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啟無名野
永曆前六十四年。
稻月望，金曜日。
姬雪枕著胳膊躺在村口的老槐樹上，頭頂一對雪白的狐耳平展，身後同樣雪白的狐尾在半空中輕輕搖晃，他望著霞光將雲朵染成華美的紅裳。
風吹雲幻，金色的光芒下，流雲仿佛變作一個著紅衣的女子，金色霞是她的令耳，黃昏之陽是她的應尾，雲朵是她的肌膚，風兒是她的舞步，她輕笑著舞動霓裳，裙擺蕩漾著流動金黃，舞蹈輕快而華美，漫山遍野的花草都為她鼓掌。
若是巧月就好了，淡白的槐花會一串串地掛滿枝頭，就像是她戴上了垂著珍珠的頭冠，如同絕色的天女。只是曼舞的她不曾睜開雙眼，因為姬雪不知道她眼睛的顏色。
「娘……」
其實姬雪的母親早在兩年前就去世了，但在姬雪心中，仍然時常記起母親，母親會用春節做燈籠留下的紅布凌當作華裳，用槐花串掛在頭上當作冕冠，她跳起舞來的時候，淡白樸素的衣裳翩然而起，金黃色的狐耳、狐尾飄飄相映，好似是個無憂無慮的宮廷舞女，在這個小山村中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除此之外，母親好像又同平常人家的婦人沒什麼差別，愛貪小便宜，愛聽鄉里村頭的閒話，吃飯挑食，睡覺喜歡踢被子，會因為天氣太干導致令耳、應尾炸毛而苦惱，會因為一點小事同鄰里對罵，又會反過來教訓姬雪說這個不許學她，還有就是……她是看不見的。
姬雪還記得兩年前娘離開的那天，師父把正在田裡割麥的他叫回家，姬雪急匆匆趕回去，手裡還握著一把金黃的麥。
她躺在床上，頭頂的令耳失了顏色，臉色也枯黃得像是打了霜的秋草，應尾軟趴趴地壓在身下，兩對耳朵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娘在半個月前得了種怪病，身子壞得很快，連師父都無能為力。
娘那雙溫暖的手撫摸過姬雪的令耳，摸著姬雪的臉龐，欣慰地笑笑說：
「娘的雪兒啊，就是春天的細雪，還好是個男子，不然總是不長久的……等隔壁的丫頭長大了，要把她娶回家呀，準是個賢良的，不跟你娘似的不會照顧孩子……娘的雪兒，娘有些對不起你呀……以後，以後也要……快快樂樂的……」
姬雪只是愣愣地覆著娘的手，不哭也不喊，只是有些悲傷。
「娘的雪兒啊……」
在一聲悠長的嗟嘆里，娘永遠離開了，臨終的時候，她抓著姬雪的手，並不用力，像是想要握住一朵初春的雪花。
將那把金黃的麥放在娘胸前，姬雪在床前陪了娘一夜，直到那雙手沒有了溫度，他一滴眼淚都沒掉，只是覺得心空落落的，像是被鐮刀生生割走了一塊。
那年姬雪十一歲。
姬雪總覺得娘其實一直沒走，常常像這樣化成金黃的雲霞來看他。
「喂，可別忘了！」
一張甜美的臉蛋忽然闖進來，還眨了眨漆黑的眼睛，女孩頭頂一對黑色馬耳，身後甩動著蓬鬆的黑馬尾，健美的身體曲線在攀登槐樹時展露，她撐在姬雪上方的枝幹上，快活得像是一匹小馬。
「去去去，忘不了，忘不了的，你以為我跟傻樂一樣多忘啊。」
姬雪臉色微紅，抬頭時不經意間掃過女孩子初萌的微鼓胸脯，小聲說：「快下來，都快看到了!」
女孩落在姬雪身旁，水靈的眼眸一眨，湊到姬雪頭頂，鼻尖抵著毛茸茸的雪白狐耳，悄聲細語：「雪兒想看嗎，求求姐姐我，姐姐我心情好了說不定就給你看了。」
女孩子說完，為自己的大膽而驚詫，臉上霎時紅了一片，她歪頭看姬雪，姬雪早就跟個小姑娘似的低下頭，臉頰桃花般緋紅。
「好你個姬雪，說我壞話是吧，還那麼大聲，來，下來，本皇要跟你單挑！」
樹下，頭頂一對鹿角的少年赤裸著雙臂，大吼大叫，好似一頭暴躁的雄鹿。
「誰要跟你單挑，你還是去找頭牛角力去吧，師父不是說什麼時候你能掀翻一頭水牛，才算是馬馬虎虎的過關麼。」
同女孩呆在一起姬雪覺得心兒有些躁動，於是一閃身落下，站在子樂面前。
「嘿嘿，本皇既然決定今天晚上動手，那必然是萬無一失，你們也不看看站在這裡的是誰，我可是以後的人皇，說話仔細點！」子樂單手掐腰，大拇指指向自己。
