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變故
易國安來了電話，公司要求他幹完這個月，才肯放人。
顧琳心裡七上八下，生怕這段時間出么蛾子，嘴裡整日念叨著：「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可現實還是事與願違，命運又開始玩起了遊戲。一個不錯的午後，顧琳像往常一樣在地里忙活，抬頭就看見許靜姝火急火燎地朝她跑來，嘴裡還喊著：「顧琳姐，顧琳姐，你家出事啦！」
顧琳腦子「嗡」的一下就懵了，趕緊扶住許靜姝，著急地問：「你先別慌，慢慢說，到底咋回事？」
許靜姝喘著粗氣說：「趕緊回去吧，你，你那個外甥女回來了，還跟了兩個警察，好像出大事了！」
顧琳一聽，二話不說，扔了鋤頭，三步跨做一步，朝家的方向趕去。
一輛警車停在易家不遠處，易家的院門口被看戲的村民圍得水泄不通。
「大夥讓一讓，讓顧琳嫂子先進去！」周帆在人群里使勁喊，一邊喊一邊拉著顧琳往裡面擠。
顧琳跑得滿頭大汗，寒風一吹，便感覺寒意蔓延全身，可她顧不了這麼多。在周帆的幫助下，好不容易進到屋裡，映入眼帘的就是林沐雙眼纏著紗布，小小的身軀被被子裹得嚴嚴實實，躺在床上不住地顫抖。芳芳帶著兩個弟弟，滿臉驚恐無助地守著妹妹。奶奶眼神空洞而呆滯，雙眼哭得極度腫脹，嘴唇微微顫抖，嗚咽聲從胸腔深處艱難擠出，整個人如風中殘燭，搖搖欲墜，癱軟在床沿。
「老爺子，大概就是這樣......」
隔壁屋裡，爺爺以及易國寧正聽那兩名警察描述著事情的經過，兩人滿臉不可置信。
顧琳扶著門框，小心翼翼地問：「爸......怎麼了？」
爺爺的嘴唇微微哆嗦著，喉間發出低沉而沙啞的聲音：「他們說，國美......國美，被你姐夫打死了......」
顧琳瞬間如遭雷擊，整個人癱倒在地。
兩個警察趕緊將她扶起來坐下，安慰道：「你先別激動，你也是易國美的家人嗎？」
顧琳呆滯地點點頭。
「你千萬別激動，人死不能復生......」其中一個警察輕聲安慰了兩句後，又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
「是這樣，我們是雩台縣派出所的，昨天接到群眾報案，看到有人拋屍，後經查明，趙貴發殺人拋屍，已經被我們逮捕了。」
「被......被殺的是我姐？」
「嗯，我們已經核實了死者身份，確定是易國美。趙貴發自己也招了，他對易國美有長時間的家暴行為，我們走訪之後，鄰居也證實，經常聽到他毆打易國美母女二人。」
「長時間家暴？可是前段時間，我和我媽去過他們家，那個時候他們是在吵架，但是我姐身上好好的，沒看到傷啊？」
「是這樣，據趙貴發的供詞和被害人女兒的描述，嫌疑人每次都是裹著沾水的毛巾毆打被害者，這樣打起來雖然很疼，但大概率不會留下明顯的傷痕，可這一次，他失手了，在被害者掙扎的時候，擊中了被害者的後腦，導致死亡。」
「......是，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五天前，被害者發現嫌疑人出軌，兩人當晚發生爭吵，隨後嫌疑人實施了犯罪行為。」
「五，五天前？那天晚上，我和國安還打了電話給姐啊......當時是趙貴發接的，他說姐身體不舒服，已經睡覺了，怎麼會，怎麼會......」
「說明嫌疑人那個時候已經開始實施犯罪了。」
顧琳的腦子裡不斷閃現易國美被毆打殘害的景象，心裡如刀割般的疼，她猛然想起林沐，接著問：「那，那我姐的女兒呢？她怎麼樣了？」
警察嘆了口氣，道：「唉......案發那天，這小姑娘想救她媽媽，眼睛被打成短暫性失明，一條腿也被被嫌疑人用錘子砸骨折，我們發現的時候，送醫已經太晚了，失血過多導致壞死，只能緊急截肢......」
窒息感如洪水般淹沒顧琳，悲慟，愧疚，她仿佛清晰地看到易國美和林沐的鮮血，從趙家的沙發上流淌而下，將那羊毛地毯染得通紅，身體隨即不受控制地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旁邊的易國寧不知道在想什麼，盯著地板，喃喃自語：「那姐夫那麼多錢怎麼辦啊......我姐死了，他不得賠償我們嗎？」
警察答道：「賠償肯定是會有的，不過得等法院判決。」
爺爺默不作聲，顧琳和奶奶的哭聲不斷地挑動著他的神經，他突然陰沉著臉，對著兩名警察吼道：「都給我出去！我女婿月月孝敬我，怎麼可能殺我女兒？肯定不是他，你們搞錯了！都出去，都出去！」
