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四章 此辱劍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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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3章 此辱劍洗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應答。

  三個字也就靜靜地掛在那裡,不再有任何變動。

  字跡很清銳,結構也大氣,這字的感覺他是有些眼熟的。再看這片幕布,其實更近於一篇紙頁,上面兩角各紋一隻展翼相對的鳥形,姿態修美舒展,宛如傳說中的仙鳥,栩栩如生。

  裴液認真想了一遍,這就是越爺爺遺留給他的那枚青鸞之玉,言稱是神京修文館主的信物,而神京修文館主……

  他皺了皺眉頭,驅動心念在上面回了兩個字:「還沒。」

  這字跡就頗為直拙了,只說儘量清晰可辨,倒不必談什麼美觀了。

  對面停頓了一下,片刻後彈出來一條字跡。

  「在做什麼?」

  「想案子。」

  裴液頓了一下,又發道:「你呢?」

  「剛剛做了個夢,醒過來了。」

  「噩夢嗎?」

  「……噩夢裡的美夢。」

  「……哦。」

  停頓了一會兒,語句再次浮現:

  「裴液,你現在還常常想念越沐舟嗎?」

  「……」

  「還好,因為這半年一直都很忙,不是太有空著的時間……但是很容易夢到。」

  「你怎麼排遣這種想念?」

  裴液靜了一會兒。

  「想念……是沒有辦法排遣的。」裴液緩緩回道,「想念一個再也觸及不到的人,就像走進了一個死胡同,這胡同裡面沒有空氣,三面都是牆,你想往回走,但人是回不到過去的。你只能把那些來時的記憶拿出來撫摸,但那也是個陷阱,你每摸一次,窒息只會越重。」

  「唯一的辦法就是別走進去。」裴液繼續認真道,「多看看其他方向、看看其他的路。越爺爺雖然離去了,但奉懷還有很多鄉親,我還要走出博望,走出少隴,我還要去北邊殺燕王。有時我會想想縹青,想想明姑娘,想想其他還能見面的友人……總有人能給我一些支撐。」

  對面安靜了許久,半晌,一條字跡緩緩浮現出來。

  「我不知道該想誰。」

  「……」

  「啊,知道你朋友很多啦。」這句調帶些熟悉的微笑了,輕聲道,「多謝你,裴少俠,和人說兩句話就好多了……只是我不能不踏入它……我的人生沒有你那麼多條路,裴液,它一共就只有兩個胡同,我不僅要一次次、一次次地走進去……而且要直到把它走通。」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我會幫你的。」

  「嗯。」

  「……」

  「……」

  「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怎麼你突然就能在我心裡說話?」

  「我可沒非請即入,是你自己接受的啊。」

  「不過以後確實就可以了。」她補充道。

  「什麼啊?趕緊說。」

  「這鸞佩共一對兩枚,據說很多年前,是唐皇與故皇后在未登基時所持,後來傳到越沐舟與應宿羽手裡,二十三年前越沐舟離京時切斷了和另一枚佩子的聯繫,後來應宿羽將此佩贈給了我,我便以之和越沐舟聯絡了。」字跡緩緩浮現著,「後來越沐舟離世,此佩失主,直到今天我想關心一下你在宮中的情況,方才喚醒。」

  「你不是做夢醒的嗎,又成關心我了。」

  「不然我怎麼不聯繫別人?」

  「……」

  「此對古鸞佩名曰【牽心·知意】,相傳是西王母座前兩對青鳥所化,在神京這樣的範圍內幾可做到隨去隨回,若離得遠了,就要耗些力氣,而且頻次也受限制了。」

  「原來如此。」

  「入宮一天了,感覺如何?」

  「不能使用真氣挺不自在,其他倒還好。這宮中真冷清,一個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

  「明宮歷來如此,那些一開始喜歡大聲說話的人,要麼學會了沉默,要麼就都死了……去之前我教你許多禮節,還以為你會很不適應。」

  「那些還沒《爾雅》一半兒難記。」

  「你《爾雅》記得如何?」


  「不如何。」

  「好。」

  又道:「我想想,你現在應當是住在朱鏡殿吧。」

  「你怎麼知道?」

  「殿下禮賢下士,自然不肯讓你去睡雜役房。」

  「今晚都沒吃飽。」

  「……」

  「自己不會找吃食麼?還要殿下餵你不成。」

  「我只是探討,她都沒記得給我備份飯,可見未必有多『禮賢下士』。」裴液心平氣和地解釋道,「並不是我因此不滿。實際上,我覺得她不大在意禮賢不禮賢的,俯視中即便做些平易的姿態,也未必真心……我覺得她和劉備曹操不一樣你知道吧,沒法和臣子做朋友的。當然,我是不在意的,哪怕要我餓著肚子睡林子,我也會好好做事。」

