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4章: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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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昃,臨近未正時分,長安以北,渭橋北岸。

  官道上,九輛檻車依次列停,於烈日下暴曬,散發著陣陣焦味。

  檻車旁樹蔭下,數十獄吏或坐或站,正歇息。

  這些獄吏雖藏於樹蔭,然河面吹來之風,熱浪滾滾,還帶些腥氣,熏得人人皆大汗淋漓,酷熱難耐。

  「今年這是怎得了,天氣這般炎熱。」

  「長安已許久不下雨,再這般下去,地里收成便難了。」

  「唉,到時不知又要餓死多少人。」

  「與我等何干?我等當兵吃糧,只要有這麼一份差事在,餓不著。」

  「王公也真是的,這大熱天讓我等來接人,不就是那肥彘家人嗎,直接押回城裡不行?非得鬧這麼一出,真是不讓人消停。」

  「誰說不是呢,他自己在陰涼的城樓等著,讓我等來捱著烈日荼毒……」

  「住嘴,謗議王公,可是大罪!」

  眾獄吏東拉西扯閒聊著,忽為上官喝叱,頓時樹蔭下鴉雀無聲。

  「來了!他們來了!」忽有人嚷嚷道。

  登時,樹蔭下所有獄吏盡皆起身,涌至官道上,翹首遙望。

  遠處,官道盡頭,一支騎軍緩現。

  隆隆馬蹄聲於眾人耳邊響起,有如千軍萬馬,越發清晰,攝人心魄。

  亦在此時,渭橋上奔來一輛安車,後有上百漢軍甲士跟行。

  安車上,王允手撫車式,經坐於那黑底金邊傘蓋下,不苟言笑。

  過了橋,安車停下,靜待遠處騎軍到來。

  不到一刻鐘,遠處騎軍奔至,徐徐停下。

  皇甫嵩翻身下馬,王允卻仍端坐於安車之上,笑臉盈盈看著。

  見王允如此做派,皇甫嵩那雙半白粗眉一蹙即散,抬腳走了過去。

  「勞煩王公親迎,嵩甚是惶恐。」來到安車前,皇甫嵩抱拳笑道。

  「義真為國征戰,先誅董旻、董璜二賊,後擒那董賊親族,與國有功,今大勝而還,允豈有不來親迎之理。」王允居高臨下看著皇甫嵩,臉上雖掛淡笑,卻有拒人千里之感。

  皇甫嵩感受到了王允與他的疏離,一時間不由有些失神恍惚。

  他離開這段時日,究竟生了何事。以至於讓那謙遜有禮,端方持重,他所熟悉的王子師,變成了眼前這言談舉止倨傲的王司徒。

  「宣旨吧。」

  見皇甫嵩失神,王允臉上笑意更濃,向後揮了揮手道。

  話落,安車後走出一頭戴巧士冠的小黃門。

  然其從王允安車旁經過之時,竟弓下了腰,低了頭,大步改小步。

  皇甫嵩回神。

  見得這小黃門這般做派,眸間慍怒,又扭頭深深看了眼安車上的王允。

  這小黃門既來宣旨,便代表著天子之尊。

  可在王允跟前,卻是這般伏低做小,謹小慎微,是為大不敬。

  可王允卻視若無睹,僅此一點,便可見如今的王允於朝中之威望。

  「陛下有旨~~~」小黃門上前站定,雙手攤開聖旨,高聲長唱。

  嘩啦啦。

  登時,皇甫嵩身後所有騎軍下馬,雙膝跪地,動作整齊有致。

  制曰:「夫建功立事,忠勇為先;褒功賞爵,國之大典。昔者,國賊董卓,欺天罔地,暴虐無道,致使海內鼎沸,生靈塗炭。

  征西將軍皇甫嵩,忠良之將,與司徒王允同心戮力,共誅董卓,以安社稷,其功昭昭,海內所瞻,天地可鑑。

  今又率軍破郿縣、郿塢,斬董旻、董璜二賊,擒董卓血親,蕩滌奸凶,威震四方。此等功勳,於國有大益,於民有大恩。

  今拜征皇甫嵩為車騎將軍,以彰其忠勇之節,嘉其平亂之功。

  願卿不負此身榮耀,竭忠盡智,以保大漢江山永固、百姓安康……

  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臣皇甫嵩,接旨謝恩。」皇甫嵩雙手托舉過頂,接過小黃門遞來的聖旨,緩緩起身,可升了官,他臉上卻不見半點振奮之情。

