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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中午,河東河西兩村的民工們美美實實的吃了一頓「菜乾飯」。

  所謂「菜乾飯」,是民工們在家時候的俗稱,即先將肥豬油、蘿蔔塊和白菜幫在鍋里炒到半生半熟狀態,然後添上半鍋水並直接把淘洗乾淨的白米覆壓上面,再然後蓋上鍋蓋文火慢燉;等鍋里的水蒸發得差不多時,白米也就熟了。揭開鍋蓋,氤氳的白汽中飄溢著濃郁的菜米混合香味,此時鏟勺並用將肥豬油、蘿蔔塊、白菜幫和白米攪拌均勻,一頓菜乾飯就做成了。

  在鄧北一帶的民間,這種「菜乾飯」的炒熬過程又被稱為「控乾飯」,即將鍋里的水分控干最後只剩菜米的意思。

  本來縣指揮部通知,春節假期自今天開始至正月初六日止,凡無特殊事情者昨晚便可收拾返鄉;但因食堂提前宣布要做「菜乾飯」,河東河西兩村的民工們就紛紛尋找藉口,聲稱各有特殊要務,不能離開,結果便是所有的民工全都留住下來,竟無一人「曠課」。

  留住下來可以,但總不能白白的干坐等吃啊,何況還要騰開肚內空間,好為立刻就到嘴邊的山珍海味「菜乾飯」留足位置啊,於是所有的人,年齡大的如德貴老漢,年齡小的如驢娃、甜甜,竟無一例外的扛起鐵錘、鋼釺,肩起䦆頭、納杴來到工地上,揮汗如雨的干起活來,熱火朝天的加起班來。人們一邊幹活加班一邊撇清說道:

  「我可不是為吃那『菜乾飯』留下來的啊!」

  「是啊是啊,『菜乾飯』嘛,那是年三十逮個兔子,——有它也過,沒它也過!」

  「不過嘛,如果食堂一定要給吃『菜乾飯』的話,那就全當是拉縴的拾個鱉,——外賺唄!」

  「說實在話,我對吃不吃『菜乾飯』倒不在乎;不過一定要給吃的話,那咱就乖乖的吃唄。這叫老鱉喝碗辣醋,——蓋(概)不由己!」

  話雖這樣說,但涎水卻不爭氣的溢滿口唇,暴流如瀑,於是便只能咕咚咕咚,偷偷的使勁吞咽了。

  ……

  因為人多鍋大,水米自然就加增了分量,「控乾飯」自然就有了難度:白米往往不是夾生就是焦煳,不是太干就是太燶;好在老咕嘎做飯年代多了,有的是經驗和辦法,做出的「控乾飯」一點也不輸於平常的小鍋飯,既乾濕合宜又濃香撲鼻,聞之令人垂涎欲滴,嗅之令人胃口大開。

  開飯時候,民工們各拿大碗,把「菜乾飯」盛得高出碗沿的部分幾乎成了圓錐形,然後找個背風向陽的地方蹲下,一個個呼嚕呼嚕吃得噴香。

  蓮花落雙手捧碗,兩個嘴角張大得幾乎快要到了耳根下面,直吃得突突有聲,卻也不忘忙裡偷閒,伸筷子「當」的敲了一下文芳的碗沿,道:「看你那飯盛得冒高冒高,我說你咋不拿個茓子在外邊紮上一圈哩?」

  文芳一口飯含在嘴裡來不及說話,倒是長蕙出面鳴不平了:「哎我說蓮花落,老鴰落到豬身上,看見人家黑看不見自己黑。看你那飯盛得瓷瓷實實抿得光光溜溜,難道是開著壓路機事先壓過了的?」

  於是兩人就一面大口吃飯一面相互鬥嘴:

  「賣茓子啦,賣這細竹篾編的茓子啦;忙時裝麥,閒時拿來圈到碗沿上可以多盛飯呀!」

  「賣壓路機啦,賣這『東方紅』牌子的壓路機啦;忙時修路,閒時拿來壓碗裡的米可以多盛飯呀!」

  ……

  四賴子遠離眾人,獨坐一道石壁下面,一面拿筷子往嘴裡扒拉一面大聲的唱著:「大米乾飯澆肉湯,筷子一攪嘴一張,啊嗚啊嗚吃精光!」

  「報紙上說,蘇聯老大哥當年定的共產主義生活標準是土豆加牛肉,你說要是咱天天吃這『菜乾飯』,是不是就也共產主義了?」驢娃伸胳膊肘撞了一下高二寸道。

  「去去去,這都什麼年代了你還敢叫蘇聯老大哥?」高二寸正用筷子挑米送往嘴裡,被驢娃拿肘一撞,米飯差點塞進了鼻孔,惱羞成怒的瞪了驢娃一眼道,「現在應該叫蘇修。當心被人聽見了扣你的高帽子!」

  驢娃吃個沒趣,氣得狠狠的瞪高二寸一眼,然後走到四賴子旁邊坐下,大聲唱道:「咱吃米飯蘸白糖,你看這日子過得瓤不瓤?咱坐火車開飛機,你看這日子過得牛逼不牛逼?」

  「不瓤不瓤真不瓤,牛逼牛逼真牛逼!」四賴子以筷敲碗,配合唱道。

  食堂對面崖壁下的一道石棱上,梁棟和德貴老漢、老咕嘎等人或蹲或坐,各自捧碗握筷狼吞虎咽,一個個吃得如火如荼,熱火朝天;周月紅、小蔥、甜甜、梁巧巧則混於一群大姑娘小媳婦中間,坐在旁側十來米遠的一排樹下,大家一面嘰嘰咯咯的說話,一面呼呼嚕嚕的吞吃。


