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交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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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久保利通盯了瞿朗許久,方才回過神來。

  這個清國青年瞧著平平無奇,遠沒有他身旁的另外一人觀之氣宇軒昂。可縱使是想破頭,他卻無從想起江河日下的清國有這樣一號人物,此刻自己頭腦中猶如有一團漿糊,在左衝右突,絲毫沒有頭緒。

  這是怎麼了......原本在九州一帶,提起大久保,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自己可是以見多識廣,辦事幹練,思維敏捷著稱,否則明治天皇也不會將如此重要的大藏卿一職交予自己。此外,自己還兼任倒幕派入主江戶後秘密成立的諜報組織黑龍社的社長,按理說,各種針對清國搜集的情報應該無所不包。最後他發現這是徒勞,轉而索性不去糾結。

  作為一個經年浸淫於仕宦之所的政客,眼下最為緊要的,還是要把談話的主動權重新捏在手中才是,畢竟是自己挑起話頭在先。於是他收斂起剛剛的失態,聚攏的眉頭重又舒展。

  「這位小兄弟大概對我和西鄉君有什麼誤解,抑或說從什麼渠道得到些許消息,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這話聽來沒毛病,如果是經他人之口說出,甚至可以說是謙遜味十足。然而大久保利通在講這話的同一時刻,他的眼角不加掩飾地斜睨一下瞿朗,意圖從話鋒上扳回一局的企圖昭然若揭。

  此時於明治新政府中已然挑大樑,紅透半邊天的東洋人,衣袖鼓盪,自信滿滿。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從氣勢上壓倒面前這不知哪裡來的黃口小兒。

  反觀瞿朗,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暗自發笑。

  自己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早已開了上帝視角,未卜先知。不要說你跟西鄉隆盛的那點兒面和心不和的齷蹉,於我小爺就跟明鏡似的。我連你大久保本人在明治十一年,被昔日可稱得上是倒幕功勳的武士們刺殺的這件事,時間、地點、人物,包括刺客使用的兇器都一清二楚......

  把人逼到絕路,而後不惜鋌而走險來跟自己玩命,該!在我這兒裝什麼大尾巴狼呢?然而,場面上,瞿朗還是進退有度,懂得如何拿捏分寸,真正狂風暴雨的回擊還不到時候。

  見到對面沒什麼反應,大久保利通頗自得意,於是他繼續滔滔不絕起來。

  「......鄙人並非不愛惜自己的名聲......身為大丈夫,試問誰人不想建功立業,封妻蔭子?」

  有意無意的,他頓了一頓,犀利的目光在本桌所有就座者的臉上逐一掃過。

  「鹿兒島是生我養我的故鄉,認識鄙人的父老不在少數。記得貴國秦漢時期有位名人有句名言: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雖然當年,我與西鄉君,還有一眾出自薩摩的志同道合者共同舉事,將天照大神神授之權從德川幕府手中奉還天皇陛下也算順利,然而我等起事並非為了一己私慾,但至少不想以後回到故鄉時,被人背後指指點點。須知嘴長在芸芸眾生那裡,鄙人不能妄自緘其口,但求一個問心無愧,公道自在人心罷了......」

  「好一個問心無愧,公道自在人心!」

  久未出聲的鄧世昌,把手中刀叉拿起又放下,嘴角弧度上揚,面上隨即浮現一抹冷峻的笑意。

  「對我國秦漢時項籍的名言瞭若指掌,信手拈來,閣下確實可算半個中國通了。既然說到項羽,不妨乘著酒興論說他的生平幾樁吧。項羽這個人,千古以來傳頌他的人有之,巨鹿之戰破釜沉舟,一戰全殲秦軍主力,更讓諸侯俯首伏地覲見;彭城之戰,出其不意,假道城東,還是以寡敵眾,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奇兵,擊破沛公五十萬聯軍,以致讓兵仙韓信一生唯一敗績,這都堪稱是中國乃至世界軍事史上的神來之筆!而後世有詩云「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又是何其悲哉,何其壯哉。

  但貶踩他的人亦不在少數,原因無非是暴虐成性,剛愎自用,輕信讒言離心離德之類。一夜坑殺秦二十萬降卒,一把火將秦始皇苦心營造的阿房宮燒個乾淨,還有擅殺義軍共主楚懷王熊心,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是他終其一生洗刷不去的污點。」

  說到這裡,鄧世昌停下稍作緩衝,因為後面他要講的,才是全篇要旨所在。

  「項羽和劉邦,他們一個是楚國貴族後裔,另一個出身只是小小的泗水亭長,卻如假包換地在反秦義旗下拜了把子。四年的楚漢爭霸,直殺得風雲變色,血流成河。縱使如此,止有劉邦暗中使人離間項王和他的亞父范增,有楚一方,所有的紛爭都擺在檯面上,自始至終項羽也沒暗地裡背刺劉邦......」

  這方的宴會廳之中,成長於華夏大地的船政學子們自然對項羽劉邦的故事耳熟能詳,這自不待言。而對於來自日本的岩倉具視們而言,很多人對楚漢相爭的典故並不了解,他們直聽得入神,卻誰都沒注意鄧世昌的臉色,已慢慢從古井無波變成鄙夷不屑。


  終於,二十年後為光緒皇帝垂淚賦詩褒揚的鄧少保,忿忿然言道:

  「閣下和那位遠在東洋的少時好友西鄉隆盛的種種,平常我聽瞿兄弟也時常提起。依瞿兄弟所言,如果盡皆屬實,閣下是個薄情寡義之人無疑了。鄧某說話從來不遮遮掩掩,閣下此種人,我平生最是厭惡......」

  「一派胡言!」

  一隻高腳酒杯被人重重地擲在桌上,杯中酒幾乎已被飲盡,在接觸桌面的瞬間失去平衡,骨碌碌滾到一邊,在即將靜止時灑出兩三滴亮紅色液體。一旁的侍應眼到手到,早有人將事先預備潔白的桌布扯開,隨時可以更換。

  說話人是比大久保利通年長几歲的岩倉具視。與許多已經改著洋裝的同僚不同,他出入仍舊習慣於日本傳統服飾,尤其那一頭高聳如雲的冠冕,十分讓人出戲。

  「大久保君乃我日本國堂堂大藏卿,為天皇陛下親自任命,國事繁忙,日夜操勞殫精竭慮,無時無刻不在思慮怎樣為天皇分憂,怎能事事兼顧?