子樂聽師父講完太古三皇——伏羲、神農、女媧的故事之後，便一直以皇自居，總向旁人說自己以後要功蓋神農、力過女媧、德勝伏羲，成為人人都知道的皇和蓋世的英雄。
「你這大嗓門，是生怕師父聽不見是不？！」
女孩子不知何時出現，一下子就揪住了子樂的側耳。
「見月，休得無禮，本皇……」子樂端正身姿，昂然挺立，頭頂令角直衝天，自有一番英雄氣。
然而話音未落，名為見月的女孩子笑眯眯地揪著他的耳朵轉了起來。
「哎呦呦，姐，姐，你是我親姐，小的知錯了，知錯了。」子樂的眼眶頃刻濕潤了起來，捂著耳朵叫喚起來，活像是個被扎了屁股的小公鹿。
「知錯了？」
「知錯了！」
三番求饒下，見月總算鬆開了子樂的耳朵，子樂歪著腦袋捂著耳朵，齜牙咧嘴，又疼又開心。
他總是這樣，喜歡找見月不痛快，見月自然也是不相饒，定然是對著他拳打腳踢。
可後來發現他總是一邊被打一邊傻樂，說來也是，師父教給他的是奇門之術，掀翻一頭牛什麼的，不止是說說而已，而且他皮糙肉厚，起先見月打他打得手疼，也不見他吃疼，後來總算發現他這個弱點。
姬雪隱約覺得，子樂是喜歡見月的，就像夏見春花、燕過風堂。
「記住了，就今晚，我們三個以後能不能成為蓋世的大英雄就全靠你啦，最重要的是，千萬別被師父發現了！」子樂大大咧咧地拍著姬雪的肩膀，又囑託了一遍。
「知道了，知道了，怎麼婆婆媽媽的，跟村西的老婆子一樣。」姬雪一把甩開子樂的手，興許是錯覺，姬雪覺得有時候子樂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大對勁。
「咱們該回去了，太陽就快下山了。」見月驚呼一聲，拉著兩人的手就向村里跑。
鄉野人，日落而息。
注釋——
1.令耳、令角：指蒼嵐人除去側耳外頭頂生的獸形耳或獸形角。一說天耳/天角或上耳/上角，也有「令」通「聆」的解釋，意為聆聽天意的耳朵。
2.應尾：指蒼嵐人尾椎骨外延生長的獸形尾。學界目前認為此處的「應」為感應、照應的意思，應尾意為感應大地的尾巴。
稻月望，金曜日。
姬雪枕著胳膊躺在村口的老槐樹上，頭頂一對雪白的狐耳平展，身後同樣雪白的狐尾在半空中輕輕搖晃，他望著霞光將雲朵染成華美的紅裳。
風吹雲幻，金色的光芒下，流雲仿佛變作一個著紅衣的女子，金色霞是她的令耳，黃昏之陽是她的應尾，雲朵是她的肌膚，風兒是她的舞步，她輕笑著舞動霓裳，裙擺蕩漾著流動金黃，舞蹈輕快而華美，漫山遍野的花草都為她鼓掌。
若是巧月就好了，淡白的槐花會一串串地掛滿枝頭，就像是她戴上了垂著珍珠的頭冠，如同絕色的天女。只是曼舞的她不曾睜開雙眼，因為姬雪不知道她眼睛的顏色。
「娘……」
其實姬雪的母親早在兩年前就去世了，但在姬雪心中，仍然時常記起母親，母親會用春節做燈籠留下的紅布凌當作華裳，用槐花串掛在頭上當作冕冠，她跳起舞來的時候，淡白樸素的衣裳翩然而起，金黃色的狐耳、狐尾飄飄相映，好似是個無憂無慮的宮廷舞女，在這個小山村中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除此之外，母親好像又同平常人家的婦人沒什麼差別，愛貪小便宜，愛聽鄉里村頭的閒話，吃飯挑食，睡覺喜歡踢被子，會因為天氣太干導致令耳、應尾炸毛而苦惱，會因為一點小事同鄰里對罵，又會反過來教訓姬雪說這個不許學她，還有就是……她是看不見的。
姬雪還記得兩年前娘離開的那天，師父把正在田裡割麥的他叫回家，姬雪急匆匆趕回去，手裡還握著一把金黃的麥。
她躺在床上，頭頂的令耳失了顏色，臉色也枯黃得像是打了霜的秋草，應尾軟趴趴地壓在身下，兩對耳朵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娘在半個月前得了種怪病，身子壞得很快，連師父都無能為力。
娘那雙溫暖的手撫摸過姬雪的令耳，摸著姬雪的臉龐，欣慰地笑笑說：
「娘的雪兒啊，就是春天的細雪，還好是個男子，不然總是不長久的……等隔壁的丫頭長大了，要把她娶回家呀，準是個賢良的，不跟你娘似的不會照顧孩子……娘的雪兒，娘有些對不起你呀……以後，以後也要……快快樂樂的……」
