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同線路的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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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太太?哈哈……您開什麼玩笑……」

  「是真的,」李秋常笑著,但沒有一點開玩笑的神色,「羅先生是對萬里又有什麼不切實際的想法嗎,比如女人就不會仗勢欺人?」

  「李小姐……李夫人說笑了。」羅雁飛扯出一個笑容。

  女孩,是女孩!

  羅雁飛心目中,女孩是天下第一等好的,純潔無暇,真善清爽,怎麼會呢,怎麼會。像萬里這樣的,只怕算不上女孩了,她不好,怎麼能算女孩呢,誰家女孩這樣,拿人當個玩意兒?

  羅雁飛想著,女孩就必定是好的,萬里……萬里這樣欺男霸女的軍閥,必定不算女孩,她一定嫁了人了,或者和男人怎麼樣了,不然怎麼會那麼混帳呢!

  「既然答應了萬里做事,就安心地做,」李秋常個子跟羅雁飛差不多高,穿著高跟鞋可以和羅雁飛齊平,「她不是什么正經人,但是她給的錢是正經錢。」

  羅雁飛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萬里必定嫁人了,看著還是個小女孩的模樣,卻不是女孩了,不正經,不貞潔,所以才那麼混蛋……女人嫁了人,就毀了。

  羅雁飛還是少爺時,房裡丫鬟無數,單單貼身的大丫鬟就有三個,羅雁飛看,大家相處得好得很,大丫鬟會照顧小丫鬟,人人都喜歡自己,還不會打架,話本里編的後宮爭鬥,可見是沒有影的事情。羅雁飛想。

  「萬少帥自然是不會賴帳的。」羅雁飛低下頭。

  臨近秋天,萬公館前的花園已經一派蕭瑟景象。萬里對園藝沒有興趣,只有等院子實在沒法看了才捨得僱傭園丁,現在是秋天,這裡已經徹底荒廢下來,攲斜的芭蕉枯萎在那裡,被月光投下影子,朦朧的紗一樣的月色,顯得淒涼起來。

  「說得夠久了,您該走了。」李秋常說。

  羅雁飛回到迎春班的時候,常綺煙不在班子裡。

  「謝四爺帶他出去的。」趙枝雲趴在桌子前說。

  「大師兄在看什麼?」

  「我的帳記錯了,馬師妹讓我再算。」趙枝雲苦笑,帥哥就是帥哥,昏暗燈光下皺眉也俊朗無雙。

  羅雁飛給趙枝雲倒上茶:「有件事要和大師兄說。」

  「你說。」

  「你還記得萬司令嗎?」

  「啊,萬司令,前幾天那個。」

  「她身邊有個人,想托你辦一件事。」

  「萬司令身邊,還有要我做的事?」趙枝雲放下帳本,面對羅雁飛坐好,羅雁飛這才看清他手上好些墨水。

  「她身邊有一個叫李秋常的女人,說是唱小生的,天津來的,特意到北平來想要和你同唱一台戲。」羅雁飛說。

  趙枝雲回憶了一下他知道的天津主工小生的名人:「我竟不知道會有誰來專門找我,不過這名字聽著耳熟。」

  「她說她是天津一個叫凌月班的,來北平就想和師兄你唱。」

  「她專門來找我,我自然沒有掃興的道理,你若是去回話,只管告訴她,我答應了,只要我有空閒處,她就可來同我唱,只是不知她想同我唱哪一齣戲,你也好的問問她。」

  「她說過幾日來見你詳談,就等一等吧。」羅雁飛起身,卻被趙枝雲拽住。

  「那天萬司令專門找你,就只說這一件事嗎?」趙枝雲看著羅雁飛觀察他的表情。

  羅雁飛自然不希望萬里托他的事被更多人知道:「只有這件事。」

  趙枝雲看得出來羅雁飛在說謊,但是又無能為力,羅雁飛不願意說,他也就不願意逼迫,只好放開羅雁飛的袖子:「雁飛,如果有什麼事,我希望你能向我求助,既然在迎春班,我們就是一家人。」