  「……」

  「睡了?」

  「沒,你講得很對,生帶麟血的李唐帝子們都是這樣的。」對面的字跡浮現,「即便生來不這樣,也總會變成這樣的……這是我的另一條胡同。」

  「什麼意思?」

  「沒什麼,當你在宮中多住些日子之後,會發現它比你想的要殘酷……你對殿下還有什麼意見嗎,可以一併說來。」

  「嗯?……我對她能有什麼意見,我只覺得她冷冰冰的,虧你教我些禮節,不然我之前那一套恐怕還真沒法和她相處。」

  「嗯,若有什麼不滿,可以隨時說給我。」

  裴液蹙了蹙眉,下意識覺得這話有些耳熟,但也沒多想,回到:「嗯。」

  「不聊了,我要睡了。你那枚鸞佩叫【知意】,在越沐舟手上拿了許多年,這佩子有個好處,即以往傳過的音訊都保留在其中,主人更換才消去。你那裡雖然見不到了,我這裡卻留有,想來越沐舟也不介意,且發你一封吧。」

  裴液正微怔,沒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一篇長長的字跡已傳了過來,現在了他的心頁之上。

  同時左上角的那隻青鳥斂翅黯淡,像是魂靈離去了。

  裴液投目看去,定定怔住了。

  女子的字跡:

  「早聞前輩奇名,今幸從應道首處得此佩,冒昧寄意,尚請寬諒。

  前輩十八年去國,神京大半如舊,只故人如絮飄散,許相歿於刑獄,商軍蟄在禁中,朝堂諸公,散落寥寥,江湖俠義,消沒南北,概是明月人去樓空之後,心骨殞沒折亡之故。

  今五姓重臨三殿,清白人家,皆成奴僕,燕軍控厄北疆,荒族消息,一概隔膜,仙人台琢磨江湖,也已漸漸偏離大統,自成一系了。

  當年乳女年歲漸長,遍索舊事,迷霧障目,屢屢隱見前輩芳名,遙想十八年前銜領鶴一,劍冷神京,親信於皇后,佩劍於紫宸,正光明華彩之年月也。

  如今天南海北,俠跡渺渺,明月宮老梅仍在,而不知前輩竟往何處。

  何意明月之後,掛印而去?神目之中,應多見種種幽秘,有問於此,希冀一答。

  神京【】敬筆」

  然後是一段回信。

  與案卷上一樣的筆跡,在離開奉懷以前,裴液從未見過。

  「原來已十八年了麼。

  我不是離開神京,而是離開所有人。

  天地間沒有那樣的美夢,惡虎能夠幸福安然地生活在人群之中。

  這些事情我已和應宿羽說過了,也不欲再談。明月之刺是我辦的最後一件案子,神京辦不成,卸任後我將它辦了。

  那刺者叫賀烏劍,藏在那所謂秘境之後,若要覓得,需從涇河末尾一路尋去,細處難以指認。其人留有一血脈,若還活著,可捉了以『求血卜』覓路。

  我習慣寫了些留痕的文字,交付於你,足以隱見其後之勾連,但那時魏後已死,我已無心再投身神京詭譎。

  仙權入世,凡俗總為芻狗,此我所以往也。」

  至此而終。

  ……是的,案子斷裂的關鍵點就在於,那位刺者消失無影了。

  二十三年前的痕跡早已不見,沒有蛛絲馬跡留給裴液去追覓,他乍現又乍逝,所以這案子顯得無處下手,他只能先在宮中逛逛,看看能不能碰上些似是而非的線索,或者等待幻樓那邊有什麼突破。


  裴液再往下看去,所謂「留痕文字」的開頭是:

  「涇水之尾,不知何處之山,覓溪而行,終得一水潭,下潛二里有餘。」

  ……

  ……

  涇水之尾,不知何處之山。

  一處深幽溶洞之中。

  祝高陽系了系手腳的綁帶,收好斗笠與劍器,向旁邊賀長歌遞了個小葫蘆,賀長歌沒有言語,用小匕再次割開腕子,暗紅的血將其緩緩注滿。

  祝高陽接過來,照邢梔所教術法驅動靈玄,而後全數滴入了面前水潭的冰洞之中。

  血像一條絲線,竟然不是散開,而是拉成極細的一條向下蜿蜒垂去。

  「淒神寒骨,悄愴幽邃,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啊。」祝高陽注視著極清冽的水潭,血線下沉數尺仍然清晰可見,「令尊從靈境抵達對面想必極為方便,我等要尋到這種地方,真是奇蹟了。」

  「……」

  「若見到令尊,賀塢主會與我一同對敵麼?」祝高陽淡聲道,「說來,正是他踏入的一切,將灃水塢也撕得支離破碎。」

  「長安八水之上,不是江湖。」賀長歌沒什麼表情,「父親二十年前就告訴我了,只是我如今才明白。若見到父親,祝真傳最好立刻殺了我,不然我即便在背後撞你一下,戰局中也頗為致命。」

  「哈哈哈哈。」祝高陽瞧他一眼,這樣冷清的寒洞裡,男子的笑依然光明溫暖,輕嘆一聲,「賀塢主多想了,並不真的需要你抉擇什麼。」

  他轉身穩了穩腰上的劍,傾身躍入了冰洞,仿佛就把賀長歌留在了這裡,賀長歌沉默一下,也一邁步踏了進去,身形流暢得如一尾游魚。

  下沉不知多少尺,從潭底進入一個幽曲的通道,周遭已是徹底的黑暗,沒有換氣之處,某些冷生的水物在壁上或水中搖尾,水洞極度蜿蜒,而且多有幽曲的岔口,許多地方都要躋身進入。很容易想像,一旦迷失在這樣深厚的地底,宗師也有葬沒之虞。

  祝高陽沒用任何東西照明,水中唯一微亮的是他的雙眼,黑暗中只映著一條極細的暗紅之線。

  這樣冷寂的黑暗不知持續了多久,祝高陽也忘了他游過了多少岔路與蜿蜒,足足將近半個時辰後,他才感到一股從他身後向前流動的細流。

  漸漸紅線也開始向上垂直了,與細流合為一處,祝高陽縱身一躍,明顯感到水流驟然向四方分散開去,已飄在一豁然開朗之處。

  賀長歌片刻後從後面跟上來,兩人攀出這方水潭,周遭卻並非想像中黑暗,四周石壁上皆散發著幽幽的螢光,令整個空間勉強可辨。

  身後是十丈方圓的小水潭,可見一些細小的寒魚飄在其中,周遭石勢嶙峋,僅僅是幾丈大小的一方空間,而在前方,則是一條顯然有人工痕跡的通道。

  祝高陽緩緩按住了劍,卻沒有遮掩腳步,凝目向前踏入。身後賀長歌的腳步有些僵硬。

  這通道比想像中要短得多,只類如入庭前的玄關,行不幾步,已是一方豁然開朗的石洞。

  兩人同時停下了步子。

  通道口,幾件衣裳掛在石上,隨風微微搖動,那裡是一處不知何處流進來的風口,可以想像隱居之人是浣洗衣物之後將其晾在這裡。

  石洞之中,雕削了石床石桌,上面還放著茶盞碗筷,兵器、書卷陳列在牆右,只是沒有鍋灶,想來只能食用冷食。

  這當然就是那位長安水系之主,【四水修蛇】賀烏劍的藏身之地,二十三年前他孤身進入大明宮,越過當代神宵道首應宿羽、以及甲一鶴檢越沐舟的守衛,一劍刺入了故皇后的心脈,引動了影響至今的麟血之禍。

  事後銷聲匿跡,江湖再無人得見,只留下一些隱約的傳奇。

  如今二十年後,第一次有人再次尋到這裡,祝高陽微微抬著頭,卻沒有挪動腳步,賀長歌僵硬地立在他身後。

  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早已陰腐了。

  賀烏劍還在這裡,只是也已經陰腐了。

  一柄破胸的、他自己的劍把他釘在了一丈高的石壁上,在那之前他先被斬落了右臂,骨頭並袖子還墜落在腳下,身上骨頭有三處斷裂,俱在精準的關節處,顯出一種井然有序的宰殺。

  屍骨右側是一行凌銳的劍刻:「鎖鱗四年春五月初九,越沐舟殺賀烏劍於此。」

  那是越沐舟掛印而去的第四十天,也是魏輕裾死後的第二個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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