「老爺子......」兩名警察在爺爺的驅趕下嘗試解釋，對方卻無動於衷，甚至揮動起了拐杖，只能邊往屋外退，邊無奈地說：「那我們就先走了，小姑娘需要靜養，你們多注意點，過段時間法院開庭會通知你們的！」
在一眾村民的好奇的目光下，警車載著兩名警察朝村口疾馳而去。
倒霉的易國安，又一次回了家。
這次的易家少了爭吵，卻靜的可怕。
爺爺慢慢嘗試接受好女婿是個殺人犯的事實，甚至，死者還是自己的女兒。奶奶哭暈了好幾次，進了醫院，整個人老了好幾歲。顧琳不想管任何事，躺在床上不知道睡了多少天。易國寧雖然做飯難吃，但是為了不被餓死，一反常態地進了廚房做起了全家人的飯。
易國寧問剛從派出所回來的易國安：「哥，確定了嗎？」
易國安沒有回答，只是點頭默認。
再次確認易國美的死訊，爺爺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院子裡，臉上的皺紋似乎也加深了不少。
易國安沉聲道：「當務之急是沐沐怎麼辦？趙家那邊沒人要她。」
爺爺失魂落魄道：「養在家裡得花錢，況且她現在還一身傷病，找個好人家送了吧。」
顧琳聽到這話，氣沖沖地從屋裡衝出來，指著爺爺怒罵：「送到哪裡去？你已經害死了姐，現在連他女兒都不放過嗎？爸，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易國安忙攔著顧琳，勸道：「阿琳，阿琳，現在這個樣子，爸他心裡也不好受，你少說兩句。」
爺爺梗著脖子，紅著眼：「怎麼是我害死了你姐？我是她爸我不心疼嗎？沐沐現在這個樣子，咱家有能力給她好日子嗎？」
顧琳愈發激動：「那也不能......」
「夠了！」易國安感覺一陣頭暈目眩，怒吼道：「都不要說了！這個事情以後再說，沐沐暫時先住咱家！」
顧琳和爺爺都不再說話，爭端暫時解除，兩人都默默回了屋。
顧琳床前，易國安擔憂地看著妻子的背影，接著緩緩坐下，輕撫她的髮絲，溫言款語：「阿琳，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我會陪著你的，想開點。」
顧琳抽泣道：「我怎麼想開點？現在一閉眼......就是大姐躺在面前，我不敢看她的臉......要是......要是那天他們吵架的時候，我去問清楚......要是趙貴發接電話那天晚上，我再堅持一下，大姐，大姐是不是就不會......沐沐也不會變成這樣......」
易國安抱著妻子，柔聲安慰：「你別這樣想，這件事，不怪你，你也要不怪爸，要怪就怪趙貴發那個畜生，當初我們瞎了眼，才會相信他。」
易國安接著說：「全家人都很擔心你，而且，媽已經去醫院了，家裡這麼多活，都沒人干，你再傷心，也要為了孩子們想想啊，你再這樣下去，芳芳他們每天吃什麼？沐沐誰來照顧呢？」
想到三個兒女，以及躺在床上的林沐，顧琳猛地一顫，哭聲也減弱了不少。是啊，她哭了這麼多天，幾個孩子吃的啥？沐沐已經沒了媽，這個可憐的孩子不能再受到傷害了。
兩個月後，法院判決趙貴發十二年有期徒刑，易家收到了大筆的賠償金。
爺爺徹底接受了這個事實。
林沐在顧琳的照顧下，眼睛終於能正常睜開，雖然視力還沒恢復，但已經沒有什麼大礙。
易林芳每天想方設法逗妹妹開心。林沐看著姐姐手上快溢出來的椰子糖無動於衷，接連的打擊，使得她已經不似從前那般開朗，落寞的背影，整日坐在院子裡，眯著眼盯著門外，儘管視野模糊，但她心裡還是期望母親的身影，突然出現在門外的那條土路上。
她好想再聽聽母親的笑，可是這已經永遠不可能了。
還未懂事的年紀，小林沐就失去了父母。現在，親外公賠償金到手，便琢磨起了怎麼送走她。
易國安的岳父住院，顧琳去了縣醫院照顧他。爺爺趁機召集易國安兄弟，商量起林沐的去向：「老二，今天你媳婦不在，咱們得商量一下沐沐的未來。」
易國安不明所以，問道：「不是說了住咱家嗎？」
爺爺沒有回答，易國寧插話道：「哥，你之前也只是說暫時的。」
爺爺接著補充：「嗯，沒錯，現在沐沐眼睛也能看見了，得給她找個好人家，對誰都好。」
易國安眉頭緊鎖，嘴唇微微囁嚅，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音：「......爸，沐沐本來就沒了爸，現在姐又走了，我怕她接受不了。」
爺爺輕輕嘆了口氣，神色凝重地說：「我也心疼孩子，可也得為了咱家著想。沐沐還小，以後的路還長，跟著咱有啥好日子過？讓她換個環境，對孩子也好。」
