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闆有一座吐槽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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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意歸隨意,老闆有兩件事是很認真對待的,一件是對出品味道。不花巧不炫技,老老實實用料,肉用上肉,雞用土雞,螺用山坑螺,魚用山泉水活魚,水果生蔬直接跟批發市場最好的供應商訂購每天新鮮送到,高湯湯底就用牛骨豬骨雞骨外加大地魚乾和元貝熬足三個小時。

  他說,用料地道火候老,出品味道自然好。

  另一件事就是對各種會議,堅決不參加,態度很認真。周家瑜建議他向組織靠攏一下,開個會湊個人頭什麼的,一次兩次,他不以為然,三次四次,他惱了,端茶送客。周家瑜被惹急了眼,說:「我知道,你不就是怕見到那位老師麼!」

  老闆於是臉色變得鐵青,總算涵養極好,照舊做自己的事情。那天老闆陰沉著臉大半夜,連那新找到工作來報喜的技術男,都沒好意思多聊,訕訕坐了大半夜。老闆照舊一杯聊酒放他面前,說:「明天第一天上班,要早點休息養精神,喝完這杯好走了。」

  技術男弱弱的道:「大道同行,一個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遠。」

  見老闆不吱聲,技術男又溫聲細氣地說:「如果不擅社交的話,就當跟老街坊熟客們那樣相處咯,不會吃了你的。」

  要不怎麼老話說得好呢,有理不在聲高。

  技術男溫聲細語兩句話,老闆竟然聽進去了,接受了主辦方邀請,去了那個叫社院的地方,參加名為「新的階層人員理論研修班」的培訓。才去報了個到,晚飯時分老闆皺著眉頭就回來了,身後跟著道歉不住的周家瑜。

  周家瑜告訴我,老闆在簽到的時候,遇著了他的老師。

  大概也就十年八年前吧,老闆還是名校畢業的青年才俊。身形挺拔,長相俊俏,滿腹學問,繡口一吐就是文章,很自然地選擇了靠口才吃飯的講師為業。

  那時候,盛勉行講師四五十分鐘的營銷課下來,訂單如雪。十年八年之前還沒有直播帶貨這行當,靠的是傳統媒體矩陣,外加口口相傳拉人頭,就這麼原始的手段,他一節課下來創下的業績也是第二名的很多很多倍……

  桃李滿天下的老師看著得意門生有出息了,很是自豪,到處為學生背書做活GG……

  著實風光了兩三年,那兩三年功夫,老闆見識了無數人,天量錢,世間事。

  誰知一聲爆雷,無數人身家化為烏有。老闆事先做了準備,抽身而退,還有兩年就能退休的老教師卻是猝不及防。

  很顯然地,雖然虧得傾家蕩產的人們只能自認倒霉,無法把暴力訴諸老師身上,然而老師幾十年積下來的口碑卻是破產了。

  素日老師喜歡遛彎,小城市的街頭巷尾,總能遇到幾個學生,又或者學生家長。跟人打招呼,老師嘴角總是掛著滿足自豪的笑容。自從那件事之後,老師走哪兒哪兒被指指點點,漸漸地,他出門也就少了。

  那年之後,老闆再也沒有回家——老闆父母和老師是同事,他們住在同一個家屬大院裡。

  那年,老師所在的高中沒有一個年級聘用他。和他三十年老同事的高三級長婉轉跟他說,同事們心裡有疙瘩……

  老師也就懂了,自行請纓留在資料室里。一呆兩年,安安靜靜地等到了退休的日子。

  退休那天,沒有一個人來送他,工會照例送了蛋糕鮮花來。老師看著機械的列印字卡片和同樣冷冰冰的列印字落款,慘然一笑,倒也沒說什麼。

  退休之後老師越發深居簡出,他用三十年對青少年心理的認知心得,寫起了小說。在沒有人知道的情況下,這些鮮活充滿童趣的文字成了鉛字……從發表,到出版。

  然後就是獲獎,從市級,到省級,到國家級。

  拿了國家級的兒童文學獎,老師的馬甲再也捂不住了,所以,才有了這次培訓。

  也是在入學季的秋天,師生倆按照各自習慣,前後腳出現在了報到處。老師倒是沒有揮著老拳沖向老闆,他只是直挺挺地向後一倒——他昏厥了。

  把老師送到了醫院之後,老闆就回到了小飯館中,打開了酒瓮,直接用碗來大碗干起了聊酒。我和周家瑜嚇壞了,我去關店門,周家瑜撲上去就奪酒碗。

  第一次,我見到老闆紅著眼睛的樣子,都說看似無情之人至有情——第一次,我看到老闆七情上臉。

  周家瑜奪下了酒碗,她用力過猛,臉大的酒碗脫手飛出,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老闆高高地揚起了手,我以為他要發狠打女人,弓起身子準備往上撲。老闆巴掌重重落下來——落到了他自己臉上。一巴掌一巴掌又一巴掌,打得又狠又快,我和周家瑜嚇得互相緊緊抱著出不了聲,還是我搭檔,那鋸嘴葫蘆阿賢上去攥住了老闆手腕。


