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士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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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一龍昨晚也沒睡好,不過他慣於應酬,再疲倦也能保持職業的微笑。

  博望號上,他和林海談笑風生,一路引經據典舌燦蓮花,一會兒說林海縱橫四海好似虬髯客,一會兒又說他義薄雲天堪比關雲長。

  林海自然也投桃報李,稱讚許一龍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將來定能金榜題名位極人臣。

  兩人商業互吹,從福建一路吹到浙江,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一時頗有點惺惺相惜之意。

  五天後,船到寧波府,林海突然指著海岸道:「賢弟,你說這大明天下,究竟是誰的天下?」

  許一龍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自然是朱家天子的。」

  林海搖搖頭道:「這話自然不錯。不過依愚兄淺見,至少在這江南各省,大明天下與其說是朱家天子的,倒不如說是像賢弟這般士子的。」

  許一龍失笑道:「林兄太抬舉我們這些百無一用的窮酸了。」

  林海正色道:「這真不是愚兄溢美之詞,就譬如我罷,一介商人,位於四民之末。假如要給我的生意找個靠山,是得到皇帝賞識好,還是和本地士紳關係深厚好呢?」

  許一龍道:「林兄眼看就是官身了,不再是商人。」

  林海擺擺手苦笑道:「一個衛所武官,在士紳眼裡比商人能強到哪裡去?愚兄方才之問,還望賢弟有以教我。」

  許一龍道:「那自然還是有士紳做靠山好一些,皇帝高居九重,就算再賞識林兄,林兄也不可能為了一點商賈販利之事就去勞煩聖駕罷。」

  「除非愚兄這生意是替皇帝做的,那得先揮刀自宮了才成。」林海戲謔一句,接著道,「士紳就不同了,尤其是江南士紳,同鄉故舊遍及官場,動不動就包攬訴訟把持上官,真可以稱得上是土皇帝也。」

  許一龍深深看了一眼林海,道:「林兄真乃神人也,從泰西歸國才半年多,對中土之事便如此了解。」

  林海不動聲色道:「我雖生在異域,但一直心繫故土。家父從小就教我讀史,家中叔伯也常到濠鏡進貨,對大明世情還是略知一二的。」

  許一龍稱讚道:「海外遊子,一片拳拳之心,難得難得。」

  林海謙虛道:「賢弟謬讚了,我初回故土,許多事情還需賢弟提點。愚兄有個想法,不知可不可行,還請賢弟指正。」

  許一龍道:「小弟洗耳恭聽林兄高論。」

  林海道:「我聽聞江南士子喜好結社讀書,但很多文社都缺少財費。愚兄要是僥倖把買賣做大了,將來尋一個知名文社的魁首予以重金,助其廣招社員壯大聲勢。有朝一日要是能把江南文社統為一家,賢弟以為這個靠山如何?」

  許一龍吃了一驚,林海的思路天馬行空,委實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他暗暗思量,父親說的果然沒錯,此人確乎是個有本事的,絕非李旦父子那種草莽之輩,只不過這事可能還是想得簡單了。

  他想了想道:「林兄這主意好是好,莫說把江南文社統為一家,只要能結成一個數千人的大社,這聲勢就足以令朝野側目。試想一下,數千士子的背後就是數千士紳,別說是督撫按台,就是閣老部堂也不敢輕攖其鋒。」

  他話鋒一轉接著道:「只不過文人相輕,能負天下之望足以服膺眾人的,當今天下,舍虞山先生外不作第二人想。不過,虞山先生身為東林黨魁,可謂是魏公公的眼中釘肉中刺,公然結此大社豈非授人以柄?」

  林海笑而不語,這事何必非得是「水太涼」不可?婁東二張也行啊,尤其是寫《五人墓碑記》的那個張溥。此人是婢僕之子,野心勃勃卻身無長物,不是最合適的人選嗎?

