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最初的拿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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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山月清晨醒得很早,一睜眼,便見王二嬢覺也不睡,胖乎乎的臉緊貼住牆,臉上肉擠成一坨。

  賀山月剛坐起來,卻被暴躁王二嬢「噓——」:「等哈聽不到了!」

  賀山月:…隔壁那麼大的哭嚎,便是聾子都能聽見幾聲...

  西側交織著兩股哭聲,一會兒是黃連大哭:「...都是因為你!我這體體面面的差事也黃掉了!進內院一月有三錢銀子!去莊頭便只有一錢!」

  一會兒是周狸娘的低泣:她原也認命留在這血窟掙點銀子攢嫁妝的,誰曉得她剛剛下定決心,別人卻不要她了…

  「我今晚便走吧。」周狸娘帶著哭腔。

  黃連哭恨道:「程家仁義,叫你留著過完乞巧再走!程家每年乞巧都給姑娘發銀子的!——太太原話,不過還等幾天,何必這個時候趕人……這樣好的主家,嗚嗚嗚!」

  王二嬢咂舌:「要不是老子曉得有個丫頭死得很慘,差點就信了程家仁善的鬼話咯!」

  賀山月抿了抿唇,浮現一抹譏笑:「多留她幾日,不過是想等舅小姐這樁風波渡過去罷了?」

  段氏也未嘗沒有詐一詐周狸娘的打算——前幾日都好好的,怎麼可能突然想家想得直哭?怕不是多看到點什麼吧?

  王二嬢精準捕捉賀山月的譏笑:「欸!小姑娘就是要多笑!你笑一笑更好看!」

  譏笑也好看?

  賀山月立刻扯平嘴角,恢復面無表情。

  又過兩天不授課吃空餉的日子,臨至夜幕落下,一個黑影從程家後罩房檐角一躍而下,貓著腰見四下無人,在窗欞前敲三下,兩短一長。

  王二嬢將門歇了個縫,將人放了進來。

  王二嬢不高興道:「催催催!我們才來多久,五爺就叫你來催?!」

  來人是老陸,「過橋骨」偷梁換柱的好手,飛檐走壁的功夫爐火純青。

  老陸四下看看,沒理暴躁二嬢,反而蹙眉看向賀山月:「程家在查你。」

  賀山月手一滯,抬眸看向老陸。

  「…或許是託了官衙的人,如今一路查到了蘇州府山塘街,做畫兒的高手就這麼幾個,女的又少,好看姑娘更少,最多三日程家在山塘街一查問,必定查出你。五爺給你編的假戶籍、假來歷,經不起細查——他便是山塘街通天的手眼,也沒法幫你立時造個宗族出來。」

  老陸警惕地看了眼窗外:「你在『過橋骨』的身份,恐怕是瞞不住了,五爺的意思是今晚就撤,畫的事日後再說。」

  「過橋骨」的身份瞞不瞞得住,並不打緊——她有法子保全諸人;

  重要的是,她第三層身份,陶寶鎮河頭村賀山月的身份,不能被發現。

  被發現了一定會死。

  但,死沒什麼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忍耐籌謀數年卻出師未捷身先死。

  這世道不可以這樣的。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賀山月雙掌貼在按木小案桌上,垂著頭,眸光被長長的睫毛盡數擋住,隔了許久,她才緩緩抬起頭:「陸叔,請你轉告五爺,請他相信我,一個月以後,你來取畫——『過橋骨』諸人絕對無事。」

  看向王二嬢:「二嬢若是擔憂,也可今日隨陸叔回去,我一個人也無礙。」

  王二嬢思索片刻:「算了,老子也不回去。」

  也沒說理由。

  老陸看二人。

  和賀山月相處五六年,這姑娘向來冰冰涼,沒咋熱絡過,連五爺都不知道她打哪兒來、要到哪兒去,但這丫頭不壞事,說話是一口唾沫一根釘,能把話釘死在地上,做不到的從來不說,說出口的必定能做。

  老陸咬咬牙,放下句話:「五爺當真是沒猜錯,若要尋人,到城東綢莊找小芽。」

  再留下幾顆泛著光的鐵赭石,這是作畫的紅色顏料原料:「把這個和信拿給她,我們就知道了。」

  賀山月應下。

  待老陸翻牆飛檐一走,王二嬢這才反應過來:「我們咋去送信?!我們一進程家,那小丫頭就叨叨,平時不准經常出門——喊老子爬牆翻出去呀?」

  賀山月斂下眸光:「會有人送信的。」

  頓了頓,隔了很久,賀山月聲音略低:「你該順勢出去。」


  王二嬢哼了一聲:「是老子一盆藥一盆水把你救回來的,你還給老子賺了個金鐲子,老子這一趟啥都沒撈到,才不會出去——」

  人是她好不容易救回來,別一下又給她養死了,白費工哦。

  第二日晌午,聽門口馬車骨碌碌地長音,打聽了說是「大老爺和大少爺回來了」,賀山月頭一回主動走出門,一路繞過垂花門,至段氏的「知母堂」,同門口的小丫鬟溫婉笑言:「…不知太太在否?可否勞煩姑娘通傳一聲?」

  小丫鬟噔噔跑進去,黃芪出門來迎,段氏戴了個抹額,斜靠在八仙桌旁,桌上放著佛手瓜和柑橘,另斜著本書,聽到賀山月的響動,嘴邊的梨渦伴隨著笑意抬起:「賀姑娘。」

  很親切的模樣。

  賀山月彎唇斂眉笑:「太太午安,我可叨擾太太看書了?」

  段氏笑道:「我不過是認幾個字的瞎子,能把帳目本看全乎就可以了,這書也不過是裝樣子的玩意兒!」

  賀山月抿嘴笑起來,像是被自嘲的話語逗樂了。

  段氏再笑:「可是有事?」

  賀山月只坐了個凳沿邊,垂著頭,手在衣角處翻攪,都快將衣裳角翻爛了。

  「你只說,若有丫頭們不恭敬、吃食用度不舒適的,你只管說。我們程家請你來是做先生的,傳道授業解惑的,我盡給你做主。」段氏語聲柔和,這副樣子如同所有大宅門最賢惠溫柔的當家主母。

  賀山月一下子眼眶便噙了兩兜淚:「我,我,我想辭了這樁差事。」

  「不可!」

  段氏衝口而出,隨即笑容一滯,立刻將話圓了過來:「有什麼便說什麼,怎的一來就是辭不辭、走不走的?!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且說說看你的緣由。」

  「這幾日都未給姑娘們上課,我日日都無事可做,平白吃程家的飯、拿程家的束脩…我心裡頭頗為不安…」

  賀山月垂首:「且聽說周家姑娘乞巧後就要回家,我便更加惶恐,與其被程家送回去,不若我自個兒收拾東西回家去,倒還體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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