  她悶悶地說:「老闆,街坊們在外面看著呢。」

  不知什麼時候,半拉子掩著的卷閘門外面,圍了兩圈街坊。一邊瞪著周家瑜,嘴裡喋喋數落「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是非」;一邊唐叔從卷閘門下鑽進來,抓過醫療箱就給老闆腫脹滲血的臉敷藥貼膠布……

  混亂中,我不知道該護著老闆好,還是護著周家瑜好……但當真有人沖向周家瑜的時候,我還是選擇張開雙臂護在周家瑜身前。周家瑜伸長脖子哭喊:「對不起!是我莽撞了——是我的錯——我以為他們會和解的!我沒想到老師會直接中風啊!我,我早就『劈炮唔撈』了!我已經不是那種記者了!我不會再寫那種報導啦……」

  一改了犀利文風的周家瑜,被認為新聞質量下滑,評級從S級下滑到B級最後斷崖式直接到了不及格的D級……當主編約她談話的時候,雞吃螢火蟲——心知肚明的她二話不說直接遞交了辭呈。

  幫老闆走近組織加入新階聯,是她能為老闆做的最後一件事。

  阿賢張了半天嘴,一頭鑽進人群中,把老闆拉了出來,說:「去、去醫院!藥箱底有那枚藥……聊酒是黃酒……暖酒化藥……」

  阿賢的小電驢長年在店門口充電。那次唐叔的寶貝閨女回來探望他,孝敬了兩枚據說通血活絡有奇效的黃泥丸子給他。唐叔隨手丟了一顆給老闆,老闆隨手放在藥箱底。

  正值小城市的晚高峰,不寬的市區道路擠得水泄不通。這光景,小電驢怕是更加靈活方便?!

  總之,那天下午,阿賢帶著老闆直奔醫院。

  周家瑜開著小車車,把我也帶上了,唐叔也帶上了,才下班的片警韓大叔也擠上了車……據韓大叔自己說,他也是老師的學生。掐指一算畢業了得有三十年了!

  醫生看到我們鬧哄哄一群人簇擁著到了心腦血管科,臉色一沉。那罵聲隔著三層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但老闆也因此可以來到剛剛甦醒的老師病床前……

  隔著玻璃窗,我們遠遠地,看到老闆跪了下來……老師微微仰起頭盯著他,瘦削枯乾的手伸了出來,立刻就被老闆握住了。

  那畫面,仿佛帶了光……

  老闆聽了那麼多「吐槽屋」的食客的心裡話,他也該對著最想要傾訴的人,說一說自己的心裡話了。

  到底送治及時,又在醫學昌明的年代,老師很快痊癒了。

  老闆的培訓倒是堅持參加了,我很懷疑是老師的意思,不過我沒有證據。在老闆帶回一個大紅殼子結業證書的那天,他還去醫院接了老師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和老闆的老師面對面,睿智的眼神和老闆如出一轍,溫和的笑容又像父親般溫暖。他微笑著把那顆藥丸子還給老闆:「你們真是亂來……醫院不允許私自服藥。留著給你爸滋補身子吧!這種藥,治病不知道行不行,強身健體是萬里挑一的……勉行,你也該回家看看了。也是你爸勸說我搞創作,給我打開了另一條路。他常說,子債父償,哪兒能呢!何況他們心裡所受的折磨,比我還厲害哩!」

  那一刻,我又看到了老闆七情上臉的模樣。

  只不過這一次是春花綻放,萬物生華。

  老闆回家了,從家裡帶來了……帶來了一大筆錢。

  根據他的說法,可以一直維持飯館到賺錢為止了。

  按理說,我不必擔心小飯館會倒閉來著。但很快,新的問題又來了:店裡東邊多了個寫兒童文學的半老頭兒,對面三個剝花生打撲克的搭伴。西邊單人獨坐了個網絡寫手小美女,引得無數漢子走過路過狼眼眈眈。

  吐槽屋店面狹小,因這兩個釘子戶,反而吸引了更多客人來,還都擠著寧可一直加菜消磨時光都不樂意走——這翻台率上不去,怎麼才是好啊啊啊啊啊——

  老闆倒是淡定:「怕什麼,大道同行,一個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遠。承蒙家瑜牽的頭,小店在客人中又有些口碑,新階聯不幾天要在我們這兒掛牌活動中心了。我們這一群人,可以走到天涯海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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