易國寧在一旁附和：「爸說得對，哥，咱這條件，你又得開店，誰能照顧好她啊？我們就不要耽誤她了。」
爺爺又壓低聲音，湊近易國安說道：「老二，爸媽老了，需要你們養，你三個娃都還小，腦子清醒點，不要犯渾。」
易國安面露難色，眼神中滿是無奈與糾結：「至少得讓孩子生活在親人身邊吧......」
爺爺心煩意亂，深吸一口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事兒不要再拖了，你姑父家的一個親戚在南方，家裡條件不錯，他們就想要個閨女，前兩天來了電話，那也是沐沐的親戚，肯定會對她好的。你姐已經走了，我和你媽就你和國寧兩個孩子了，你弟還沒結婚，我得考慮，老二，你也體諒體諒爸。」
「長痛不如短痛，咱們早點安排，就三天後吧，到時候人家來接。老二，你媳婦回來要是問你，就跟她說，咱們不是不要沐沐了，畢竟也是老易家的種，咱得給她更好的選擇。」
易國安心中五味雜陳，望著院子裡那小小的身影，不知該如何是好。
易林芳隔著玻璃和父親對了一眼，呼吸變得紊亂，她匆匆逃出了家，借了小賣部的電話，將此事告知了縣城的母親。
遠在縣城的顧琳，滿眼血絲，神色慌亂地趕往汽車站。一路上，易國美又浮現在她眼前，還是像之前一樣躺在地上，這次則多了大片的血泊。
顧琳甚至能聽到易國美不斷地呼喚她：「弟妹，弟妹......」
最後一班回鄉的車半個小時前已經開走了，焦急的顧琳花高價搭了輛黑車。
「老不死的，你要是把沐沐送走，我就和易國安離婚！」一陣風馳電掣過後，顧琳對易國安毫不理會，闖進爺爺的屋裡，怒聲威脅。
爺爺一臉茫然，片刻過後，他才反應過來，可這一次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暴怒，用平靜的語氣徐徐而言：「他嫂子，你先別著急，那戶人家答應了，會好好對待沐沐的，你放心。」
顧琳不可置信地問：「法院判的那筆錢進了誰的腰包？沐沐她媽剛走，孩子現在連正常走路都做不到，你還要把她送人？」
爺爺波瀾不驚：「我不也是為了她好嘛，再說了，這個錢又不是我留著自己享受，國寧以後還要結婚就不說了，你們到時候要開店，我這個當爸的肯定也要幫襯幫襯啊，這個家到處都需要花錢的。」
「那你們有人問過沐沐怎麼想的嗎？你當初為了彩禮，賣了我姐，現在拿了她用命換的錢，你連她女兒都不要了，你還有人性嗎？我看你是掉錢眼裡了！」顧琳含淚冷笑。
本來水滴不漏的爺爺，被這一句嗆破了功，瞬間面色猙獰，高舉手掌，作勢欲打顧琳。易國安下意識地擋在妻子身前，轉頭又沖顧琳怒道：「你怎麼跟爸講話呢？趕緊回屋去！」
顧琳不為所動，爺爺氣得揮舞拐杖，將兩人打出了門。顧琳看著易國安，眼神中只剩失望：「到這種時候了，你還向著你爸，易國安，咱們離婚吧......孩子我養，沐沐我帶走。」
聽聞「離婚」二字，易國安的怒容瞬間僵住，驚慌失措地抓住顧琳的手：「阿琳，阿琳，你先別衝動，剛才是我太著急了，但我這不考慮爸年紀大了嗎？要是氣出個好歹可咋辦。你先冷靜一下，沐沐是我親外甥女，我也不想把她送走......可爸也沒說錯，這麼做也是為了沐沐著想，咱家這麼多孩子，沐沐現在......現在又是個殘疾人，麵館下個月就要開了，沐沐留下的話，我們真的養不起。」
「阿琳，你不為了自己著想，也要為芳芳他們著想吧！如果一定要留下沐沐，麵館就真的開不成了......」易國安接著說，「而且，我也問過沐沐了，孩子很懂事，她不反對。」
腦海中，易林芳的燙傷、林沐的短腿和易國美的鮮血不斷地交織浮現，把顧琳眼球中僅剩的白色染紅，頃刻間淚水決堤。她渾渾噩噩地來到林沐的房間，孩子靜靜地坐在角落，眯著眼看她朝自己走來，輕輕地叫了聲：「舅媽！」
顧琳顫聲問道：「沐沐，你不想留在舅媽家嗎？」
林沐勾起一抹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成熟笑容：「沒事的，舅媽，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沐沐不想你們擔心。」
「孩子......」
「舅媽，我知道你對我好，謝謝你。」
三個孩子躲在窗戶後偷看，顧琳看著他們稚嫩的臉龐，作為母親的她，不知道該如何抉擇，空氣沉默了，只剩淚流滿面的無奈。
這一夜，顧琳沒有再鬧，她抱著林沐，在黑暗中睜著眼，不斷地懺悔。腦海中的易國美，躺在血泊里，終於露出了臉，雙眼瞪得巨大，淚水混合著血液不斷地從她的七竅流出......
