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聖莫瑞甘歷10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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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德·韋伯斯特牧師聽見了鐘聲,他知道那是聖矛大教堂尖頂的大鐘,要想明白這一點花了他有那么半分鐘不止。這很奇怪,尤其是考慮到聖矛教堂的壁畫就掛在他那坐落在比斯城區南的小教堂里。他在早上——或者說,在巢都定義的早上,莫瑞甘巢都的時刻遵循於內務部安排的固定時刻,而不來自於自然的日升日落,貝德在每一天的早上都會看見那幅畫像,那些時候他往往沉浸在過早起床的憤怒中,對著鑲金畫框裡粗糙的染色和僵硬的落雨刷牙,嘴裡嘟嘟囔囔的罵罵咧咧,神皇的淚水,謝謝神皇,他憤憤不平地看著畫紙上落下的酸雨,神皇的淚水,說是神皇的尿還像話些。

  但他從沒聽過來自聖矛大教堂頂層大鐘的轟鳴,他聽說那口大鐘在187年之前的伊凡娜·艾利斯政變中被摧毀,聖莫瑞甘的上一場巨大災難,但和眼下比起來,幾乎可以算是小孩過家家了。貝德不知道那些人什麼時候修好了那口大鐘。更沒料到它會在此刻響徹巢都內外。他站在布道台上,仰頭看著鐘聲鳴響的方向。手指不安地揪著長袍一角的線頭。越過布道台的護欄,星界軍的方陣在高台之下集結,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灰色迷彩的頭盔林立,盧修斯II型的雷射槍夾雜期間。貝德咽了咽口水,向著布道台下瞥了一眼,又趕緊收回來,他覺得有點眩暈,面前的講稿帶著綽綽重影。

  這可不是慫的時候啊,老東西。貝德提醒自己,他清了清嗓子,低下頭,避開了腳下士兵們的目光。

  「正如——」

  演講稿上的第一個詞倏忽而出,講台上,貝德·韋伯斯特已經一聲冷汗,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高了一點,這會暴露出他的驚慌嗎?這會不會暴露出他其實毫無準備,倉促上陣?他在腦子裡回味著自己的聲音,沒錯,是高了點,準確的說,高了很多,像是底巢酒吧的賣唱歌手拙劣的破音。

  又一次鐘聲灌入耳中,貝德強行壓下自己不安的心跳,繼續向下念誦。

  「正如你們每個人所知,」貝德說,「一支背棄神皇與人類,敬拜邪神的軍團凌駕於我們世界的上空。異端從星系的邊緣突擊,跨過整個宙域,直到圓石之牆之外的茫茫荒原。在布迪卡的星港之外,悖逆神皇者七次掀起戰爭,並且七次將神皇的天使從空中擊落。他們踏入聖莫瑞甘的陵墓,毀壞聖物,褻瀆聖者,貪婪痛飲忠誠之人的鮮血。」

  「倘若我們放任那些惡魔的奴僕屠戮神皇的子民,神皇將唾棄我們,王座將與我們永世絕緣。」

  又一聲鐘鳴。貝德的聲音在大堂中孤獨地迴響,在他之下,星界軍的士兵們沉默不已。

  「因此,我在此號召,我亦在此懇求。」貝德·韋伯斯特感到自己的聲音在逐漸穩定,緊張感散去了,他的話語正在逐漸流暢,「我懇求每一個人,每一個神皇的士兵,乃至每一個男人,女人,炮手和將軍,我懇求每一個頂巢人和底巢人伸出援手,在我們的東方,神皇最後的天使正在與褻瀆者拼死相搏。我懇求你們在此進軍,將異端與背叛者從聖者的土地上驅除。這是神皇的意志,也是每一個人的意志。」

  「我在這座巢都生活了一百一十二年。」貝德說,在他的話語中,力量如同潮汐,緩緩上漲,「我還記得在我出生時,這是一片怎樣的土地。正如《聖言錄》中的言語,這曾是神皇賜予我們的應許之地——由聖人的鮮血澆灌,力量和信仰超過銀河系中的任何一捧土壤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最初的聖莫瑞甘人遠跨黑色的海洋而來,立起雕像,豎起豐碑,在聖者的遺土上築起城市,距今已有一千年的歲月,在這一千年裡,聖莫瑞甘是大地的中心,是滿載愉悅與快樂的,黃金與珍寶唾手可得的天堂。但看看我們現在成了什麼樣!這座巢都滿是貧困、苦痛與悲愴。大裂隙開啟後,連續一百年的日子裡,悽慘之景綿延不絕。在底巢,神皇的子民向著彼此射出殺戮的子彈;在中巢,母親們將死去的孩子丟入屍體澱粉的工廠;在頂巢,老人們成批死去,哀哭聲終年不散。大裂隙讓這個世界的歡呼和快樂付之一炬,唯余痛楚與仇恨。」

