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AW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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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羅塔維斯?】

  然後我就知道不是。那場戰爭早就結束了,失敗者連呼喚同伴的語言都已經被剝奪。火焰凝固成黑色的石頭,沉入海底,沒有誰能在浪潮湧起時繼續燃燒。我所見的只是舊日的殘影。

  一片羽毛,閃著金色,飄然而過。

  我揮動翅膀,跟上去。

  哦,翅膀。

  金色的細線編織出雙翼,讓我能更集中於當下,而不是在思緒飄轉時渙散成稀薄的霧氣。這是一種鳥類的形象,一種猛禽。羽毛流動著金色的火光,每一片都燃燒著回憶——戰爭與死亡、守望與忠誠。執念鉤連起羽枝,用耀金的誓言凝鑄出我的軀體。

  這不是我真實的面貌,絕對不是。但我原來應該是怎樣的呢?

  記憶已經被洪水沖刷得模糊不清。

  羽毛飄進了一個鏡廊,我振翅追上。鏡子裡映出一個奔跑的人影,金色的盔甲披在他身上,就像躍動的火焰。我伸出爪子,想抓住那片羽毛,或者停在那人的肩甲上,卻撞進了一片濃霧。

  【咳咳咳,你到底是……】

  我感受到了……困惑,還有驚慌。此類不常見的情感瀰漫在霧氣里,通常出現在任務將要失敗的時候,或者要失去某位對他們來說很重要人物的時候。這樣的悲劇往往同時發生。

  看來現在就是這樣的情況了。

  一個穿著同樣金色的盔甲的人斜靠在銀色的金屬柱體上。他的胸腹部被撕開一個裂口,內臟外露,氣息奄奄,鮮血汪積在身下。這是利器貫穿後又暴力扯出導致的結果,把他變成了一個被拋棄的破口袋。

  「王座在上,你還活著?」

  來尋找他的同伴大聲呼喊著,快步上前。我振翅飛出霧氣,盤旋在他們身邊,看他的同伴跪在他身邊,輕輕拍打他的臉頰,想將他從沉睡中喚醒,但似乎沒有效果。

  這場景熟悉地令人悲哀。

  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於是降落下去。我撞在他的頭盔上,就像撞到了一堵高大的岩石。我不能飛進他的迷霧。我只能停在他的胸甲上,困惑地用我的喙敲擊他暗淡的目鏡。

  好了,還是先想想我自己的處境。

  在那場戰爭之後,這是我第一次醒來嗎?也許是的,也許不是。那些沉睡的時光我無法看得清晰。我隱約記得我曾迫切地追尋什麼,然後遭受驚嚇。我記得一些熟悉的形象……但是他們已和我所知道的大有不同。

  就像普羅塔維斯。

  我回頭看看我那位面目全非的朋友。他還是這個名字嗎?我猜測不是。連「普羅塔維斯」(Protoavis)這個名字都已經不是我所知的發音。我對現在的世界了解甚少。我只知道他不是在為我悲傷。

  【發生什麼了,普羅塔維斯?】

  我問。

  【他是誰?】

  「別說胡話,保持體力,你還有救。」

  普羅塔維斯告訴受創的同伴堅持住,將他的內臟推回體內,扯下自己的斗篷包紮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這些動作讓破碎的身軀又流了一點血。當他的身體被放平的時候,我拍著翅膀滑下來,踩進血泊。

  他的血快流幹了。我看著爪上的血跡,思考。在這樣危急的時候我該做什麼?那堵岩牆後面,霧氣是否已經飄散?

  我抬起爪子,垂死的記憶正從上面滴答落下——

  鬧劇與謀殺。

  我聽他呻吟求救,聽見他驚慌叫喊。有東西來了,有東西離開,都已經是陌生的面孔。戰鬥發生了,不幸的異鄉人被卷進了麻煩。他反抗了,但是不能挽救自己的生命。有人想要他死,而這個目的幾乎達到了。

  我嗅到了許多熟悉的味道,並好奇為什麼會有人同時遭受如此多的惡意。

  可是這和我的甦醒有什麼關係?