易林芳觀察著全家人的狀態，她意識到妹妹終究無法留下。
「媽媽，咱們去買點禮物送給妹妹吧。」
到了約定的前一天，易林芳拉著失魂落魄的顧琳去到縣城，給林沐挑選離別禮物。可在顧琳心裡，與其說是離別，不如說是補償，她問女兒：「芳芳，你說媽媽是不是個壞人啊？」
易林芳使勁搖了搖頭說：「媽媽才不是壞人，媽媽是最好最好的人！」
顧琳看著懂事的女兒，恍惚間，林沐那張乖巧懂事的面容與女兒的臉龐漸漸重合。她的眼眸中閃過強烈的痛楚，心中越發的愧疚。
顧琳心不在焉地看著琳琅滿目的商品，卻不知道該選什麼才好。易林芳扯著母親的衣袖，指著一家店：「媽媽，我同學說這家店的裙子很好看，我們給沐沐買兩條吧。」
顧琳望著店裡的花花綠綠，店員也很有眼色地迎了上來，她只能收拾心情，準備好好補償補償林沐。
「媽媽，這條粉色的好看，你看還有小花，沐沐肯定喜歡！」易林芳指著一條淡粉的連衣裙，興奮地介紹。
「好......」顧琳答應著，忽地看到女兒穿了好幾年的舊衣服，心疼道，「芳芳，你給自己也選一件吧。」
「我？」易林芳面露詫異，撓了撓頭。
顧琳輕輕撫著女兒的發頂，柔聲道：「對啊，你也是媽媽的好孩子，看到你穿舊衣服，媽媽會傷心的。」
易林芳感受著頭上的溫暖，小臉變得紅彤彤的。「最愛媽媽了！」
採購的時間過得很快，爺爺中途來了電話，讓母女倆少買點東西，林沐新家都有。
顧琳清楚，她要是不聽，爺爺又要「炸毛」了，可她就是不想聽。果不其然，回家之後，看著給林沐買的大包小包，爺爺指責，易國寧冷嘲熱諷。
爭吵不斷，卻也沒人讓她把這些禮物退了，顧琳也就忍了下去。可爺爺一聽說易林芳也買了新裙子後，居然吵著要求易國安趕緊去退了：「芳芳的衣服又不是穿不了了，浪費錢買裙子幹嘛？不像話！」
「爸，消消氣，」易國安穩定發揮，一如既往地只會和稀泥，「阿琳，要不就退了？」
顧琳徹底忍無可忍，明確拒絕後，便不想再搭理這些牛鬼蛇神。
爺爺越看顧琳越不順眼，現在最大的樂趣就是私下跟易國安說她的壞話，這些話，多多少少會傳進本人的耳朵里。易國安的態度則一直都是當面迎合父親，面對妻子的質問，能不提就不提，能糊弄就儘量糊弄過去。
林沐走後，顧琳感覺自己越來越心不在焉，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去縣醫院看望父親的時候，她順便給自己掛了個號，可醫生卻指著對面的大樓，道：「去對面四樓，精神科。」
每個人都有雨天，望著如鏡面般平靜的水庫，顧琳感覺自己逃不出去了。她沒有哭，一個猛子扎進了刺骨的湖水裡，只留下岸邊的一張病歷單，「創傷應激綜合徵」幾個字極其刺目，壓在下面的是一張昂貴的藥單。
顧琳心裡七上八下，生怕這段時間出么蛾子，嘴裡整日念叨著：「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可現實還是事與願違，命運又開始玩起了遊戲。一個不錯的午後，顧琳像往常一樣在地里忙活，抬頭就看見許靜姝火急火燎地朝她跑來，嘴裡還喊著：「顧琳姐，顧琳姐，你家出事啦！」
顧琳腦子「嗡」的一下就懵了，趕緊扶住許靜姝，著急地問：「你先別慌，慢慢說，到底咋回事？」
許靜姝喘著粗氣說：「趕緊回去吧，你，你那個外甥女回來了，還跟了兩個警察，好像出大事了！」
顧琳一聽，二話不說，扔了鋤頭，三步跨做一步，朝家的方向趕去。
一輛警車停在易家不遠處，易家的院門口被看戲的村民圍得水泄不通。
「大夥讓一讓，讓顧琳嫂子先進去！」周帆在人群里使勁喊，一邊喊一邊拉著顧琳往裡面擠。
顧琳跑得滿頭大汗，寒風一吹，便感覺寒意蔓延全身，可她顧不了這麼多。在周帆的幫助下，好不容易進到屋裡，映入眼帘的就是林沐雙眼纏著紗布，小小的身軀被被子裹得嚴嚴實實，躺在床上不住地顫抖。芳芳帶著兩個弟弟，滿臉驚恐無助地守著妹妹。奶奶眼神空洞而呆滯，雙眼哭得極度腫脹，嘴唇微微顫抖，嗚咽聲從胸腔深處艱難擠出，整個人如風中殘燭，搖搖欲墜，癱軟在床沿。
「老爺子，大概就是這樣......」
