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任務:撿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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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任務

  一片銀白的世界。

  教室屋頂的積雪,接近半人高了。操場上的雪,鏟到四周,把黑灰色的水泥操場圍起來,像一個深深的大盒子,留一個通道進去上體育課。

  快過年了,也到了放寒假的時候。

  寒假除了例牌菜寒假作業外,還加了一項——撿糞。

  為什麼有這個倒霉的任務,我知道些內幕。

  食堂主管老金找到分管食堂的李副礦長(李易的爸爸)說,冬天食堂的二十五畝自留地需要堆肥,來年的菜才長得好。是不是找些礦工業餘時間去撿些糞施進地里?這個老金很陰險,明明知道礦工是不可能的,井下工作很辛苦,哪有時間去撿糞?他選在學校放假前提這個建議,顯然是老鼠別左輪——起的打貓心腸。

  李副礦長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於是打電話給我爸,建議學生放假撿糞,說是響應了黨關於學生要向工農兵學習的號召。

  我爸覺得冬天施基肥,開春土地肥沃,菜又多又好吃,是有利於全礦員工家屬的好事,也就馬上打電話給依民校長,依民校長傳達給各班班主任,這個任務就下達了。

  班主任大講冬季施基肥的重要性,同學們說,我家只養了幾隻雞,雞肥不夠啊!不是雞肥,是基肥!

  撿糞任務量是:一人一噸!大家嚇一跳,這是多少?!一噸這個單位,除了礦里賣煤時聽到,其它時候只在課本里見過。老師舉例說就是一方水的重,一方又是多大呢?那時候我們數學學得都不是很好,無法理解一方這個概念;而一方的水又是多重呢?同學們都肩挑過孔雀河的水,知道水比糞重多了。想來想去,大家的理解,反正是一小堆不行,一大堆就好了。堆在院子裡會很臭嗎?那就堆在院子門口好了。大家都很無奈。

  有人想了個好主意,借一根井下的鋼釺,到廁所下面去鑿幾個大冰疙瘩,立馬就夠了一方水的重量唄!天氣寒冷,茅廁下面的大糞已凍成了冰山,需要鋼釺來鑿開。好主意!大家躍躍欲試,大有早來早得,過期不候的熱烈氣氛。

  老師急了,連忙擺手,大糞不行,大糞不行!為什麼?我們的食堂有一半是維族食堂,他們種菜不用大糞,食堂的二十五畝地,也就只能上動物糞,限定馬、驢、羊、牛、雞的,特別告誡豬糞也不行。

  撿糞

  有點發愁,去哪兒撿糞?

  人糞不行了;牛,在我們礦里沒有,拉車緩慢,用不著它,也無需大面積耕地,牛糞排除;豬糞不用想了,為尊重民族習慣,礦里壓根沒人養豬;驢和羊都是維族人家私養的,漢族人少有圈養,要撿驢、羊糞,得去維族人家裡,或出來放養的時候撿;雞,漢族和維族幾乎家家都養,但雞糞量小,味道上頭,只能是最後的補充。

  第1天,我從頭到腳的全棉:棉帽、棉衣、棉褲、棉鞋,還有一雙棉手套,用繩子連著,掛脖子上;太陽升起時出門,一手鐵桶,一手鏟子,在礦里生活區晃了一個上午,除了幾坨雞糞,當時養雞的人還很緊張,以為我要把她家的雞怎麼樣呢,一個勁兒往家裡趕。也遇到幾個和我一樣的傢伙,沒啥收穫。肚子餓了,晃悠悠地回家。

  一進院門媽媽就說,啥也沒撿到吧?嗯,你咋知道?聽你的鐵鏟碰鐵桶聲音,就知道桶是空的!我敲敲桶,鐺鐺著響,還真是的。

  下午,我去菜地和河邊蕩蕩。恰巧出門沒多遠,一個巴郎子趕著幾隻羊,往河邊走,我趕緊跟上。巴郎子看我老跟著,問,你幹啥呢?喔,我就想撿一點羊糞。像知道我的心意,沒走幾步,一隻大羊翹起了胖尾巴,邊走邊拉,像奶茶里的黑珍珠,滴滴嗒嗒,撒在地上一長串。我放下桶,用鐵鍬把分散的羊糞歸攏,鏟進桶里,興奮地趕緊跟上,還不時地瞄一眼桶里。羊兒真的懂我,六隻竟有五隻都撒出來了,嚯嚯,一地的黑珍珠,足足裝了小半桶。