  「我會的。」不會的。羅雁飛說。他不相信迎春班,他從來不認為迎春班能承受得住軍閥之間鬥爭的餘波,馬娥雪想要拒絕謝楚江進後台都十分難,羅雁飛知道迎春班很脆弱,經不起復仇,更承受不了爭鬥。

  那不是唱戲的老百姓應該觸及的事情。

  ——————

  原本覺得謝楚江煩人,現在需要在謝楚江身邊,倒是顯得他來得少了。

  幾天之後,羅雁飛終於有了一場不是大軸的戲,唱的崔鶯鶯,常綺煙唱紅娘,剛唱完下來,就見到謝楚江到後台來了。

  「這些天忙著收拾個人,好幾天沒來看羅老闆了,」謝楚江笑道,「今天有個飯局,我朋友過生日,羅老闆陪我去嗎?」


  要是以往,羅雁飛要冷硬地說不去,但是既然答應了萬里的要求,他就不得不多在謝楚江身邊一些:「當然,不知道是在哪裡?」

  謝楚江有些驚詫,因為他向來得不到羅雁飛什麼好臉色。以往,兩個人之間的相處模式看起來像是謝楚江死皮賴臉糾纏羅雁飛,而羅雁飛不知好歹百般抗拒,有時還會辱罵,然而略微了解一點情況的人就知道,實際情況是謝楚江陰魂不散對羅雁飛進行長期的折磨和羞辱,屢次叫他出去喝酒吃飯,甚至過夜,至於酒桌,自然是隨意耍弄嘲諷羅雁飛,如果羅雁飛不答應,他會威脅要傷害迎春班的人,或者直接威脅要解決掉羅雁飛,羅雁飛惜命,儘管對謝楚江冷眼以對,最後還是會順從。

  「晚上我讓司機來接你,」謝楚江說,「雁飛今晚有戲嗎,要不要現在就一起去?」

  「沒有了,今天我只有剛才那一場。」羅雁飛做了個深呼吸,做了半天心理建設,伸手搭上謝楚江伸出來的手,「現在出去也沒什麼關係。」

  「今天雁飛爽快得很呢。」謝楚江打量了羅雁飛一遍。

  「我路上同謝少帥講吧。」羅雁飛低下頭。

  很快坐上了車,兩人坐在后座,謝楚江的副官開車。上次羅雁飛坐謝楚江的車還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肯,被小兵押著塞進來的,謝楚江當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輕飄飄一句你們太使勁了,看羅老闆難受的。

  「我現在很艱難,謝少帥。」羅雁飛說,他偷覷謝楚江的臉色,對方似乎意料之中。

  「現在戲班不好嗎?迎春班不好了?」

  「我現在,很艱難,」羅雁飛呼出一口氣,「身上沒有錢用,前馬班長去世之後,二師兄幾次試圖驅趕我……」

  「嗯,確實太不容易了,雁飛,只要你在我這裡聽話,你的處境都會變好的,相信我。」謝楚江一向是個笑面虎,羅雁飛看不出他的情緒,只見他笑著。

  車開到靠近城市邊緣,江岸路東側的一處樓,這裡羅雁飛來過,但是繞到樓後面的門確實驚訝到了羅雁飛,不是本來就知道的人,根本不會看明白這邊可以轉過來通到後方的門。

  謝楚江只帶了副官和羅雁飛從門進去,這裡應該是介紹制的私人場合,連招牌都沒有,前面是零散幾個關門很早的商鋪,從後門進來卻是另一番景象,明亮的電燈裝了長走廊從頭到尾,腳下的地板嵌入玻璃,下面全部長長一條走廊都是陶瓷的蓮花魚池,瓷雕價格昂貴,羅雁飛小時候家裡有一張瓷雕的畫,薄而且細,甚至可以捲起來,這裡陶瓷的蓮花魚池雖然不及那瓷畫工藝高超且精緻,卻也十分豪奢。

