，夫子不諱；為人做事，受人報償，乃是天道。雖說您有割肉餵鷹的菩薩心腸，在下又怎麼好接受您這樣的恩惠！」
「薛某立的規矩是行醫用藥，一副百兩。你既是在下施道術救的，不是藥石之功，又何必講這個規矩呢？」
說到這裡，薛膺輕輕拍了下宋登的肩膀，大笑道：
「且薛某隻說不要您的錢，不是說白治您的這個『病』。薛某要勞動您做的事，可比這區區百兩紋銀，要緊得多。」
「什麼？只要有用得著我宋登的地方，那就在所不辭了！」
宋登聽罷，一拍胸膛道：「在下的性命都是您的，就算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不會說半個不字。」
「倒不至於這麼嚴重。」薛膺見他憨直，忍不住笑了：
「此災非同小可，會通過中蠱的人再傳給他人，禍及千門萬戶。您可得想清楚了，中邪之前，接觸過什麼人，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此事非同小可，關係中州所有百姓的生計……您可千萬不要有半點遺漏。發狂之後的各種情況、感受，能寫出來的，也最好都寫上。薛某要去一趟郡府，若是先生有半分疏漏，恐怕薛某的身家性命，都要搭進去了……」
宋登聽罷，馬上答應下來，接過小徒弟遞過的筆墨，坐在旁邊寫字去了。
這裡是江夏郡的郡府，是一郡權力之中心，也是太守伏燾的住所——他正在後院走動，觀賞花鳥景致。
太守雖然年過花甲，但仍身長八尺有餘，遠遠看到那魁梧的身材，便能領教到這位一郡之君不異於年輕人的精神頭和威嚴。
而與他的強壯身材相反的是，他面部微胖，鼻樑微微塌陷，看上去憨態可掬。加之平日總是笑臉對人，因此和藹之中還略帶些許的可愛，並沒有掌一郡生殺大權的「方伯」的那種威懾力。
他身穿一件綠色錦袍，頭頂綸巾，手戴翡翠扳指，一副尋常富商的打扮。
在他的身後，則是他的內弟、本郡的功曹魯松。
功曹是郡吏之中最最關鍵的一個，總領郡中各項事務，其地位僅次於郡守、郡丞；因是太守親自任命的親信，郡中大事往往都委託給他，實權甚至還高於郡丞，是郡里實際的「二把手」。
此人看上去比伏燾小几歲，面如冠玉、眼似豺狼，讓人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他們二人這時正盯著院內的一處假山大笑呢！
郡府雖說空間比較狹小，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內部陳設並不簡單：花、樹、蝶、鳥、池塘，甚至還有假山——為了營建這樣的景觀，花費何止萬金！雖然說不上多麼富麗堂皇，可其中雅致，可謂是「小皇宮」了。
帝國有句名言：「皇帝是天下人的太守，太守是一郡人的皇帝」，既是個小皇帝，府邸奢華一些，也是很正常的。
二人正誇讚景色之時，一小廝突然闖了進來，稟告道：「大人……有人自稱是神醫薛膺，說有要事，要當面見您。」
「既是神醫，就應知道治病的規矩。」
伏燾頭也不回，只輕輕道：「他有沒有帶『藥引子』？若沒有，縱是人參這樣的大補之藥，也不會有半點效用。」
「有，這個有，他說他帶了幾千兩銀子的『見面禮』呢。光是給小的的門包，便足足有八十兩之多。是條大魚！」
聽完小廝的通報，伏燾雖說十分高興，臉上卻無半點喜色，只擺了擺手道：「這還不錯。讓他在前廳等著吧，本郡看完了花鳥，再招待他。就說我在忙公務。」小廝領命離開了。
「這不是薛神醫嗎？本官公務繁忙，不及招待，讓您久等了。」
伏燾見了薛膺，先施一禮，然後請薛膺坐到旁邊，恭敬道：
「神醫今日來此，有何貴幹？是有什麼事情要老夫幫忙麼？只要是朝廷允許的，老夫當盡力而為。」
一郡之長如此客氣，嚇得薛膺連忙下拜，磕了好幾個響頭，戰戰兢兢道：
「草民微賤，何敢如此！只是事出緊急，不得已才勞您的大駕。」
「老夫久仰神醫大名，知神醫是位超凡之士，沒想到您也未曾免俗！」伏燾一把將他扶起，撫著鬍鬚哈哈大笑道：
「公堂有公堂的禮數，上下尊卑，不可逾越。老夫現在可沒穿著官袍，你我就算交個朋友，何必拘泥這些俗禮！神醫要有事情讓老夫幫，老夫自當效勞。日後老夫若有疾病，也請神醫操勞一下了。」
這話說得誠懇，也沒有以勢壓人的意思。郡里的人平常都說伏太守平易近人，是個好官，果真如此。
薛膺這樣想著，馬上站起身來，正色道：
「伏大人如此意氣，令人意想不到……實不相瞞，草民今日來此，確是為了公事，要稟告大人。」
說罷，便從衣袖中掏出一卷書狀，雙手捧給伏燾。
伏燾一展開捲軸，便發現當中夾帶著三張一千兩的銀票。他將銀票偷偷揣入懷中，仔細看著書狀。
半晌過後，又突然變了臉色，大驚道：「真有此事？神醫，此事非同小可啊……」
他把書狀放到一邊，冷汗直流，一副大難臨頭、心有餘悸的樣子。
見他這樣焦急害怕，想必是位愛民如子、視民如傷的好官，薛膺心裡大為感動。
他一下跪到地上，大聲道：「草民願以性命擔保，這是草民親眼所見，並有患者書狀在此，絕無半句虛假。