  張溥現在還名聲不顯,但兩年後,此人抓住魏忠賢倒台但閹黨逆案未定的窗口期,在蘇州領導了驅逐閹黨骨幹顧秉謙的運動,一時之間名重天下。到了崇禎三年,他就組織起了名震天下的復社,江南文社幾乎歸於一統。

  復社名義上只是一個大型備考交流班,以切磋時文為主,但實際上其政治意味很濃厚,且具有一定組織度,雖然鬆散但畢竟不像東林黨根本沒有組織。

  且復社以青年士子為主,規模遠比東林黨龐大,同時又和東林前輩同氣連枝,可以說在崇禎一朝都是風光無限。他們雖然不能決定軍國大事,但在江南這一畝三分地,地方官甚至寧願得罪皇帝,也不願得罪復社。

  別說地方官了,連內閣首輔周延儒都千方百計要和復社搞好關係,在被溫體仁搞下台後,甚至要靠張溥運作重新入閣之事。


  而曾經背叛過東林黨的阮大鋮,為了跟復社講和,在張溥運作周延儒復相一事中自掏腰包下了血本,但事後復社仍不領情,阮大鋮終崇禎一朝難求一官。甚至在其為避戰亂居於南京時,復社士子公然貼大字報將其趕出留都。

  許一龍見林海笑而不語,似是仍想作此打算,又接著道:「即算林兄真能找到這麼一人,又資助其結成了千人大社,此人定然會愛惜羽毛,怎肯為了林兄的生意上下奔走?」

  林海笑了笑道:「賢弟說得是,是愚兄異想天開了。好在愚兄的買賣也不大,在舟山有洪道尊罩著已是綽綽有餘,這都賴賢弟之力,他日愚兄定當有以報之。」

  許一龍擺擺手道:「林兄太客氣,你既是李世兄的義弟,那就和我的親哥一般,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

  說話間,博望號已在許一龍帶來的伙長指引下靠岸,許一龍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小島道:「此乃梅子島,俗稱梅山,所以此地名為梅山港。」

  林海略帶唏噓地點點頭,後世的寧波梅山島因保稅港區而聞名於世,但四百年前不過是方圓不到半里的一個小島,一時之間頗有滄海桑田的感覺。

  他轉頭看向陸地,只見港口西北方向有一座小城,正對他的城牆約有一里多長。城牆是夯土建築,沒有包磚,高約兩丈,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城樓上有幾個士兵正在向博望號瞭望。

  林海問許一龍:「這裡有官兵?我們的船停在此處不礙事罷?」

  許一龍笑道:「有官兵才好,如今浙江海上都是些小毛賊,借他們七個頭八個膽也不敢來此撒野。」

  林海見他胸有成竹,放下心來道:「這是哪一部駐軍?」

  許一龍道:「這裡是霩衢千戶所,你看這裡負山面海,人跡罕至,我們就在此處泊船,換乘霩衢所的兵船去寧波府城。」

  林海心下瞭然,看來浙江畢竟不是福建,許家的根基遠沒有那麼深厚。這霩衢所位於穿山半島的南部,和寧波腹地被山脈隔開,在這裡走私較為隱蔽。

  他聽許心素說過,以前許家從浙江進貨都是走的陸上水路,效率極低。自洪承疇出任浙江海道以來,他們才獲得一處可靠的港口。如今看來許心素所說的就是這梅山港,不過尚須借霩衢所的兵船將貨物轉運至此。

  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林海下令所有船員均不得下船,並留下石壁在船上坐鎮,以免水手上岸鬧出事來。

  他自己則和許一龍一道上了霩衢所的冬仔船,這是一種小號福船,長約七丈,吃水僅六七尺,又名海滄船,是東南沿海最常見的水師兵船之一。這種船型帆櫓皆備,輕巧靈便,在近海和內河均可航行。

  林海乘冬仔船繞過穿山半島,自甬江入海口溯江而上,直抵寧波府城。誰知到了海道衙門,洪承疇卻不在,衙中胥吏說是去省城杭州公幹,預計還要過幾天回來。

  許一龍於是對林海道:「既然洪道尊不在,我們便只好等幾天了。小弟在此處也有幾個熟識的朋友,正好去拜訪拜訪,不知林兄有何打算?」

  林海知他不便帶上自己,趁機道:「賢弟請自便,愚兄久聞紹興乃人文薈萃之地,正好去遊覽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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