  穿過這條走廊是較寬的走廊,又是歐式風格了,地上鋪著極厚的地毯,踩上去能感覺到十分明顯的柔軟,走廊兩側就是房間。

  「這裡是……」羅雁飛四下打量,這裡的牆上掛著些名家字畫,東西方都有,羅雁飛只略微懂得品鑑本國字畫,認出來幾個是真跡,想來是真假混雜的。

  「羅先生不必問,只管玩得高興便是了。」謝楚江推開一扇門,門上的牌子寫著「磨金」。羅雁飛也就不敢再問,低頭進去。屋裡坐了好些人,有的是官員,有的是公子哥,總之數名權貴,大多帶著個人,男女都有,屋裡貼牆都是沙發,吊頂的是水晶燈,明亮如白晝,沙發前都有桌子,明顯的分餐制。

  謝楚江以往帶羅雁飛去的都是外面普通的飯店,頂多昂貴些,帶他到這種私人店裡是第一次。

  「哎喲,竟然真帶來了,」一個公子哥叫道,「這就是那個……那個……」

  他喝大了舌頭,旁邊一個人說:「這是那個羅二少爺吧!現在叫羅雁飛了!」

  「正是我。」羅雁飛咬牙笑道。

  「自你家出事都多久了,都不往來了。」有個公子哥家裡是經商的,從前和羅雁飛玩過。

  「嗯……」羅雁飛現在就想走,他是知道自己以前多狂妄的,今天來這裡就是白白當猴子,然而還不能走,答應來了怎麼能走。謝楚江摟著羅雁飛坐下,這裡的人大多穿西裝,女的就穿西式的魚尾裙或者短裙,羅雁飛還穿著他那件舊的白色長衫,坐著十分窘迫。

  「羅二爺別拘謹,今天來了就好好玩,玩一天算一天!」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二爺這種稱呼早不該叫了,叫……羅先生!」

  「羅先生,誒對,羅先生!」

  「這個,羅先生現在在哪高就啊?」

  「啊,這個我聽說過,現在羅先生在城南邊唱戲呢吧,在戲班子!」


  「哎喲,當年羅二爺在酒桌上就愛唱,還叫大家都唱,唱不出喝酒呢哈哈哈哈哈……」

  「機會難得,羅二爺多久沒露面了,現在是不是該叫羅老闆了呀?」

  「那羅老闆來都來了,給大家唱一個呀。」

  「雁飛,」謝楚江笑道,「你來唱一段吧。」

  羅雁飛沒奈何,站起來依韻唱了一小段白蛇傳里的託故交。大約這些公子哥大多不聽戲,羅雁飛唱完沒有喝彩,而是大家零散鼓掌,羅雁飛感覺快要窒息,謝楚江才叫好,帶動所有人叫,氣氛才終於又熱鬧起來,謝楚江讓羅雁飛坐下,眾人才又是賓主盡歡,觥籌交錯起來。

  比較讓羅雁飛驚訝的是他們不抽大煙,也不幹什麼不該乾的,就是喝酒吃飯,謝楚江還給過生日的公子哥祝酒,最多是哪一個人的女伴是舞女歌女,站出來唱一首或者跳一支活躍氣氛。

  羅雁飛摸了摸臉,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唱那一段的時候表情猙獰,似悲似泣,又如憤怒,必定難看,不禁悲從中來,自己在這種地方給人取樂,已經麻木得裝不出表情了。

  「羅二爺,你小子,出了事還有人打聽你呢。」

  羅雁飛抬起頭:「打聽我?」

  「是啊,就幾個月之前,法租界那邊的人,有人過來,要打聽你現在在哪。」

  「法租界的人?我不認識什麼法租界的人,也不認識法國人。」

  「那可奇怪了。是專門來問你的消息的,連你改了名字都不知道,不說是羅府家的二少爺,我都想不起來是你。」

  羅雁飛思忖許久,確實是不認得有那麼個法租界的人:「找我是要做什麼?」

  「不知道,就是問清楚了你現在在哪,就不見消息了。這不是奇了。」

  「確實怪異得很。」羅雁飛點點頭。

  眾人吃喝過後散場,謝楚江問:「雁飛要回迎春班嗎,還是去我那裡住一夜?」

  「還勞動少帥送我回迎春班。」羅雁飛只覺得這樣玩鬧一陣身心俱疲,他小時候自己是主子,自然樂於應酬,現在他不過一個玩物,場上還有他從前舊識,在那裡坐著猶如渾身生了刺,誰都不想見,但是謝楚江在側,他還得安生些,好多在謝楚江跟前。