以草民愚見，這妖邪鬼祟必是從清水、清河兩縣蔓延開來，而後不斷傳播，竟有不可收拾之勢！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大人！萬千百姓的身家性命，在府君的一念之間了！」
薛膺說到最後，真不知道自己是喊出來的，還是哭出來的，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他連磕了好幾個響頭，用朦朧的淚眼仰視著面前的父母官，而後又伏地痛哭起來。
「醫者仁心，老夫今日得見，果然如此。」
伏燾將他扶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只是以老夫來看，倒也不至於那麼嚴重；您看到的，應該是個特例。
本郡這裡確實沒有收到這樣的消息，郡里也並無異樣。百姓安居樂業，一切如常。」
見薛膺有些焦躁，他又頓了頓，清了清嗓子道：
「不過既然已有情況，那就該防微杜漸，不敢怠慢了。這樣吧.……您到本郡的傳舍稍歇幾日，等本官有時間了，再和神醫一同商討對策……
如今郡里事情繁冗，光是郡境之中應剿未剿的山賊流寇就有數萬之眾，周邊郡里虎視眈眈的盜匪更不計其數了，哪件事不是大事？本郡實在是分身乏術啊……」
伏燾說罷，攤開雙手，一臉非常無奈的樣子。
「既這樣，那就按照的吩咐，草民去傳舍休息，不叨擾大人了。」
薛膺見伏燾這個態度，知道讓這位老郡守重視此事的希望也不大了。
可是一來太守的態度不錯，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對方身份比自己尊貴；二來對方說得，確實合情合理，薛膺實在找不出理由反駁；三來，他的態度迷離，薛膺也就沒有完全放棄希望。
是以他並未爭辯什麼，只是叩頭謝恩，然後出了郡府。
伏燾也只說了幾句挽留的客套話，把他送出府，便回了後院。
「主公……」魯松見他回來，好奇道：
「這薛膺來找您，為了甚事？」
「沒什麼……只是最近妖祟又有擴散的趨勢，教他碰見了。」
伏燾這一番話，急得魯松直捶胸道：「擴散出去了！？那劉鍔怎麼辦得差事，這點小事都壓不住？」
「壓不住是肯定的，換你比他幹的還差勁。」
伏燾白了他一眼，與他進一間屋子，教下人倒上茶水，抿口茶道：
「不過也沒什麼，我已經讓他去傳舍休息了。沒個一年半載，他出不去，這事兒自然也就平了。
聖上的宏圖偉業、你我的太平日子，都動搖不了。放心吧，你我都經歷了多少年的大風大浪，還怕這點小事？就算天塌了，也是個高的頂著，砸不到你我身上。」
「只是這事兒鬧大了，該如何是好？」魯松仍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內不停地打轉道：
「這妖邪既已蔓延開，若鬧得控制不住，責任還是我等來擔著！要我說啊，還不如早點把這事兒揭開，多讓縣裡警戒點，就沒什麼事了。就算出了事，也落不到咱們頭上。」
「替君父分憂是為人臣子的職分所在，你我既是國家大吏，還怕擔這個責？心胸要放寬點，不要光顧著你的那點私事！」伏燾清了清嗓子，沒好氣道：
「聖上這些年來，南下用兵、修先農壇、北上收服草原諸部、建圜丘壇、大建行宮、對西域遣使，哪個不是利在千秋的偉業？
老夫命郡里的人獻上祥瑞，就是為了襄贊盛世，為陛下的千秋偉業添磚加瓦嘛。
若是這邊引發邪祟，蓋不住了，教黎民誹謗聖朝、犯上作亂，豈是一個郡那麼簡單的事？你想往朝廷的臉上抹黑，當這個千古罪人？天下之大，九州萬方，億兆黎民。郡里中邪死五六百，抑或二三千人，比起聖上的千秋偉業，何足道哉？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擺平了這件事，不使它鬧將起來，就是為陛下分了這憂。你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無過便是功。」
說罷，他又站起身來，拿起書狀，囑咐道：
「子不欺父，臣不欺君……這樣吧，你帶上三萬兩的銀票，並這個書狀，一同遞給張中台，叫他稟告皇上。同朝為臣，為聖上分憂的事情，他自然也懂。記好了：再過些年，老夫就該致仕退休了，若是最後出了岔子，不得善終，你我連歸葬祖墳都不能得個圓滿了。此事非同小可，關係著你我的富貴，不可怠慢啊。」
「明白。」魯松見他還有後招，安下心來，領命道：
「屬下即刻動身。」
「去吧，莫誤了時候。」
伏燾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窗外的天空道：「你看到了嗎？這天上雲彩雖多，終究是一片天，也只有一個太陽。天位已極，『亢龍有悔』，你我都該明白。古人說得好啊，『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天下安』。給朝廷省一份心，就得我等盡一份力。只有朝廷省心了，才有我等做臣子的的長久富貴。別的什麼，都是忽悠人的。」
魯松領命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