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髮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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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咚——」寺尾推開店門的時候,門鍾發出了非常悅耳的聲音。

  無論是外部造型還是內部裝修,這都是一幢標準的歐洲式建築。黑白相間的地磚鋪滿了寬敞的大廳;幾十張鋪著雪白台布的桌子錯落有致地擺放著,毫無呆板之氣。高高的穹窿屋頂上垂下來一溜晶瑩剔透的枝型吊燈。牆壁上鋪著粉紅色暗花的壁紙。每隔一兩米就懸掛著一幅油畫。內容大多是寧靜的鄉村風光。

  唯一不足的就是偌大的廳堂里沒有一個顧客。只有那幾個呆呆地佇立著的侍者略添了些人氣。

  案件發生之後,逗留在這個街區的人們都明白,很快這裡就會被封鎖。每一個人都會受到憲兵的搜查和盤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這樣的多事之秋。

  所以不僅是這裡,當憲兵趕到的時候,附近所有的酒肆茶樓都是人去樓空。

  酒館的領班是一個長的很帥氣的小伙子,他站在櫃檯後面,一邊機械地擦拭著已經很乾淨的高腳杯,一邊畏懼地打量著這群不速之客。寺尾注意到,櫃檯上面擺著一部電話。

  寺尾站在酒館中央,四下打量了一番,他選定了一個緊靠落地窗的座位。他坐下來,不斷地調整身體角度依次觀察了窗外的三條大街。他似乎有些不滿意,又坐到相鄰的座位上,並重複了剛才的動作。這一次他觀察得更加仔細。

  他點點頭,似乎很愉快地自語道:「應該是這裡了。」

  十幾個軍官靜靜地佇立著,沒有人敢打擾長官的思索。

  寺尾好像也無視他們的存在。他徑直走到櫃檯前,坐在一把高腳椅上,要了一杯威士忌。然後,他掏出一張大面額的鈔票推到侍者領班面前:「不用找了,剩下的錢是你的了。」

  領班只是點了點頭,連謝謝都忘了說。

  寺尾小口地啜飲著杯中的酒,忽然問道:「我想知道一些坐在那個座位上的客人的情況。」他頭也不回就指到剛剛坐過的位置。「你一定能夠幫我這個忙。」

  「對不起,這幾天店裡的客人很多,我···我想不起來。」

  寺尾微笑著擺了擺手:「不,你跟他很熟。」

  「······」

  「一般像你們這種檔次的酒館,櫃檯上至少應該有兩部電話才能滿足客人的使用。」寺尾又喝了幾口酒,冷不防問道。

  領班的臉色有些蒼白:「那一部···壞了。」

  寺尾一招手,佐藤快步衝進櫃檯,粗暴地將領班推來,從下面取出一部電話來。

  寺尾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又掛上了。

  「瞧,它沒壞。」寺尾微笑著對領班說道。

  「機關長,領班會不會是刺殺組的成員之一?」青木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他只是一個被利用者。」寺尾搖搖手臂。

  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寺尾沒有選擇在酒館動手。喝完酒之後,他就帶著眾人返回了機關本部。同時,他命令將焦仁志等人的屍體收殮完畢,就取消了對那個街區的戒嚴。一小組便衣特務被留了下來,他們會盯緊那個領班,並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實施秘密綁架。在沒有找到獵物的行蹤之前,他絕不會弄出太大的動靜,以免打草驚蛇。就在十幾分鐘之前,有人報告:人已經弄來了。

  現在,他就坐在辦公室的沙發里等著審訊結果出來。陪著他等待的是他兩個心腹:佐藤和青木。相對而言,他對青木要和氣得多。這不僅僅因為青木的思維比佐藤更加細緻,更加周到。更大的原因,還在於青木有一位地位顯赫的叔叔。那是一位任職於參謀部的將軍。據可靠消息,目前參謀部也在建立自己的情報網。而主持這項工作的正是這位青木將軍。客觀地說,寺尾機關長隸屬於帝國情報處,和參謀部完全是兩套體系。但畢竟自己的軍銜,職務都遠低於青木將軍。在沒有根本利益的衝突下,寺尾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得罪此人的。此外,一個月之後,這位將軍大人就會從南京蒞臨上海。這也是寺尾表面平靜,內心卻焦急萬分的原因。如果在青木將軍到達上海之前不能破獲此案,那麼情報處方面在面子上就不會太好看了。

