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國演義(下)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雨越下越大,聲勢不停,時時刻刻都在噼里啪啦,像極了老天的漫談嘮叨。

  屋外天穹幽暗,黑雲厚重,光是看在眼中,亦令人感到胸口沉甸甸,喘不過氣,壓力劇增。

  在這生死抉擇的關鍵時刻,王野有時會產生奇想,也許風風雨雨,晴天多雲,皆是老天的言語,其中隱藏著一個孤獨的靈魂,只看人能否聽懂看懂。

  也許這想法不太那麼唯物主義,甚至根本是一個人的幻覺迷信,但修煉武功恰恰需要這種幻覺迷信,才能進而變成所向無敵、唯我獨尊的自信。

  街上已沒有旁人,世界仿佛淹沒在一條流淌的天河中,四方光溜溜的街道圍著這座孤零零的客棧,足以吞沒其中的任何聲音。

  黑暗,大風,雨聲……沉甸甸的壓抑氛圍,密集地籠罩世界,瀰漫在天空大地中每一寸空間,令人深感天地之威能無邊。

  在這情景之下,客棧顯得那樣安靜。但猛然間,一道突然響徹天際的轟然聲音,撕碎了所有的風雨。

  客棧的一面牆壁像豆腐般破開,一道人影突破了出去,正是張人鳳。

  就在剛才,張人鳳一記撩陰腿吃力不討好,全靠陸竹阻攔王野來勢,從王野身下逃走,可還沒有等到喘息機會,身後的王野逼退陸竹,追殺聲勢已至。

  幸好,他趾骨雖然碎裂,卻只會影響方寸挪移躲閃變幻的步伐,遠程奔走的身法純靠內力運腿,和腳趾無關,當下卻半點不慢。

  他不敢停下,不能回頭,不可反擊,只能一往無前,哪怕面對一面牆壁。

  人們總說南牆撞不破,這定律在這群武林高手眼中,卻是全然無效。

  張人鳳毫無阻礙地撞開了南牆,也衝出了客棧,他投身於滿眼蒼蒼茫茫的大雨時節,就好像是一條魚回到大海。

  在這一刻,他撞破門的聲音極響,極沉,極大,驚天動地。從雨聲之中極不和諧地衝出,好像是一把刀戳破了細密的紙一樣突兀。

  可從他身上發出緊隨其後的一個聲音,竟能與雨聲結合起來,不分彼此。

  那是笑聲,好大的笑聲。

  半空中一躍而起,張人鳳腰間兩柄參差劍回鞘交錯。人在半空,時空仿佛就此停滯,畫面亦在此定格。

  他本可以借真氣阻隔雨水,真氣只需微微一撐,雨水會如碰到了荷葉般滾落成珠,不留任何痕跡,他可以在水中打滾,而全身不濕分毫。

  可是他不,他不願意,也不可以。他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他現在就想要淋雨,淋個全身上下,痛痛快快,才好與王野一戰。

  鋪天蓋地的雨水瞬間將他變成落湯雞,滑過他的頭髮,流經他的肌膚。可他的神情分明是猖狂大笑,在雨中,在黑夜,在生死一線。

  他笑得開懷,眼含快意,他身後有著王野灼熱而恐怖的氣息,可是他刺激得如同高潮,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炸裂。

  這個武當山上一向循規蹈矩的大師兄,嘉靖帝身前從來不驚不擾的仙官,現在竟是一改從前,何其狂也!?