  再者,大久保君與西鄉君的種種,悉屬治政理念不同,並不摻雜個人情感。況且這皆屬我國內政,何足為外人道哉?」

  說話時,岩倉具視兩道一字眉斜向上挑,顯得很是輕蔑與不屑。

  「哈哈,閣下你這是妥妥的雙標啊!剛才貴使團的大久保先生點評我大清國內事務倒是頭頭是道,現在又如此這般說......」

  呵呵,岩倉具視你這傢伙,終於也忍不住跳出來當出頭椽子了。瞿朗很合時宜地譏諷了幾句,從對方一瞬恍惚的眼神中,他知道東洋人自然是沒聽懂「雙標」的含義。

  「大哥,背刺這詞兒鄧大哥也知道?可以啊......」言罷,瞿三還煞有介事得打了個飽嗝。

  現在這種公開場合,瞿朗也時常把瞿三帶在身邊,權當是見見市面。這小子八成是餓死鬼投胎,黑松露鴨肝,奶油蘑菇湯,焗蝸牛這些幾乎全進了他的口腹,船政學生團和岩倉使節團兩方剛剛唇槍舌劍正酣,誰也沒顧上吃喝,待回過神來面前的餐盤裡已不剩下什麼,無奈只得叫過侍應再添菜。

  「這有何奇怪的?鄧大哥博聞強記,一定是我們閒聊時兀自記下了,現在學以致用。」

  忽然,瞿朗半開玩笑的,卻又帶著一抹嚴肅的,朝向瞿三正色道。

  「以後哪天,你不會也背後給我一刀吧?」

  「哪兒___能___呢?大___哥,咱別開這___玩___笑行嗎_____」瞿朗那樣嚴肅的神情,顯然把瞿三給嚇壞了,他一個激靈,刀叉上戳著,還未到得自己嘴邊的果餡餅,吧嗒一聲掉在桌上,摔得果醬芝士到處都是,很是狼狽。

  瞿朗轉眼望去,從湖州出來追隨自己一路的小兄弟,眼睛倏然間睜得老大,一雙眸子透出無比無辜的神色,似乎在那一瞬間又回到了當初瞿小明剛認識他時候的情狀。

  「嗨,逗你玩的,你怎麼這麼不經嚇?」穿越者臉上終於重又浮現溫暖的笑意,而瞿三那邊,則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隨後對自己大哥的嗔怪之意滿滿地掛滿臉龐。

  無意間,瞿朗側過頭見到大久保利通,不知什麼時候陷入了沉思狀態,這個城府頗深的日本人像突然想到什麼,還不時朝自己這邊看過來,因此他對剛剛鄧世昌激烈的,看不上自己的言語衝突已經渾然無察了。

  沒過多久,東洋人整了整自己的衣襟,重新端起一杯上好的佳釀,並起身。

  「你們剛才說他姓瞿?莫非就是,被英國駐新加坡總督裕格先生青眼有加的瞿朗?」

  「正是,這位便是瞿朗。」楊永霖與嚴復異口同聲。

  「抱歉失陪一會兒,失禮了......」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但見大久保利通迅速起身,拉過岩倉具視躲到一旁,像掩人耳目一般切換成日語竊竊私語起來。

  不消一刻鐘,他們二人折返回來,還是由一貫衝鋒在前的大久保先開口。

  「各位,接下來我們不談國事了罷......可以請貴團給我們講一下你們在新加坡的那段經歷嗎?據我所知,英國人向來高傲,能讓他們的總督,一方大員如同對待女王親臨一般,親自禮送出港,尤其是聽說這位瞿朗,期間還向裕格總督展示過一件寶貝,使英國人大為驚駭,我們對此很感興趣。」

  「這不難,但須知來而不往非禮也,也要請貴使節團分享一下在美利堅的見聞了。」

  福州船政學生團的代表劉步蟾,鄧世昌,嚴復等接話道。

  「這是自然......」

  大廳里忽然一陣明滅。

  但見那盞華美的,形似倒扣過來牛肝菌的巨型吊燈先是瞬間熄滅,眾人正驚異間,這盞大燈又立刻被點亮,周身泛出比平時更加璀璨奪目的光彩。

  緊接著掌聲雷動,其間夾雜著歡呼雀躍聲,此起彼伏。

  一位鬢角花白,但是精神卻很是矍鑠的戎裝老人出現在聚光燈下。

  「咱們在南非時候見過他,英國本土大艦隊聯席會議主席- T.格倫威爾爵士。幾天不見,老頭兒還是挺精神......」

  格倫威爾作出雙手往下按壓的手勢,示意宴會廳中所有人噤聲。隨即如雷鳴般的掌聲漸漸稀落,直到完全停止。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我要向各位隆重介紹今天我們的英雄,蹂躪號的艦長喬治.布萊頓爵士。今天帝國皇家海軍的蹂躪號大出風頭,關於這艘船,我想你們會有很多問題要問布萊頓爵士的吧?如你們所願,我把他給帶來了。」

  巨型吊燈再次熄滅,兩束追光一齊打向格倫威爾的身後,許多人都在翹首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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