  就著青木的話題,寺尾接著說下去:「當時的情況應該是這樣,那個負責發信號的人事先給了領班一筆錢。這樣,領班就會把一部電話藏到櫃檯下面。外人問起來就謊稱電話機壞了。這樣做的目的,就是防止當發信號的人需要電話的時候,兩部電話同時被別人占用。那樣,他們的計劃就會被徹底打亂,這是絕不會允許的。當那個人看到焦的汽車開過來的時候,在他用一個簡單的動作向埋伏在遠東旅社的狙擊手發出指令之後,他就會立刻打電話通知他在米行的同夥。所以,當他來到櫃檯前,領班就會取出那個人用錢收買到的「個人專用」電話供他使用。也許在那個時刻,根本沒有人打電話,這樣他就直接撥打櫃檯上原有的電話就行了。」


  寺尾一番話說得兩個屬下頻頻點頭。寺尾看得出來,那絕非出於禮貌而是真正的心悅誠服。

  「至於那個領班,」寺尾接著說。「很顯然,那個人臨走時一定叮囑他不要對別人說起此事。而領班也隱隱感覺到電話和發生在酒館前面的槍擊案可能有關係。他一定會後悔因為貪圖小利而使自己陷入一個可能發生的巨大的麻煩。所以當我們走進酒館時,他表現得極為緊張。甚至當我問起第二部電話的時候他仍然堅持說電話壞了。其實他只要將電話拿出來就可以了。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無須遮掩。他的這種行為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極度的驚慌失措,甚至失去了理性。這樣一個意志力連普通人都比不上的傢伙又怎麼可能是刺殺組的成員呢?」

  「明白了。看來我真的很愚蠢。」青木畢恭畢敬地說道。

  佐藤卻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了。他滿面通紅地說道:「機關長,我想我可能永遠也學不會您對我的教誨。我感到,非常慚愧。」

  寺尾哈哈一笑:「坐下吧,我的佐藤君。我當初把你從作戰部隊調到這裡來,看中的是你對帝國,對天皇的無比忠誠,和你超乎常人的勇敢。」

  在寺尾的示意下,佐藤才坐了下來。

  寺尾接著說:「現在我們最需要的是團結。和支那人相比,我們日本人實在是太少了。只能執行以華制華的策略。我們這個組織的基層,完全是由支那人組成的。目前,佐藤君已經在他們心中樹立起崇高的威嚴。他們需要你這樣一位嚴厲地督導官來他們提高效率。好好干吧佐藤君!」