  「去,將那賊子之血親,押上檻車。」這時,王允冷聲道。


  「唯!」那等在一旁的數十獄吏,當即直奔遠處為騎軍團團圍住的那幾輛輜車而去。

  王允俯視皇甫嵩,招手笑道:「義真,且上車來,與吾一同入城。」

  皇甫嵩點點頭,繞到安車後登了車。

  不多時,便見適才那數十獄吏,揮舞著鞭子驅趕著十數人回返。

  此時,董虢母親項婉,姑母董柔,還有那牟慧母女三人及董六妻女等人,已是披頭散髮,身上污漬斑斑,人人皆滿臉惶恐不安。

  董邳亦在此,這禍害沒死,此時猶如驚弓之鳥,如觸電般渾身顫抖。

  項婉與董柔二人,臉色蒼白,嘴唇乾裂,步履蹣跚。

  她二人一左一右攙著年事已高的董母,一步一步艱難往檻車走去。

  此時,董母雙目空洞,似已有些神志不清。

  她那枯瘦矮小的身軀軟綿無力,仿佛已為被擒獲的這段苦難時日,榨乾了所有的生命力。

  她那步伐蹣跚得每邁出一步,都像是生命的盡頭,在與死神抗爭。

  自郿縣至長安,一路二百餘里。

  雖被擒後,他們一直待在輜車當中,可這一路顛簸,日行夜趕,便是精壯男子亦受不了,又何談她這九十老婦。

  若非心中存有執念,董母或早已於途中離世。

  「快走,莫要磨蹭!」

  三人身後,一年輕獄吏,神色不耐喝叱了聲,並上手推了項婉一把。

  頃刻間,三人皆倒地,煙塵激盪。

  「大母!」

  「大母!」

  項婉與董柔慌忙起身,爬到董母身邊,小心將其翻身來。

  見董母摔得頭破血流,項婉與董柔臉色紛紛大變,連聲喚叫。

  「虢兒……虢兒……」鮮血淌滿了董母半張滿是老人斑的臉。

  然她躺在項婉懷中,卻是直勾勾望著藍天,口中呢喃囈語,反覆念著董虢的名字。

  董虢之父董重,乃她之嫡長孫,可天不假年,令其英年早逝。

  自董重病逝,他便將所有關愛轉移到了董虢身上。

  本以為能續天倫之樂,得以終老,可天意弄人,生了個逆子。

  董卓在世之時,她便多次勸誡,勿要多造殺孽,當為子孫積累福報。

  可兒大不由娘,董卓聽不進去。

  她亦無可奈何,只能是廣濟百姓,多做善事,且夜夜宿於佛堂,於佛前日夜誦經,只求能為董卓消去些業報,護佑董氏子孫。

  如今,業報來了,董氏分崩離析,滿門遭難。

  但她不怨,真的不怨。

  這世間哪有光享福,不擔責之理,福禍從來相依。

  她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恍惚間,那藍天白雲之上,董虢那張俊俏的笑臉躍然出現。

  董母緩緩抬起那雙枯瘦的手,伸向天空,想要觸摸,可卻又是遙不可及。

  「啪嗒!」忽地,董母雙手無力砸落,胸前起伏亦沒了,然她雙目卻仍睜著,凹陷的嘴角亦噙著笑,仿佛在與天上的董虢對視。

  「大母!!!」

  項婉、董柔大喊,言語悲愴哽咽。

  一時間,周邊牟慧等董氏族人紛紛不顧身邊獄吏推搡打罵,齊齊圍了過去,紛紛跪地悲呼不已。

  唯有董邳留在原地。

  他怔怔地看著被項婉懷中死不瞑目的董母。

  不知想到什麼,眼眶亦漸漸紅了。

  「我錯了……不,沒錯,對,我沒錯,螻蟻尚且偷生,懼死,何錯之有……哈哈哈,我沒錯,沒錯!!」

  董邳抱頭,自言自語,愈發大聲,似已瘋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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