  「我們如何能不奮起反擊啊!」貝德朗聲說道,他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入千萬人的耳畔,仿佛戰艦引擎的呼嘯,「我們如何能在此坐以待斃啊!那些遭神皇詛咒,受邪神支配的迷失之人,倘若能夠戰勝一心敬拜神皇,沐浴著星炬光芒的選民,那將是多麼深重的恥辱啊!如果你們在高牆後瑟瑟苟且,目送著神皇的天使盡數隕落,神皇將如何詛咒你們啊!去吧,帶著神皇的注視和祝福,踏上打擊異端和不信者的戰場。不要因為貪戀財富而拒絕前往,因為神皇能夠賜予你的獎賞遠甚於任何凡世的珍寶;也不要因為珍惜生命而拒絕前往,因為你們熱愛神皇和祂的天使遠甚於自己的生命;更不要因為留戀友人與家人而拒絕前往,因為你們終將在神皇的目光下重逢,共同侍立於王座之側。」

  貝德停下了片刻,帶著放聲高呼的喘息,他低頭看向腳下的士兵們:他敢於直視他們了,那些灰色迷彩頭盔和盧修斯雷射槍下的臉,那些年老的、年輕的、男人、女人的臉。那些忠於王座者的臉。


  「那些在過去向著鄰居開槍的人,現在,去為神皇而戰,將你們的槍口轉向受詛咒者吧。」

  ......

  第十三戰線團的約翰·詹金斯列兵動了動自己的腳趾,他的襪子好像包漿了,兩側戰友的袖口蹭著他的手背,布料像是堅硬的砂紙。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原本不應該入伍——在生命的前二十二年,約翰·詹金斯只是一個往返於酒吧、監獄和下水道之間的混混,沒有一張鈔票能在他手上停留半小時以上,因為會被他立刻拿去兌換興奮劑。如果不出意外,他就應該這麼活下去,再活兩年、三年甚至十年,靠著搶劫和槍殺醉酒的路人為生,最後死於興奮劑過量的猝死或者全身器官衰竭。星界軍對於他來說會是一個遙遠的,不相干的夢——帝國衛隊只會招收底巢最強壯、最能打的打手,而一個興奮劑成癮者永遠不會入政委的法眼。然後,災難就來了——猝不及防,無可預料。叛亂之火席捲底巢,幾乎每一個男人和女人都殞命於炮火和爆炸、還有興奮劑的發作之中。他活了下來,從廢墟里被拖出來,重見天日,被塞了一把戰鬥刀和一支步槍。夢想突然觸手可及,然而約翰·詹金斯卻明白命運並未向著他微笑:星界軍需要耗材,這顆星球需要耗材,大敵當前,無數人將血流漂櫓。這就是為何他會身在隊列之間。

  命令傳來,他隨著自己的隊列一起轉身,集結地的大門正在洞開,千萬噸的鉸鏈拉動齒輪,崩壞午夜凝結的堅冰,初升的陽光從門縫照入,詹金斯隨著人潮緩緩向前,牧師的話語還在他耳邊迴響。

  或許我不會死於興奮劑和器官衰竭。詹金斯想,或許我的死終將有些意義。

  ......

  「那些與自己的兄弟征戰不休的人,現在,滿懷正義與信仰,去成為神皇的不屈鐵騎吧!」

  ......

  塞爾吉奧·赫拉多·阿爾迪尼委身於機械王座之上。有些時候,他認為他不該在這裡。在流落到朦朧星域之前,他曾經是高貴的赫拉多·阿爾迪尼伯爵,騎士家族阿爾迪尼的監斬官。在那些早已如同他面前的家族旗幟一樣蒙塵的記憶之中,他仍然保留著自己母星的些微過往:地峽之上聳立的王宮,冬日裡錦標賽場撲面而來的鉕素,他立於家族的血紅旗幟之下,耳畔傳來機械王座莊嚴的家訓:公義,律法,阿爾迪尼。他曾經血統高貴,萬夫不當;而他的成功最終成為自己的毒藥:當暴動席捲母星的公國和伯爵領時,他成為了一個暴權的代表偶像。他的妻子催促他離開,隨便是哪,只要能夠活下來,只要能夠保全性命。於是他走了:在至高王的目光下離開,在廷臣冷漠的圍觀下離開。在他離開的那天,陽光撕破冬日的層雲,至高王在賽場上向著眾人講話,宣布他們的訴求已經被慈悲而公正的阿爾迪尼家族所接納。

  他仇恨他們嗎?或許吧,在無數個日夜的驚醒和狂怒後,他覺得他終於遺忘了一切——他曾經的家族,他的母星,他的往昔和野望。然而,這一切在他坐上王座的瞬間席捲而來,先祖的言語在他耳畔震響,一如二十七年前錦標賽上的煙火與歡呼。

  此即公義。

  此即律法。

  此即阿爾迪尼。

  「掛起旗幟。」他的聲音透過機械王座的系統傳出,如同巨炮轟擊牆壁。他的聖物維保士愣住了,「我是赫拉多·阿爾迪尼,伯爵阿爾迪尼。我終將凱旋。」

  ......