  「迎春班只怕門禁關了,我在附近有個園子,晚上你同我住在那裡,明早我派人將你送去迎春班。」謝楚江並沒有聽羅雁飛的打算,直接安排道。

  羅雁飛不說話了,他疲憊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我這些天遇著個麻煩,羅老闆,我問問你。」謝楚江說。羅雁飛只好又坐好。

  「有人在我眼皮底下挖人,培養自己的勢力,該怎麼辦。」謝楚江點上一支煙。

  羅雁飛思來想去,說的應該不是自己,於是說:「殺雞儆猴。」

  「好,不愧是羅老闆。」謝楚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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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是見了鬼了,那個師長剛跟我示好一下就被削職調走了,現在我說寫個報告都沒人主動動手。」萬里一進門就開始抱怨。

  「那個謝楚江對你早有防備,這是沒辦法的事。」李秋常在客廳整理文件,從裡面挖出一份遞給萬里,「那個食品廠談下來了,你看看交接的情況。」

  萬里脫了鞋,拖鞋都沒穿光著腳小跑過去:「不錯。不過這價格比我一開始預計得高。」

  「那個廠長難辦得很,不過這個食品廠的生產流水線設備是新換的,我覺得不虧,」李秋常拿了一個報表出來,「現在這裡還是生產餅乾,直接延續就行了,我直接聯繫商場怎麼樣。」

  「不,」萬里抬起腳讓女僕給她穿鞋,「現在已經上了流水線的也就算了,下一批開始,咱們生產辣醬,以後都產辣醬。還有海魚罐頭。天津那邊的供貨商有裝貨火車,可以送到咱們這邊來,撥三分之一的生產線產海魚罐頭。那個謝楚江也太大刀闊斧了,這是迫不及待趕我走。」

  李秋常到茶几前倒茶,萬里走過去準備拿,結果李秋常只給她自己倒了一杯:「你來之前叫囂得太厲害了,人還沒出門呢,就聲稱要幹什麼,你在天津的事謝楚江都知道了,他不可能讓你在北平吃得開。」

  萬里坐下來,咬了咬拇指的指甲,坐立不安了一會:「是的,一定是我做得太明顯。或者說我做得太溫和了。」

  李秋常看向她:「你這次準備找誰?」

  「你問錯了,」萬里在對面沙發上坐下來,點上煙,「這次不是要找誰,我不是來和誰聯手的。秋常,我沒有什麼本事,我二哥說我是個老鼠,那我就做做老鼠。我不是來找誰的,我是來攪混水的。如果我好不了,就把所有的都攪爛,給他來一個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攪渾水不是那麼好攪的,你算什麼,還以為好做呢,」李秋常拋給她一個橘子,「你也別動歪心思,不要說著人家賄選,自己幹了不該幹的事。」

  萬里剝開橘子:「確實不容易,但不容易不代表幹不成,秋常,我來北平之前就說過,我知道我爹遲早會回北平來的,他不會,也不可能死心,我決定不了我爹怎麼想,但是我可以催化他的行動。北平這裡也一樣。」

  「北平的兩派勢力脅迫我爹卸任之後,看似相安無事,共掌政權,實則謝鞏貪得無厭,謝家軍任人唯親,孟桑晚受到排擠,蘇珩與謝家軍表面祥和實則矛盾重重。他們看似彼此平衡,實則爭執不下。孟桑晚立下汗馬功勞,卻被排擠,他舊部仍在,必不可能死心,我剛來北平就打聽了他的近況,孟桑晚半年前從耳城調回北平西城,我還沒去拜訪他一下呢。」

  「秋常,我可以肯定,孟桑晚決計有自己的打算。而我,我要去見他。我固然不能算是擁兵無數,從無敗績的大將,但是,我可以是『催化劑』。催化劑,在化學裡能提高反應的速度,它不會改變物質本身,但是一切反應都會被加快,當它出現的時候,蠕動的一片死寂都要被喚醒。」

  「秋常,北平的一切會因為我來到這裡,而沸騰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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