  「王野,你果真是好漢子,好身手,好能耐。你真是千好也萬好,好到不能再好!」

  張人鳳哈哈大笑,對著漫天的雨,下雨的雲,雲布滿的天長嘯一聲,高高舉起拳頭,啪一聲打在半空,撞碎了無數的雨水。

  「看我勝你!」

  時間倏然像是放慢了無數倍,張人鳳身後,撞開的牆壁上,灰塵碎片,點點塊塊,在半空中停滯。

  忽然砰的一聲,一股刀勁烈風橫衝直撞出來。

  那是王野,在這連天的風雨之中,常人三尺之外,幾乎等於瞎子、聾子,可是王野隔著一兩丈距離,看得見張人鳳高舉的拳頭,聽得到張人鳳的呼聲。

  張人鳳當然也知道他這本事,要不然所做一切都是給瞎子拋媚眼了。

  「你說得對,我一向是——最好的那個!」

  見此情景,王野也是微微一笑,給予回應,身如迅雷,捉刀而走,如影隨形追擊。和張人鳳這樣的人,哪怕是為敵,也讓他大呼痛快過癮。

  身形一動,所有的灰塵碎片,被他一身強烈的刀氣一觸,當即二度絞碎撕裂。

  本來就不大的各類碎片無聲無息,被切得更為細碎,為風勢一吹,登時一掃而空。

  「哎……兩位施主,真快活啊……」

  再緊接著,灰頭土臉、十分憋屈的陸竹,才作為第三道人影,從客戰之中射出。


  前兩人都在發笑,俱是盡情享受這場激戰,陸竹卻長嘆一聲,隱有不滿,酸溜溜的。

  他從一開始到現在,從未有出手的機會,每一次蓄勢待發的少林絕技,均被王野打了回去。

  他一身精純至極的少林正宗真氣,威力極大。若純以功力論,極有可能是三人之中最為精深者,全力施展之下,幾可以用「轟天震雷」來形容。

  偏偏王野每次出手,總能使得他啞火熄彈,有力使不出。

  那邊廂王野和張人鳳都來回幾招,打得酣暢淋漓,痛快之至。他卻未有一招使出,使得一向心平氣和的陸竹,也生出了不爽利的心思。

  「要贏。」他對自己說,如此斬釘截鐵:「菩薩在上,貧僧非贏不可!贏下這兩個人,貧僧前三十多年的人生,也就無憾了。」

  這是如此堅定,如此感慨的一句話,仿佛佛門所說的「金剛」二字,話語之中蘊含的意志不動不搖,不增不減,不淨不垢,不生不滅。

  三人在雨中前撲後繼,你追我趕。

  如果在這一刻,蒼天有一隻眼睛,可以從上而下俯瞰得到,瀰漫天地的雨潮之中,赫然有三道白色的痕跡,清晰可見地洞穿了連天的水幕。

  就好像是三支筆直的箭矢,出現在了水盆之中。

  這是三個人動作太快,各自撞飛了雨點,上面的雨還沒有落下來,使得這浩大雨勢之下,竟一反常態地出現了沒有雨水的乾燥空間。

  這時滿城水流潺潺,積水奔騰,如同河流,足有一兩寸高,常人兩腳淌水行走,猶如渡河,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這般拖泥帶水,本該受到天大的阻礙。

  但是三人是什麼武功?他們均是江湖之上,排名前十的絕頂高手,年青一代更是只有他們稱尊,一身武藏之多,盡得少林武當兩大泰山北斗的精髓。

  小小一兩寸的淌水,根本攔不住他們。

  張人鳳行走起來的時候,姿勢奇特,身體飄逸靈動,宛若一連串不連貫的幻影,在雨中時隱時現。

  而王野和陸竹則十分相似,兩個人均是少林身法,大步流星,每一步又長又遠,在水中重重踩下,濺起水花,飽滿如蓮花。

  三個呼吸後,客棧中的所有人才反應過來,一群和尚道士連同一個令狐沖,都追到那個被破開的牆口前,但往外看去,哪裡還有人影?

  唯見風雨蒼蒼,夜色茫茫。天地被自個兒摧殘得不成樣子,可在房中看來,又是如此壯麗。

  「天地才是他們的戰場啊。」

  令狐沖呆呆看了一會兒,忽然感慨一聲,擾醒了所有的和尚道士。

  他們均覺得這話有道理,驚訝於這華山來的酒鬼有時還有些妙句。

  轉頭一看,令狐沖已回到自己此前的座位上,與身旁被點了穴道的轉輪王相伴。

  他轉手就從櫃檯拿了一壺酒出來。

  有人充滿遺憾,走過來坐在令狐沖對面,要了一杯酒:「你不想看他們如此精彩的一戰嗎?」

  「追不上的,我們武功太差了,追上了也看不清。」

  令狐衝倒是看得開,抬手飲了一口酒便說:「還是就在這裡等著吧,等王野勝利之後,會回來找我,也會帶走轉輪王。」

  他自信,也平靜。

  比風雨更狂。

  ……

  張人鳳少有大志,自幼在武當山上長成,平生唯願成就三樁大事:

  第一件事情,是帶領武當壓倒少林,上對得起師長。

  第二件事情,是掃清朝堂奸佞、輔佐昏君清明,下對得起黎民。

  第三件事情,是打敗東方不敗,對得起他自個兒的一身武功。

  此後又遇到了細雨,於是與細雨成婚結親,成為他內心深處的第四件事情。

  可此時此刻,什麼四件大事,張人鳳全都拋之腦後,唯一的想法念頭,居然是一個他才見過對方兩面、對方才第一次見過他的王野。

  根本而言,他對手中的轉輪王以及其後的羅摩遺體秘密渾不在意,他發展到此時此刻,內心唯一想法,是不願輸給王野。

  「不可思議,真是十足的不可思議。看來王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境界,我還沒有到達。我高估了自己,既贏不了王野,談什麼四樁大事?」

  一路狂飆,在最自信的言語說出之後,張人鳳反而進入最冷靜的思索之中。


  他從始至終,沒有回頭,不敢停下,一顆心連稍微鬆弛都沒有閒暇。因為身後王野的刀勢,時時刻刻籠罩自己的背後。

  張人鳳破牆而出,是寄期望於天地風雨大勢,將王野的刀勢阻礙一下,給自己還擊的機會。

  畢竟他的腳趾受損,趾骨碎裂。這在長時間的奔走之中,多用腿力,無有干係,但在咫尺方寸之間的近身纏鬥之中,躲閃挪移,必然受到影響。

  他們這樣的高手,和同境界的人物交鋒,任何一點微小的不適,都會產生巨大的影響,足以決定勝負。

  他一開始也沒有想要奔走這樣一路,而是覺得驟然從屋內到了屋外,風雨遮蔽,必使王野氣勢受阻。

  只是張人鳳沒有想到,王野的心態亦如此冷靜,全不受到影響,緊追慢趕,時刻不離自己身後一丈距離,使得他如意算盤,終於落空。

  不過與此同時,其實張人鳳清楚得很,王野亦有自己的兩難之處。

  三人之中,王野位處中間,前面是張人鳳,後面是陸竹。

  如王野一旦停下,立即陷入前後包夾之勢,屆時處境尷尬,將毫無疑問成為三人之中最先出局者。

  這也是王野眼見張人鳳被逼退,卻沒有轉頭帶走轉輪王的原因。

  因為他不能不去追張人鳳,一旦停下給了張人鳳喘息,對方就會立即反手對付自己,陸竹亦將痛打落水狗,一報此前壓制他的大仇。

  同樣,三人中位處最末尾的陸竹和尚,也很聰明地沒有執著於轉輪王。

  三人實力旗鼓相當,若沒有具備壓倒性優勢,拿到了轉輪王便等於是眾矢之的,前面兩人會立馬轉頭對付自己。

  更何況,除了王野確有實際性需要外,另外兩人也根本對羅摩遺體不感興趣。

  所以,三人有共同的禁忌,形成了當下的局面。而單純以這個局面看來,其實對王野最為有利。

  因他第一個把這一場戰局比喻為東漢末年分三國,並以一敵二,旨在給自己搶占一個「魏」國的名分。

  他率先發難,掌握了主動權,面對二人的時候,將擁有極大心理上的優勢。而說到如何繼續贏下去,王野已有一定經驗。

  因為三人之中,僅有他曾經以一敵二,面對兩個同級高手,並且不是一次。

  追根溯源,或許在東溪廟中第一次面對肥油陳、葉綻青,便已初見端倪。

  他的秘訣在於三點,一處是打信息差,一處是利用心理優勢,最後一處在於製造局部的單打獨鬥。

  面對肥油陳、葉綻青時,他利用了信息差和心理優勢。面對古今福、轉輪王時,他利用了心理優勢,製造出局部的單打獨鬥。

  而此戰迄今為止,他依葫蘆畫瓢,同時利用了三點。張人鳳的趾骨受損,陸竹的幾次啞炮熄火,均有以上三點的原因。

  現在三個人拉開距離,一前一後,他只要追上了張人鳳,有足夠的時間製造出他們的「二人空間」。

  這一點,張人鳳也十分清楚,他更清楚王野的體力優勢,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於是他陡然停了下來,身形極為詭異的一滯。

  這世上不只是有王野能打信息差,有別人不知道的底牌,他也有!