  「那些為了死去親友垂淚哀悼的人,現在,忘記你們的悲哀,在異端的鮮血里找尋榮耀和血仇吧!」

  ......

  第四十四築壘地域的主管少尉萊爾·艾略特坐在戰壕的一角,聆聽著閃爍的全息影像里牧師的呼號。他用冰涼的手打開對抗低溫的防護服,伸進領口之中,沉甸甸的懷表貼著他的胸膛,被體溫所溫暖。那是一個禮物,一個周年的賀禮。他已經忘了究竟是什麼的周年紀念日,在全年無休的服役中,無論是生日還是畢業日、或是結婚紀念日都只是一個無關輕重的符號。但生活總需要一個紀念日,提醒他們年關將過,提醒他們時間流淌,提醒他們又是一年的津貼即將到帳。萊爾·艾略特尤其關心最後一點,每年的津貼,一個裝滿二十八枚王座幣的皮夾。他會把這些硬幣送回去,通過三十分價格的軍區快件送到達格達底城區的父母和妹妹手裡,他們的家在一間占地三層的簿記點的下方,如果向上二十層樓,或是順著樓外螺旋的階梯向上,就能抵達安德魯斯廣場,那是費伯格城區的底層,有一條小路直達布魯克納的露天電影院和小吃街。萊爾·艾略特板著指頭算過這些錢的用途,再有三年,他就能晉升為營部參謀所的軍官,每年的津貼能上升到三十五枚王座幣,然後再過一年......兩年......四年,他就能湊齊在安德魯斯廣場買一套房的首付,讓自己的家人都搬過去。這很划算,不需要再為了討好幫派的保護費瑟瑟發抖,也不需要為了每天去兩條街外取乾淨的水而擔心被槍擊。

  萊爾·艾略特就是這麼想的,每當他在冬日夜晚的執勤中被低溫凍醒時。他就會從防護服里掏出那塊懷表,表蓋里藏著一張他家人的合照,他會看著那張合照默默等待,直到氣溫回升,陽光在層雲後照亮沙漠。

  他有一陣子沒那麼幹了。自從他的父母和妹妹在那場興奮劑掀起的叛亂中死去後。當萊爾·艾略特最初聽見這個消息時候,他只是「哦」了一聲。他已經七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家人了,聖莫瑞甘少了誰都會繼續屹立,不是嗎?生活還將繼續,他還會繼續執勤,加倍的投入到日常的工作中:挖掘戰壕,豎立地堡,調校重爆彈射界。他不再看那塊懷表了,說不上為什麼,或許只是一種自我保護:為了避免去想到一些遙遠生活的迴響,為了確保自己沉溺於麻木的幻象。

  今天他打開了那塊懷表,這是他三個月來第一次打開那個小紀念品。他顫抖的手指在寒風中撥開鍍銀的表蓋,目光在褪色的面龐和一成不變的笑容之上停留。緩緩地,萊爾·艾略特開始流淚,一種過分麻木和壓抑的緩慢釋放,疲憊的不能稱之為哭泣。

  「我們將在王座旁重逢。」萊爾·艾略特輕聲說,他站起身,向著自己的陣地放聲大喊:

  「把撼地炮架起來!準備戰鬥!起來!」

  ......

  十二米高的厚重門扉在鉸鏈的拉扯下打開,初升的陽光斜斜灑入高遠的穹頂,貝德·韋伯斯特牧師向著陽光張開雙臂,他的倒影在布道台後投下修長的黑色十字形陰影,一如數百公里外陷於戰火的黑色聖堂。在他的視野中,坦克在推進,炮火在拖行,阿斯塔特的雷鷹帶著龐大的守望者騎士飛入天空,星界軍的方陣迎著陽光踏過拱門之下,他們整齊劃一的腳步令大地如同被轟炸般震顫,千萬把刺刀在清晨的日照下反射出奪目的光芒。

  「向著戰場出發吧!」貝德·韋伯斯特迎著陽光喊道,他蒼白的鬍鬚隨著呼喊而顫抖,在朝陽之下纖毫畢現,「不要猶豫,不要彷徨,去吧!星炬將為你們歌唱,泰拉的大鐘將為你們鳴響!你們是神皇的戰錘,祂將庇佑你們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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