  佐藤感激地垂首道:「是!」

  這時,一個下級軍官送來了審訊報告。

  青木接過報告後先看了一遍。

  「太精彩了。機關長,和您的設想是完全吻合的。」說著他把報告呈給了寺尾。

  「白髮老者?」看完審訊報告,寺尾的眼睛又眯起來。

  那個下級軍官說:「是的。領班的確是這麼說的。」

  「我想,此人很可能化了妝,那不一定就是他的真實面容。領班還能回憶起這個老者的面孔嗎?」寺尾問。

  「可以,據他交代,老者已經連續兩天呆在那家酒館裡。昨天也給了他一筆豐厚的小費。所以他對老者的印象很深。」軍官答道。

  「很好,找一個畫師,根據他的描述,畫出老者的頭像。」

  「是。」軍官轉身離開了房間。

  寺尾從沙發里站起身來,背著手在房間裡踱了幾步。

  「我們真正的麻煩,不是外部,而是內部。」寺尾陰鬱地說道。

  「是啊,我也一直在想,那個打電話到『老水手』咖啡館,泄露焦仁志行蹤的人到底是誰呢?」青木站起身走到寺尾身邊。

  「查一下,同時了解抓捕趙豐年行動和焦仁志行蹤的人有多少。」

  「已經查了,有二十三個人。」

  「的確很麻煩,不過那也要查。一個一個地查。佐藤君——」

  佐藤迅速站到寺尾面前。

  「你明天就和A先生碰一下,看看他能不能幫我們找出這個內奸。」

  「是。」

  「還有,畫好老者的畫像之後,要把那個領班送回他的家。給他一點錢。一定要封住他的嘴巴。」

  等到房間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寺尾仍然毫無倦意。他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信封。隨著手腕的抖動,那張紙片輕輕地飄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個鑷子將紙片夾住移到眼前。其實,紙片上那幾個英文字母早就牢牢地印在他的大腦里了,但他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端詳著、揣摩著它們。他多麼希望紙片的另一部分沒有被趙豐年吞到嘴裡啊。

  這時候夜已經很深了。人們往往把大上海稱為「不夜城」,但那形容的只是百樂門一帶聲色犬馬之地。而位於南區的那些狹街窄弄此刻早已是冷冷清清。

  在一條泛著青光的石板馬路上,一位老者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走著。雖說上海的秋夜並不如何寒冷,可老者仍然圍著厚厚的圍巾。走不了多遠他就會伏在拐杖上連喘帶咳地歇上一會。好不容易,老人才拐進一條黑暗的弄堂之內。街邊的一盞油燈下,守著餛飩擔子的小販聽到弄堂里一串咳聲漸行漸遠,不由地心生感慨:這年頭,年輕力壯的都活得不容易;就別說這樣一位癆病纏身、窮困潦倒的老人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老者此時已經回到了弄堂口,正站在一片黑暗之中靜靜地觀察著他。因為除了他之外,這條街上已經空無一人。過了足有十分鐘,老者才回身潛入了弄堂深處的黑暗。他的腳步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動作輕盈敏捷,很快就來到了一家名叫「回春」診所的後門。他的手杖以特殊的節奏輕輕地叩響院門。院門應聲而開,老者一側身就閃了進去。

  「家興那邊沒出什麼問題吧?穀子。」他一邊走一邊飛快地解下圍巾,脫去長衫和頭頂的氈帽。

  「路叔很好,四海哥也沒事。」那個叫穀子的大腦袋,細脖子的少年幾乎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他邊回答,邊接過圍巾、帽子和長衫。

  「大夫,水已經燒好了,我這就給你提上去。」進了屋子,來到樓梯口,穀子才說道。

  「好的,完事你就睡去吧。」老者說完就爬上樓梯進了自己的臥室。

  他先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才擰亮了桌子上的一支小小的檯燈。這是一個狹小,簡陋的房間。屋子中央是一張八仙桌,幾條板凳散亂地圍在四周。牆邊是一張床,對面是一個不大的衣櫃。

  他打開衣櫃,從最裡面取出一個小箱子放在桌上打開。那裡面整齊地擺放著一溜裝著顏色各異的液體的小瓶子。這是他從海參崴的那個訓練營帶回來的。現在已經被他用得越來越少,這讓他很心疼。

  他取出一瓶裝著透明液體的瓶子,打開後往牆角架子上的洗臉盆里倒了一點。這時穀子提著一桶溫水走進房間把水倒入盆中。他把頭埋進被溫水稀釋了的溶液里。頭髮上的白色瞬間就化作灰黑色的細小顆粒溶入水中。他對著鏡子,仔細地把頭髮上的白色清理理乾淨才又換了一盆水。他再次從箱子裡取出一個小瓶。這一次,他用一塊疊得厚厚的紗布沾著瓶子裡的液體一點一點地擦拭著額頭、眼角、雙頰。很快,塗在臉上的特殊膠水失去了作用。額頭的褶皺慢慢展開,眼角處耷拉的眼皮緩緩上移,雙頰鬆弛的皮膚向四周收縮,漸漸地恢復了彈性。

  又換了兩盆水,他才把頭髮里殘留的溶液和臉上的膠水徹底清洗乾淨。

  鏡子裡出現的是一張年輕的面孔。消瘦的雙頰下隱隱凸現的肌肉、狹窄而又堅實的下巴,以及如同被刻刀削裁過的顴骨無不證明秦錚是一個意志頑強的人。但是他的目光卻是那樣的平靜,好像與世無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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