  我依然困惑。

  【你如何找到我的?】

  沒有回答。普羅塔維斯扯住他的披風,將他拖離原地。他的手上緊握著一支金色的長戟,握得如此之緊,即使失去意識也沒有鬆開。當他被拖動時,長戟的尖端吱吱呀呀地划過金屬地面,碰碎了一些碳化的突起物。

  【在……這種地方?】

  依然沒有回答。我只能拍打翅膀奔奔跳跳地跟上。仿佛燃盡火堆的灰燼被另一個維度的氣流帶起,細碎的黑色塵埃捲起死者的悲鳴。我不得不飛起來,穿過一片又一片揮之即散的塵霾,那裡面泣訴著雷霆和火焰。我們穿過來時的鏡廊,鏡影中展現了一幅燃燒的畫卷。


  脊狀的身軀在綠色閃電中爆裂,沸騰的體液在飛濺出的那刻就閃爍著寒霜,然後燒成一柱柱殘酷的血肉蠟燭。利爪和獠牙朝向同一個方向,在戰鬥中凝固,在烈火中塌落。肉體火炬坍塌的姿態仿佛跪拜,只是信徒的每一寸皮膚,到每一縷靈魂,都在痛苦中灰飛煙滅。

  一同塌落的還有開鑿在岩洞裡的廟宇。閃電擊穿了岩石,熔融了土壤,燒毀了神像,焚去了壁畫,異端教派的遺蹟在火焰里消失,不規則的稜稜角角被高溫抹平,一切原始信仰的存在都被剝離淨化。金屬的冷酷銀色取代土黃岩灰,手工的弧度回歸規整的工業線條。

  【這裡是什麼地方?】

  「別說話了。我帶你出去。」

  【你知道出去的路?你認得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不認得。阿爾比亞。」

  【阿爾比亞……】

  這個地名像一陣風拂過我的身體,令我身上的羽毛盪起一陣金色的漣漪。一些細碎的聲音在羽片摩挲間傳遞,我小聲念出它們的絮語:

  【西北邊陲。古海島國。】

  【無言之王。泰拉霸主。】

  【雷霆折戟。光榮盟誓。】

  【軍團之初。金鷹故里。】

  【哎,人傑地靈的好地方啊!難怪,他們一直提到它。】

  【在那個時候,在祂還行走在——】

  「不要再說話了。試圖用凡人的方法保持清醒會更快耗盡你的生命。堅持住……兄弟。」

  我因為他最後說的那個詞不安地盤旋。

  他在呼喚誰?他認為是誰在和他說話?他直到現在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嗎?

  【你到底為了什麼到這裡來,普羅塔維斯?】

  「別說胡話了,阿泰爾,你正在死去。」

  阿泰爾……那不是我的名字。

  是誰?

  我的視線一次次落在那具了無生機的軀體上。普羅塔維斯將他拖過鏡廊,鮮血在地上畫出長長的痕跡。

  好吧,我必須試一試。我要飛進他的霧氣里一探究竟。我要繞開那些岩石。

  於是我俯衝而下,向著盔甲破損的口子落下。當我的爪子觸及傷口的時候,感覺如同陷進沼澤。沉重的痛苦包裹住我的翅膀,將我往下拖拽。我確實穿過了岩石,但那後面不是霧氣,而是灌滿了海水。我跌進了裂口,現實的沉重像冰冷海水一樣滲入我的身體。

  我感覺不到我的翅膀了,羽毛上的金色火焰仿佛被熄滅。想要掙脫變成了一種無法被達成的事情,我掙扎著,往海底沉去。我看不到——

  然後我看到了,被捅穿了頭顱的的怪形巨獸,還有被釘在神像上的金甲戰士。

  同歸於盡的悲涼畫面我無暇感嘆,海水灌滿了我的肺。我想叫喊,但有冰咬進了我的身體裡,凍住了我的呼吸。

  但是他在呼喊。那個金甲的守望者。他在咆哮。那幾乎不算一種語言,而更類似武器的轟鳴,炮彈出膛。他一把抽出卡在對手頭骨上的那把短劍,迫使對方抬頭,然後在它尖叫的時候一劍送進它的上顎。這個動作將他們分開。巨獸有兩對手臂,它用最上面那對捂住傷處,仿佛被大力扼住咽喉。

  它快死了。他也是。

  他不再說話了。他被一柄附著紫色甲殼的長柄權杖釘在石像上,權杖的前端深嵌在體內,鮮血不住地流下。他伸手抓住權杖露在體外的部分,用力地將它拔出。那一瞬間我聽見了蛇的嘶鳴。雷電在權杖上奔騰,覆蓋了權杖的紫色甲殼在脫離身體的那刻分崩離析。