  多不算多,總算開始了(那幾坨雞屎不算)!我很高興,出師首捷,我開始幻想院裡堆一大堆的黑珍珠。

  不用再跟著這幾隻羊了,我向那幾隻搖晃的大屁股搖了搖手。還沒下到菜地,我在坡上瞭望,遠處菜地包圍之間,一塊草地上有三頭驢,安靜地吃著草,旁邊地上有隆起的黑色小堆,那不是驢糞嗎?我興奮地提著桶子鐵鍬奔過去,果然是驢糞,還七、八堆呢!哈哈哈,一桶肯定不夠裝的,我計劃著要跑兩趟才能全部運回去。剛躊躇滿志地裝滿一桶,突然一聲大喝:幹啥呢,偷我家驢糞!我抬頭,是艾力亞孜,我同學吾浦的大弟弟,維族四年級學生。

  「這是我家的菜地,我家的驢,你為啥來偷呢?」「你家菜地?」我環視一下,並沒有圍牆。


  「我家種的苜蓿,餵驢吃的嘛!」

  我再看,還真是,綠油油的,整整齊齊,的確不是野草。雖然他們自己沒有扎圍牆,但周邊的菜地有,這塊地也算是齊整的一塊了。

  沒辦法了,吾浦家兩個學生,兩噸的任務,啥也別想了,走吧。

  剛要走,又是一聲大喝:「嗨!桶子裡的倒出來!」

  那可不行,「我原來有半桶!」

  「我不管,我家的驢糞我認識!」

  「你認識?」我翻過桶來,「羊糞也是你家驢拉的,是不是?」

  匆忙之間,我用手把驢糞和羊糞刨開,「看一下,看一下!」我理直氣壯起來。

  他不作聲了。

  我把羊糞鏟進桶里,氣乎乎的走了。以前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我們這些師兄後面的傢伙,今天為了點驢糞跟我牛逼哄哄的!

  沒辦法,地是人家的,驢是人家的,驢糞自然是人家的,人家自己還有任務——咦,突然想到一條路子:找養了驢和羊,又沒有子女在礦上上學的人家!

  熱依汗阿姨的兒子娶了媳婦另外安家,女兒也出嫁了,家裡就老兩口子,養了兩頭驢,五隻羊。一頭母驢可以擠些驢奶喝,公驢就時常被套上驢車,被卡德爾老爹趕到塔什店鎮上賣些自留地里種的菜、院子裡種的葡萄等,冬天賣些老家便宜買來的乾果——葡萄乾、杏干、核桃、巴旦木等;

  我和他倆碰面都打招呼,但我自認為沒到能求他倆辦事的地步。就求爸爸帶我去,畢竟卡德爾老爹退休前是老礦工了。爸爸一口回絕,說卡德爾退休以後很少去他家慰問,已很不好意思了,咋會為了一點驢糞上門去求,不可能。世上只有媽媽好,媽媽在菜地摘了幾隻大番茄,帶我上門,進了院子,熱依汗阿姨笑嘻嘻從門裡迎出來,有點驚訝,「歪江歪江(哎呀呀),這麼一點點的事,你親自來了,還帶了東西,不用嘛!」正在這時,驢伸出頭來打了一個噴嚏(驢也會感冒?),嚇我一跳。我一直沒敢抬頭,畢竟送番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點做賊心虛。但看到媽媽端莊地遞上番茄,熱依汗阿姨嘴上客氣,其實大方地接過去,我忽然明白一個道理,用東西交換是可以理直氣壯的呀,就像用錢買東西,怕啥呀!從這天起,我便可以大大方方地來掃圈裡的驢糞和羊糞了。熱依汗阿姨也樂得我來,正好幫她打掃驢圈和羊圈,有時還有乾果吃,嘻嘻!