隔壁屋裡，爺爺以及易國寧正聽那兩名警察描述著事情的經過，兩人滿臉不可置信。
顧琳扶著門框，小心翼翼地問：「爸......怎麼了？」
爺爺的嘴唇微微哆嗦著，喉間發出低沉而沙啞的聲音：「他們說，國美......國美，被你姐夫打死了......」
顧琳瞬間如遭雷擊，整個人癱倒在地。
兩個警察趕緊將她扶起來坐下，安慰道：「你先別激動，你也是易國美的家人嗎？」
顧琳呆滯地點點頭。
「你千萬別激動，人死不能復生......」其中一個警察輕聲安慰了兩句後，又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
「是這樣，我們是雩台縣派出所的，昨天接到群眾報案，看到有人拋屍，後經查明，趙貴發殺人拋屍，已經被我們逮捕了。」
「被......被殺的是我姐？」
「嗯，我們已經核實了死者身份，確定是易國美。趙貴發自己也招了，他對易國美有長時間的家暴行為，我們走訪之後，鄰居也證實，經常聽到他毆打易國美母女二人。」
「長時間家暴？可是前段時間，我和我媽去過他們家，那個時候他們是在吵架，但是我姐身上好好的，沒看到傷啊？」
「是這樣，據趙貴發的供詞和被害人女兒的描述，嫌疑人每次都是裹著沾水的毛巾毆打被害者，這樣打起來雖然很疼，但大概率不會留下明顯的傷痕，可這一次，他失手了，在被害者掙扎的時候，擊中了被害者的後腦，導致死亡。」
「......是，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五天前，被害者發現嫌疑人出軌，兩人當晚發生爭吵，隨後嫌疑人實施了犯罪行為。」
「五，五天前？那天晚上，我和國安還打了電話給姐啊......當時是趙貴發接的，他說姐身體不舒服，已經睡覺了，怎麼會，怎麼會......」
「說明嫌疑人那個時候已經開始實施犯罪了。」
顧琳的腦子裡不斷閃現易國美被毆打殘害的景象，心裡如刀割般的疼，她猛然想起林沐，接著問：「那，那我姐的女兒呢？她怎麼樣了？」
警察嘆了口氣，道：「唉......案發那天，這小姑娘想救她媽媽，眼睛被打成短暫性失明，一條腿也被被嫌疑人用錘子砸骨折，我們發現的時候，送醫已經太晚了，失血過多導致壞死，只能緊急截肢......」
窒息感如洪水般淹沒顧琳，悲慟，愧疚，她仿佛清晰地看到易國美和林沐的鮮血，從趙家的沙發上流淌而下，將那羊毛地毯染得通紅，身體隨即不受控制地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旁邊的易國寧不知道在想什麼，盯著地板，喃喃自語：「那姐夫那麼多錢怎麼辦啊......我姐死了，他不得賠償我們嗎？」
警察答道：「賠償肯定是會有的，不過得等法院判決。」
爺爺默不作聲，顧琳和奶奶的哭聲不斷地挑動著他的神經，他突然陰沉著臉，對著兩名警察吼道：「都給我出去！我女婿月月孝敬我，怎麼可能殺我女兒？肯定不是他，你們搞錯了！都出去，都出去！」
「老爺子......」兩名警察在爺爺的驅趕下嘗試解釋，對方卻無動於衷，甚至揮動起了拐杖，只能邊往屋外退，邊無奈地說：「那我們就先走了，小姑娘需要靜養，你們多注意點，過段時間法院開庭會通知你們的！」
在一眾村民的好奇的目光下，警車載著兩名警察朝村口疾馳而去。
倒霉的易國安，又一次回了家。
這次的易家少了爭吵，卻靜的可怕。
爺爺慢慢嘗試接受好女婿是個殺人犯的事實，甚至，死者還是自己的女兒。奶奶哭暈了好幾次，進了醫院，整個人老了好幾歲。顧琳不想管任何事，躺在床上不知道睡了多少天。易國寧雖然做飯難吃，但是為了不被餓死，一反常態地進了廚房做起了全家人的飯。
易國寧問剛從派出所回來的易國安：「哥，確定了嗎？」
易國安沒有回答，只是點頭默認。
再次確認易國美的死訊，爺爺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院子裡，臉上的皺紋似乎也加深了不少。