  上午起床後,梁棟先將塑膠袋內的菸葉子分作兩部分,一部分留在袋內準備年後送給金匯民,一部分分作若干等份送了梁明理、孫子正和德貴老漢、老咕嘎;梁明理、孫子正和德貴老漢、老咕嘎對於梁棟自然既誇獎褒揚,又千恩萬謝。對此,梁棟均一笑置之。

  送完菸葉子,梁棟又將手絹洗得乾乾淨淨並搭在太陽底下晾得半干,然後帶在身上準備還給周月紅;不料兩人剛在食堂門前相遇,梁棟說明意思,還沒來得及取出手絹,周月紅就用低沉冰冷的語調說道:「手絹被你弄髒了,我不要了!」

  「我已經洗過了!」梁棟低聲解釋說道。

  仿佛把昨天接受梁棟幫助的一幕完全忘在了九霄雲外,周月紅表現得很不耐煩,道:「髒了就是髒了,反正我不會再要了。你要是覺得沒用,那就乾脆扔了去吧!」

  梁棟碰了釘子,也便不再說話,轉頭就走;盛完飯後,因覺瓷碗燙手,心想反正手絹周月紅不要了,不如襯在碗下擋一擋熱也好。這樣一想,就從袋中取出手絹墊在了碗底和指掌之間。

  梁棟手捧飯碗走向崖壁下面的時候,剛巧和周月紅打斜相遇,周月紅既仿佛有意又仿佛無意的瞟了梁棟一眼,看到梁棟把手絹襯在碗底下,什麼話也沒說便逕自走開了。

  飯後大家各回窩棚收拾行囊,準備上路返家了。

  梁棟和梁巧巧早就商量,反正家裡也沒啥直系親人,回去後照樣冰鍋冷灶,還得重新打理一番,不如就呆在工地上過個「革命化」的春節算了。梁巧巧問:「那……總得到老墳上燒燒紙吧?」

  「乾脆等到清明時候回家一併燒吧!」梁棟答。

  梁巧巧睞了睞眼睛,說道:「好,我聽哥的!」

  主意一定,兩人也便不用收拾行李,只管站在路邊送著那些返家的人。

  各團各營的民工們有的挑著擔子有的背著包袱,有的推著獨輪車有的拉著架子車,結夥搭伴、一撥一撥的離開工地,踏上了返家的路。因為馬上就要見到離別數月的親人了,大家一個個表現得格外歡快,年長的互相道別,互相說著吉祥的話並約定來年工地再見;年輕的則大喊小叫,又躥又跳,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進家門。

  梁棟帶著梁巧巧站在禹山西北角公路口處的古柏下,送走了河東河西兩村許多相熟和不相熟的人,眼看日已西斜,上路民工逐漸稀少,正要返回窩棚,卻見德貴老漢、蓮花落、胖嬸、小蔥和甜甜、文芳、長蕙一伙人又拉又推一輛獨輪車,車上鼓鼓囊囊的堆放著許多行李物品,一路說說笑笑的走來。

  梁巧巧問:「德貴大叔,你也要回家過年嗎?」

  「我一個十三不靠的老光棍就在工地上過年算了。我是送她們的!」德貴老漢抽著梁棟新送的旱菸,一面答話一面跟隨眾人走了過去。

  梁巧巧和小蔥、甜甜等招手作別,然後各自反向走去;蒼黃的天幕下,雙方距離漸漸拉得遠了。

  梁棟望著遠去的一眾身影,心裡暗自嘀咕著:小蔥、甜甜、胖嬸都回家了,怎不見周月紅的身影?難道她提前走了,又或者她也不打算回家,就在工地上過年?

  正在思索沉吟間,德貴老漢已送完小蔥、甜甜一行返了回來,肩上依舊背著那個藍底白花的包裹。梁棟一邊走一邊沒話找話的問:「德貴大叔,還沒找到要找的人嗎?」

  「前段時間碰到了,可惜又錯過了。」德貴老漢答道,「不過只要他再來工地,我就早晚能見到他的!」

  「那個……你們河西村的人,都回家去了吧?」梁棟又問。

  德貴老漢答:「該回的都回了,不該回的自然就沒回了!」

  梁棟本來想聽到德貴老漢明確說出周月紅是走還是留的消息,不料德貴老漢卻似並未領會他的意思,說出了句模稜兩可的話。梁棟失望之餘,低頭不再說話,只管默默的邁腿前走。

  「豌豆搭垛——,割麥插禾——」

  遠處的禹山腳下,忽然傳來幾聲清晰的布穀啼鳴;梁巧巧聞之頓時精神一振,側耳傾聽片刻,拔腿便朝東南方向跑去。

  梁棟衝著梁巧巧的背影大聲喊道:「巧巧,你幹什麼去?」

  「我找鳥去!」梁巧巧回過頭來咯咯一笑,慌不擇口的答道。

  梁棟喊問:「你發什麼瘋,大冬天的跑去找鳥?」

  「你問我刮的什麼風,我刮的是:東南西北攪勁風,漫山遍野亂咕咚。」梁巧巧回頭嬉笑答道;一語未完,早跑得不見了蹤影。

  「奇怪,大冬天的,哪裡來的布穀鳥叫?」德貴老漢目視禹山東南角方向,皺著眉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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