  撿馬糞

  熱依汗阿姨家也不能天天去呀,寒假沒糞撿的日子很難耐。

  雞糞已不屑於撿了,吃草動物的糞味兒我已聞得很順了,聞不到時就覺得少了點啥。

  是的,糞還有一個大頭,馬糞!

  礦區的馬糞資源其實是不少的。

  冬天來我礦拉煤的可不僅有汽車、拖拉機,還有馬車。企事業單位來拉煤,一定是汽車、拖拉機,而方圓幾百公里的鄉下公社,多是馬車。馬車不像汽車、拖拉機,可以早來晚歸,一天來回。馬車就得在這兒歇一晚,馬兒恢復體力後,第二天拉煤而返。

  於是,這些馬兒,一晚上會拉下很多糞,這就是我們的主攻方向——想起來就興奮。

  四號井離生活區不遠。站在礦山路上抬眼望戈壁灘,遠處的三號井只是一個黑點,而四號井能看清井架的形狀。距馬路近,這是安排馬車在這個井裝煤的主要原因吧。

  一輛馬車通常是用一匹最雄壯的馬套在馬車的轅上,前面兩匹或三匹套繩拉。這樣,馬通常站兩排,共3匹或四匹馬。

  能駕馭幾匹大馬的,必是精壯的漢子。他們甩著長長的皮鞭,響亮的啪啪聲,指揮著馬車進退自如,那英勇的氣概,羨煞人了!

  聽說有一群維族班同學,一大早就起來,一直在撿四號井的馬糞。我和肖野、李易約好明早四點起來,趕在維族同學之前把糞撿走。愛泥玩說啥也不來——他家有驢又有羊,每天他媽給他收集了,到開學時完成任務沒啥問題。養驢養羊,全身是寶,還真羨慕這些維族人家。

  說是凌晨四點(相當於內地兩點),其實是半夜四點,因為到九點才真正天亮!鬧鐘一響,我就精神抖擻地爬起來,叫上肖野和李易。他倆也早準備好,一喊就出來了。

  這會兒,估計零下二十度。走出生活區,跨過礦山路,踏上去四號井的土路。四周安靜,沒有月光,雪花圍著昏黃的路燈飛舞,積雪在我們腳下踩得吱吱著響,走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無阻擋的寒風挾著雪粒,凌厲地呼呼向我們劈頭蓋臉刮過來。我們雙手交叉穿過鐵桶提把,藏在袖筒里,夾著鏟子,縮著脖子,在黑暗中向著有點光亮的四號井移動。


  翻過一個大坡,快到四號井,才看到一堆篝火,在黑夜裡,還挺光亮的。

  這裡四周是坡,風也小些。有四匹馬,馬背上披著稀稀落落的雪花,圍著一跺切段的干稻草和玉米秸稈,安靜地咀嚼著,這些草料都是來的時候馬車上裝著的;馬無夜草不肥,馬兒是要通宵吃草的,白天也會吃些好的,玉米粒、大豆、胡蘿蔔等,提勁快;也會睡覺,是站著睡的,哪匹嘴巴不嚼,眼睛閉上的馬兒,就是在睡覺;遇到危險,拔腿就跑,是繼承了野馬的基因;晃動的火光映照在馬兒身上,油亮的皮毛一閃一閃的;夜裡寒冷,趕馬漢子們點起篝火,通宵不熄,困了,就在火堆邊和衣打個盹,或裹得厚厚的躺在馬車裡睡一陣子。

  打盹的趕車人在火堆邊被驚醒,冷冷地盯著我們,在晃動的火光映照下,他的臉顯得猙獰。從鐵桶鏟子上,他應該猜到我們是幹嘛的了。

  交換

  馬屁股下面有幾堆略微發黃,已經成冰疙瘩的糞,看情形是上半夜的。我們伸鐵鍬過去,馬有點受驚,移動了一下屁股,打了個響鼻,我們收回鏟子,想想辦法,等下機會。正巧,一匹馬翹起了尾巴,馬糞蛋子魚貫而出,砸在地上很快堆成一堆。馬糞比網球小一點,油光發亮,有些砸裂了,攤成碎草渣,熱氣騰騰,像剛出鍋的青草糰子。