易國安沉聲道：「當務之急是沐沐怎麼辦？趙家那邊沒人要她。」
爺爺失魂落魄道：「養在家裡得花錢，況且她現在還一身傷病，找個好人家送了吧。」
顧琳聽到這話，氣沖沖地從屋裡衝出來，指著爺爺怒罵：「送到哪裡去？你已經害死了姐，現在連他女兒都不放過嗎？爸，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易國安忙攔著顧琳，勸道：「阿琳，阿琳，現在這個樣子，爸他心裡也不好受，你少說兩句。」
爺爺梗著脖子，紅著眼：「怎麼是我害死了你姐？我是她爸我不心疼嗎？沐沐現在這個樣子，咱家有能力給她好日子嗎？」
顧琳愈發激動：「那也不能......」
「夠了！」易國安感覺一陣頭暈目眩，怒吼道：「都不要說了！這個事情以後再說，沐沐暫時先住咱家！」
顧琳和爺爺都不再說話，爭端暫時解除，兩人都默默回了屋。
顧琳床前，易國安擔憂地看著妻子的背影，接著緩緩坐下，輕撫她的髮絲，溫言款語：「阿琳，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我會陪著你的，想開點。」
顧琳抽泣道：「我怎麼想開點？現在一閉眼......就是大姐躺在面前，我不敢看她的臉......要是......要是那天他們吵架的時候，我去問清楚......要是趙貴發接電話那天晚上，我再堅持一下，大姐，大姐是不是就不會......沐沐也不會變成這樣......」
易國安抱著妻子，柔聲安慰：「你別這樣想，這件事，不怪你，你也要不怪爸，要怪就怪趙貴發那個畜生，當初我們瞎了眼，才會相信他。」
易國安接著說：「全家人都很擔心你，而且，媽已經去醫院了，家裡這麼多活，都沒人干，你再傷心，也要為了孩子們想想啊，你再這樣下去，芳芳他們每天吃什麼？沐沐誰來照顧呢？」
想到三個兒女，以及躺在床上的林沐，顧琳猛地一顫，哭聲也減弱了不少。是啊，她哭了這麼多天，幾個孩子吃的啥？沐沐已經沒了媽，這個可憐的孩子不能再受到傷害了。
兩個月後，法院判決趙貴發十二年有期徒刑，易家收到了大筆的賠償金。
爺爺徹底接受了這個事實。
林沐在顧琳的照顧下，眼睛終於能正常睜開，雖然視力還沒恢復，但已經沒有什麼大礙。
易林芳每天想方設法逗妹妹開心。林沐看著姐姐手上快溢出來的椰子糖無動於衷，接連的打擊，使得她已經不似從前那般開朗，落寞的背影，整日坐在院子裡，眯著眼盯著門外，儘管視野模糊，但她心裡還是期望母親的身影，突然出現在門外的那條土路上。
她好想再聽聽母親的笑，可是這已經永遠不可能了。
還未懂事的年紀，小林沐就失去了父母。現在，親外公賠償金到手，便琢磨起了怎麼送走她。
易國安的岳父住院，顧琳去了縣醫院照顧他。爺爺趁機召集易國安兄弟，商量起林沐的去向：「老二，今天你媳婦不在，咱們得商量一下沐沐的未來。」
易國安不明所以，問道：「不是說了住咱家嗎？」
爺爺沒有回答，易國寧插話道：「哥，你之前也只是說暫時的。」
爺爺接著補充：「嗯，沒錯，現在沐沐眼睛也能看見了，得給她找個好人家，對誰都好。」
易國安眉頭緊鎖，嘴唇微微囁嚅，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音：「......爸，沐沐本來就沒了爸，現在姐又走了，我怕她接受不了。」
爺爺輕輕嘆了口氣，神色凝重地說：「我也心疼孩子，可也得為了咱家著想。沐沐還小，以後的路還長，跟著咱有啥好日子過？讓她換個環境，對孩子也好。」
易國寧在一旁附和：「爸說得對，哥，咱這條件，你又得開店，誰能照顧好她啊？我們就不要耽誤她了。」
爺爺又壓低聲音，湊近易國安說道：「老二，爸媽老了，需要你們養，你三個娃都還小，腦子清醒點，不要犯渾。」
易國安面露難色，眼神中滿是無奈與糾結：「至少得讓孩子生活在親人身邊吧......」