  停滯之前的瞬間,張人鳳伸手在道袍之中一抖,忽然零零散散,從衣服里掉落出三節東西。

  其中兩節,被他彈飛在半空之中,他拿起手中一節,往上一抖。當即以他人想像不到的速度,組裝了起來。

  他組裝的過程,也十分瀟灑、高效、凌厲,組裝的同時就在進攻。

  三節東西,其中兩節是長達三尺的短棍,一節也是三尺短棍,但一端有個閃閃發光的槍頭,槍頭上包裹著皮革。

  咔咔兩聲,張人鳳手持一節短棍,再兜住另一節短棍,動作間罡氣四溢,旋轉著接駁上去,再接上最後一節槍頭,又被接駁上去。

  眨眼之間,他手中忽然多了一桿丈許長短的精鋼長槍,長槍組裝完成的瞬間,手腕一翻,槍身一顫,槍尖如同閃電,已送到了王野的眉心處。

  參差劍是張人鳳在武當山上學來的劍法,而眼下這杆短槍「轟雷掣電」的招式——卻是他從俞大猷處習得的槍法!

  這一招奇峰突出,使得王野大吃一驚,豈止江湖上眾人不知張人鳳的底牌,就連他這個對《劍雨》極為了解的「上帝視角」亦不清楚。


  一剎那,王野陷入了無比的兇險之中。他的單手下意識結印,腦袋一側,間不容髮地躲開槍尖,寒氣擦過他的臉頰。

  但危險還沒有完,張人鳳那邊一抖,槍尖卸力飛來,切削王野的眼睛。

  王野倏然出刀劈砍,刀震槍身,使得張人鳳勁力一變。這一招精妙絕倫,就好像是打一個人出拳關鍵,正好截在手腕。

  槍尖距離王野眼球,不過一兩寸距離,王野眼睛眨也不眨,腳步往前一划,走了個弧線,徹底讓開了槍尖,卻是趁此機會,要欺近張人鳳。

  水勢奔流,猶如浪潮,卻為他順勢而動,非但不是阻礙,還是一股助力。

  腰刀驟經加速,化作了一道比黑夜更黑、比風雨更狂的墨龍,張牙舞爪,摩擦槍身,火花四濺,照亮了張人鳳的面容,也照出他眼中的驚悸。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突出奇招,雖給王野造成麻煩,卻終於僅限於一時。在眨眼之間,張人鳳想要後退,趾骨卻成了麻煩,使得他速度慢了一線。

  如此交戰,慢了一線,勝負已分。

  張人鳳暗嘆一聲,他蘊藏已久的槍法似乎成了笑話,雙手一松,短槍「轟雷掣電」重重落在地上,參差劍光沸騰而起,竭力做出最後的反抗。

  王野手中刀光一點不輸,忽然幻化無數的刀影,戳斬劈砍切削撩,燃木刀法的精髓在他手中竭力施展,並間雜其他幾門少林絕技。

  參差劍是張人鳳自創的劍法,其中的底子就是太極拳、太極劍。王野的燃木刀法,亦暗藏了大乘般若掌奧義。

  在這一刻的交戰,似乎並非只是他們兩人交手,亦代表著董天寶和張君寶的交手。

  ——而這一次,董天寶他並沒有輸。

  ……

  「阿彌陀佛。」

  三人各有前後,王野追趕張人鳳最緊,兩者僅有丈許差距,但陸竹卻距離兩人約七八丈,遠遠落後。

  在這級數相爭,幾個呼吸,即數十招過去。張人鳳落後先機,敗相從一開始便定下來。

  是以當陸竹趕到時候,見到的場景並非兩人激戰,因為激戰早已結束。

  王野站在原地,張人鳳亦站在原地,兩人均收起了兵器,看似和平。區別在於,王野神態從容,張人鳳呆若木雞。

  陸竹一眼看出,後者顯然被點了穴。在這場「三國演義」之中,最後的勝利者是未知之數,但張人鳳已經最先一個出局。

  「張道兄是蜀。」

  王野指了指張人鳳,然後對陸竹說:「大師是吳……啊,對了,吳國其實比魏國活得久來著?那我還是當晉吧……嘖,怎麼感覺有點晦氣……」

  他想了想,也不甚在意,咧嘴一笑:「算了,是什麼也好,反正我是最後贏家。」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