  李易操起鐵鍬,就要去鏟,另一匹馬尾巴也翹起來,李易等一下,一大股水從馬屁股噴出來,李易一閃身躲過——這是一匹母馬,撒尿是朝後的。

  李易噓噓地揮鍬想趕開馬,馬一陣騷動。

  「喂喂喂!」趕車人這會兒才發出不滿的聲音。

  「你們幹啥呢?」聽口音,一細看,是個維族漢子。

  「我們撿糞呢」

  「撿糞嚇我的馬乾啥呢?」

  「......」

  看馬兒個個虛提後蹄,這樣上前撿,肯定挨踢。

  「把馬拉開嘛,可以是可以」

  頓了一下,眼睛閃著壞光,「但要同意一個事兒」

  「啥事兒?」

  「把你們的媽媽叫來我干一下!」

  想啥呢!火邊坐了一夜把腦子燒壞了吧!

  可怕的沉默。大家明白,不答應他的條件,近在眼前的馬糞就不能撿了。

  「他媽漂亮!」突然,肖野指著我對趕馬人說。

  我靠!他說的雖然是事實,我媽曾是蛤蟆溝煤礦十八歲的礦花,我爸以供銷科長的身份把她挖回來做老婆的,現在也就三十來歲。肖野這會兒說這個,不是單純想誇我媽吧。這個叛徒!內奸!工賊!

  「啊,可以,那就干一次吧」我滿臉堆著諂笑。

  趕馬人後面說了啥,如何把馬拉開的,我們啥時候裝滿了桶,不記得了,頭嗡嗡的,我很羞恥,用我媽的清白交換了一桶馬糞——媽,我對不起您!

  看到這兒,你們會罵我是孬種吧?不是的,真不是的!希望你們知道,我是為了肖野和李易對馬糞殷切的眼光,是為了不辜負我們寒冷之夜爬起來而做的讓步,嘴上的讓步,僅此而已。如果那個傢伙真敢侵犯我媽媽,我會揮鏟向他頭頸的——相信我,一定會!

  打賭

  不知啥時候,維族班五年級的帕海提和幾個同學也到了。

  看到馬糞沒了,帕海提不幹了。

  「阿大西(朋友),你們不能走,必須給我們一半!」

  「除非把你姐我干一下!」不知怎麼的,冒出了這句話,肖野和李易驚訝地看著我。

  帕海提他們提著鐵鍬圍上來。

  我們也有鐵鍬,誰怕誰?

  對峙了一會兒,帕海提說,「我們打個比賽」,他是想說打個賭。

  「我們比騎馬?」

  「騎馬?」

  我還沒吭氣,他就翻身跨上一匹馬,沒韁繩沒嚼子,更沒鞍子,雙腿一夾手一打,馬就踢踢塔塔地狂奔出去。

  我驚訝地看看趕馬人,他無所謂似的坐在火堆邊,繼續燒他的腦!看來,他們已經很熟了。

  不一會兒,踢踏聲中,帕海提飛馬回來,矯健地跳下。

  「該你了」帕海提挑釁地看著我。

  我仰頭看看嘴裡噴著熱氣的高頭大馬,心裡怯了幾分。


  「誰答應和你比賽了?」我脖子一梗。

  「你要賴皮嗎?」他們提鍬又圍上來。

  對峙中,趕馬人發話了。

  「今天嗎,你們就分一半給他們。以後嗎,你們還可以來。」

  意味深長地盯我一眼。

  後來,我們常來四號井,馬車多的是,再沒找過這傢伙。

  要開學了,也到了交糞的日子。

  我家院子少有地打開了對開的兩扇門,食堂的馬車可以倒著退進來,裝了滿滿一馬車。我跟著馬車去到了大菜地,倒了一大堆。

  其實,食堂老金收糞的時候,並沒有稱量重量,有些同學就根本沒當這個是回事!

  下了一夜的雪,我又來看我蓋滿了雪的糞堆。張開手臂,在上面躺了一會兒。

  離開時,回頭看看身體壓出的印痕,那是我少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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