爺爺心煩意亂，深吸一口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事兒不要再拖了，你姑父家的一個親戚在南方，家裡條件不錯，他們就想要個閨女，前兩天來了電話，那也是沐沐的親戚，肯定會對她好的。你姐已經走了，我和你媽就你和國寧兩個孩子了，你弟還沒結婚，我得考慮，老二，你也體諒體諒爸。」
「長痛不如短痛，咱們早點安排，就三天後吧，到時候人家來接。老二，你媳婦回來要是問你，就跟她說，咱們不是不要沐沐了，畢竟也是老易家的種，咱得給她更好的選擇。」
易國安心中五味雜陳，望著院子裡那小小的身影，不知該如何是好。
易林芳隔著玻璃和父親對了一眼，呼吸變得紊亂，她匆匆逃出了家，借了小賣部的電話，將此事告知了縣城的母親。
遠在縣城的顧琳，滿眼血絲，神色慌亂地趕往汽車站。一路上，易國美又浮現在她眼前，還是像之前一樣躺在地上，這次則多了大片的血泊。
顧琳甚至能聽到易國美不斷地呼喚她：「弟妹，弟妹......」
最後一班回鄉的車半個小時前已經開走了，焦急的顧琳花高價搭了輛黑車。
「老不死的，你要是把沐沐送走，我就和易國安離婚！」一陣風馳電掣過後，顧琳對易國安毫不理會，闖進爺爺的屋裡，怒聲威脅。
爺爺一臉茫然，片刻過後，他才反應過來，可這一次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暴怒，用平靜的語氣徐徐而言：「他嫂子，你先別著急，那戶人家答應了，會好好對待沐沐的，你放心。」
顧琳不可置信地問：「法院判的那筆錢進了誰的腰包？沐沐她媽剛走，孩子現在連正常走路都做不到，你還要把她送人？」
爺爺波瀾不驚：「我不也是為了她好嘛，再說了，這個錢又不是我留著自己享受，國寧以後還要結婚就不說了，你們到時候要開店，我這個當爸的肯定也要幫襯幫襯啊，這個家到處都需要花錢的。」
「那你們有人問過沐沐怎麼想的嗎？你當初為了彩禮，賣了我姐，現在拿了她用命換的錢，你連她女兒都不要了，你還有人性嗎？我看你是掉錢眼裡了！」顧琳含淚冷笑。
本來水滴不漏的爺爺，被這一句嗆破了功，瞬間面色猙獰，高舉手掌，作勢欲打顧琳。易國安下意識地擋在妻子身前，轉頭又沖顧琳怒道：「你怎麼跟爸講話呢？趕緊回屋去！」
顧琳不為所動，爺爺氣得揮舞拐杖，將兩人打出了門。顧琳看著易國安，眼神中只剩失望：「到這種時候了，你還向著你爸，易國安，咱們離婚吧......孩子我養，沐沐我帶走。」
聽聞「離婚」二字，易國安的怒容瞬間僵住，驚慌失措地抓住顧琳的手：「阿琳，阿琳，你先別衝動，剛才是我太著急了，但我這不考慮爸年紀大了嗎？要是氣出個好歹可咋辦。你先冷靜一下，沐沐是我親外甥女，我也不想把她送走......可爸也沒說錯，這麼做也是為了沐沐著想，咱家這麼多孩子，沐沐現在......現在又是個殘疾人，麵館下個月就要開了，沐沐留下的話，我們真的養不起。」
「阿琳，你不為了自己著想，也要為芳芳他們著想吧！如果一定要留下沐沐，麵館就真的開不成了......」易國安接著說，「而且，我也問過沐沐了，孩子很懂事，她不反對。」
腦海中，易林芳的燙傷、林沐的短腿和易國美的鮮血不斷地交織浮現，把顧琳眼球中僅剩的白色染紅，頃刻間淚水決堤。她渾渾噩噩地來到林沐的房間，孩子靜靜地坐在角落，眯著眼看她朝自己走來，輕輕地叫了聲：「舅媽！」
顧琳顫聲問道：「沐沐，你不想留在舅媽家嗎？」
林沐勾起一抹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成熟笑容：「沒事的，舅媽，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沐沐不想你們擔心。」
「孩子......」
「舅媽，我知道你對我好，謝謝你。」
三個孩子躲在窗戶後偷看，顧琳看著他們稚嫩的臉龐，作為母親的她，不知道該如何抉擇，空氣沉默了，只剩淚流滿面的無奈。
這一夜，顧琳沒有再鬧，她抱著林沐，在黑暗中睜著眼，不斷地懺悔。腦海中的易國美，躺在血泊里，終於露出了臉，雙眼瞪得巨大，淚水混合著血液不斷地從她的七竅流出......