姬雪只是愣愣地覆著娘的手，不哭也不喊，只是有些悲傷。
「娘的雪兒啊……」
在一聲悠長的嗟嘆里，娘永遠離開了，臨終的時候，她抓著姬雪的手，並不用力，像是想要握住一朵初春的雪花。
將那把金黃的麥放在娘胸前，姬雪在床前陪了娘一夜，直到那雙手沒有了溫度，他一滴眼淚都沒掉，只是覺得心空落落的，像是被鐮刀生生割走了一塊。
那年姬雪十一歲。
姬雪總覺得娘其實一直沒走，常常像這樣化成金黃的雲霞來看他。
「喂，可別忘了！」
一張甜美的臉蛋忽然闖進來，還眨了眨漆黑的眼睛，女孩頭頂一對黑色馬耳，身後甩動著蓬鬆的黑馬尾，健美的身體曲線在攀登槐樹時展露，她撐在姬雪上方的枝幹上，快活得像是一匹小馬。
「去去去，忘不了，忘不了的，你以為我跟傻樂一樣多忘啊。」
姬雪臉色微紅，抬頭時不經意間掃過女孩子初萌的微鼓胸脯，小聲說：「快下來，都快看到了!」
女孩落在姬雪身旁，水靈的眼眸一眨，湊到姬雪頭頂，鼻尖抵著毛茸茸的雪白狐耳，悄聲細語：「雪兒想看嗎，求求姐姐我，姐姐我心情好了說不定就給你看了。」
女孩子說完，為自己的大膽而驚詫，臉上霎時紅了一片，她歪頭看姬雪，姬雪早就跟個小姑娘似的低下頭，臉頰桃花般緋紅。
「好你個姬雪，說我壞話是吧，還那麼大聲，來，下來，本皇要跟你單挑！」
樹下，頭頂一對鹿角的少年赤裸著雙臂，大吼大叫，好似一頭暴躁的雄鹿。
「誰要跟你單挑，你還是去找頭牛角力去吧，師父不是說什麼時候你能掀翻一頭水牛，才算是馬馬虎虎的過關麼。」
同女孩呆在一起姬雪覺得心兒有些躁動，於是一閃身落下，站在子樂面前。
「嘿嘿，本皇既然決定今天晚上動手，那必然是萬無一失，你們也不看看站在這裡的是誰，我可是以後的人皇，說話仔細點！」子樂單手掐腰，大拇指指向自己。
子樂聽師父講完太古三皇——伏羲、神農、女媧的故事之後，便一直以皇自居，總向旁人說自己以後要功蓋神農、力過女媧、德勝伏羲，成為人人都知道的皇和蓋世的英雄。
「你這大嗓門，是生怕師父聽不見是不？！」
女孩子不知何時出現，一下子就揪住了子樂的側耳。
「見月，休得無禮，本皇……」子樂端正身姿，昂然挺立，頭頂令角直衝天，自有一番英雄氣。
然而話音未落，名為見月的女孩子笑眯眯地揪著他的耳朵轉了起來。
「哎呦呦，姐，姐，你是我親姐，小的知錯了，知錯了。」子樂的眼眶頃刻濕潤了起來，捂著耳朵叫喚起來，活像是個被扎了屁股的小公鹿。
「知錯了？」
「知錯了！」
三番求饒下，見月總算鬆開了子樂的耳朵，子樂歪著腦袋捂著耳朵，齜牙咧嘴，又疼又開心。
他總是這樣，喜歡找見月不痛快，見月自然也是不相饒，定然是對著他拳打腳踢。
可後來發現他總是一邊被打一邊傻樂，說來也是，師父教給他的是奇門之術，掀翻一頭牛什麼的，不止是說說而已，而且他皮糙肉厚，起先見月打他打得手疼，也不見他吃疼，後來總算發現他這個弱點。
姬雪隱約覺得，子樂是喜歡見月的，就像夏見春花、燕過風堂。
「記住了，就今晚，我們三個以後能不能成為蓋世的大英雄就全靠你啦，最重要的是，千萬別被師父發現了！」子樂大大咧咧地拍著姬雪的肩膀，又囑託了一遍。
「知道了，知道了，怎麼婆婆媽媽的，跟村西的老婆子一樣。」姬雪一把甩開子樂的手，興許是錯覺，姬雪覺得有時候子樂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大對勁。
「咱們該回去了，太陽就快下山了。」見月驚呼一聲，拉著兩人的手就向村里跑。
鄉野人，日落而息。
注釋——
1.令耳、令角：指蒼嵐人除去側耳外頭頂生的獸形耳或獸形角。一說天耳/天角或上耳/上角，也有「令」通「聆」的解釋，意為聆聽天意的耳朵。
2.應尾：指蒼嵐人尾椎骨外延生長的獸形尾。學界目前認為此處的「應」為感應、照應的意思，應尾意為感應大地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