易林芳觀察著全家人的狀態，她意識到妹妹終究無法留下。
「媽媽，咱們去買點禮物送給妹妹吧。」
到了約定的前一天，易林芳拉著失魂落魄的顧琳去到縣城，給林沐挑選離別禮物。可在顧琳心裡，與其說是離別，不如說是補償，她問女兒：「芳芳，你說媽媽是不是個壞人啊？」
易林芳使勁搖了搖頭說：「媽媽才不是壞人，媽媽是最好最好的人！」
顧琳看著懂事的女兒，恍惚間，林沐那張乖巧懂事的面容與女兒的臉龐漸漸重合。她的眼眸中閃過強烈的痛楚，心中越發的愧疚。
顧琳心不在焉地看著琳琅滿目的商品，卻不知道該選什麼才好。易林芳扯著母親的衣袖，指著一家店：「媽媽，我同學說這家店的裙子很好看，我們給沐沐買兩條吧。」
顧琳望著店裡的花花綠綠，店員也很有眼色地迎了上來，她只能收拾心情，準備好好補償補償林沐。
「媽媽，這條粉色的好看，你看還有小花，沐沐肯定喜歡！」易林芳指著一條淡粉的連衣裙，興奮地介紹。
「好......」顧琳答應著，忽地看到女兒穿了好幾年的舊衣服，心疼道，「芳芳，你給自己也選一件吧。」
「我？」易林芳面露詫異，撓了撓頭。
顧琳輕輕撫著女兒的發頂，柔聲道：「對啊，你也是媽媽的好孩子，看到你穿舊衣服，媽媽會傷心的。」
易林芳感受著頭上的溫暖，小臉變得紅彤彤的。「最愛媽媽了！」
採購的時間過得很快，爺爺中途來了電話，讓母女倆少買點東西，林沐新家都有。
顧琳清楚，她要是不聽，爺爺又要「炸毛」了，可她就是不想聽。果不其然，回家之後，看著給林沐買的大包小包，爺爺指責，易國寧冷嘲熱諷。
爭吵不斷，卻也沒人讓她把這些禮物退了，顧琳也就忍了下去。可爺爺一聽說易林芳也買了新裙子後，居然吵著要求易國安趕緊去退了：「芳芳的衣服又不是穿不了了，浪費錢買裙子幹嘛？不像話！」
「爸，消消氣，」易國安穩定發揮，一如既往地只會和稀泥，「阿琳，要不就退了？」
顧琳徹底忍無可忍，明確拒絕後，便不想再搭理這些牛鬼蛇神。
爺爺越看顧琳越不順眼，現在最大的樂趣就是私下跟易國安說她的壞話，這些話，多多少少會傳進本人的耳朵里。易國安的態度則一直都是當面迎合父親，面對妻子的質問，能不提就不提，能糊弄就儘量糊弄過去。
林沐走後，顧琳感覺自己越來越心不在焉，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去縣醫院看望父親的時候，她順便給自己掛了個號，可醫生卻指著對面的大樓，道：「去對面四樓，精神科。」
每個人都有雨天，望著如鏡面般平靜的水庫，顧琳感覺自己逃不出去了。她沒有哭，一個猛子扎進了刺骨的湖水裡，只留下岸邊的一張病歷單，「創傷應激綜合徵」幾個字極其刺目，壓在下面的是一張昂貴的藥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