  現在,一柄金色的長戟在他手中揮舞。

  明亮的閃電像蛇一樣纏繞著鋒芒,並非力場打開後的高溫冰藍,而是刺目的熒綠。當他將戰戟揮向瀕死的巨獸時,青銅一般的刺目光輝倏然炸開。像捕食的群蛇,閃電的鏈條刺向四面八方,洞穿了每一個往這裡張目的靈魂。

  燃燒的畫卷鋪展開,而我墜向更深的黑暗。海蛇一樣翠綠的閃電在視覺邊緣遊動,它的尾巴伸向海底……

  「堅持住,阿泰爾。」

  我聽見普羅塔維斯的聲音。

  「不要說話。」

  我墜落,墜落,直到觸及海底,冰冷的金屬……我咳嗽,舌頭嘗到了鐵鏽的腥甜。我想說話,但是鮮血填滿了我的嘴巴。我感覺不到我的爪子和翅膀了。有一隻被金色手甲包裹的手壓在胸腹部,被粘膩的液體濕潤。相同的粘稠的痛苦正在身下流動。


  另一隻手……緊握著一支金色的戰戟。金屬沉重地刮擦地面,給前進帶來阻力。如果把這支長戟拋下,或許會便利很多?我想鬆手,但可能是盔甲被鎖住了,它沒有知覺,僵硬地保持著持握的動作。

  我的頭偏向一側,視線帶著重影。一會兒是陰暗的走廊,被頭盔里跳動的紅色警示符文掩蓋;一會兒是那道鏡廊,青銅色的微光緩緩升起……

  哦,等一下。那個東西是……

  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鏡影里,一條巨蛇正昂起頭顱,鱗皮閃爍那種恐怖的翠色。它盤繞著我們,嘶嘶地吐著信子,尾巴纏到普羅塔維斯的手臂上。

  【普羅塔維斯,當心——】

  在巨蛇咬來之前他就倒下了。

  他咒罵著,捂住一側的眼睛,鮮血從他左側目鏡的窄縫中流出,像眼淚一樣順著面甲流淌下來。猩紅的霧氣籠罩了海面。我飛不起來,不能進去查看情況。

  但我必須行動。

  我嘗試獲取身體的控制權。我想爬起來或者想辦法把自己支起來,於是奮力將意識注進四肢,笨拙得就像將慣於飛翔的羽翼用於潛航。但是海水從我的羽毛間滑走了,我不會游泳。鮮血和破碎的盔甲碎片從身上掉了下來,我感覺很冷。

  「回你該去的地方!」

  在巨蛇咬下來的時候,我成功叫喊出聲,儘管不是通過我自己的口舌。我抬起手臂,向它揮舞戰戟。毫無章法,但我打到它了。它退縮了。

  我打算再來一次。

  「回——」

  這是一個讓我後悔的決定。意識順著軀體蔓延而下,觸動了某個開關。隨著一聲金屬砸落地面的清脆響聲,劇痛將我彈射出了海面。

  我狼狽地在空中拍打翅膀穩住身形。回頭看見鏡影里伸出一雙巨大的機械手臂,一把將普羅塔維斯和他的同伴攬了進去。我試圖跟上,但只是在鏡面上撞掉了好幾根羽毛。

  【等一下,這又是怎麼回事?】

  羽毛在空中散成金色的粉末,飄回我身上。

  我飛掠而過時,看見一面面鏡子正隨我的遠近放映著生動的畫面。每一片羽毛都折射出相仿而又不完全相同的光彩:我看見了世界之巔的白色炫目,知道這永恆之地尚將興起祂的城市;我看見了北境的狂風暴雪,知道其後污濁的法術將被雷霆驅散;我看見了金色的戰艦啟航,知道光輝的征途從此揚帆。

  然後就是染血的利刃和燃燒的銀河,還有地底的……不,這些我都見過了。我不要一遍遍地被困在這樣的畫面里。

  我掠過沙場,年輕的戰士在與機械搏擊,汗水和血撒到沙土上;我飛過高塔,學者提筆落定,推敲一個詞句或者糾結一個常數。不,不是這些……我振翅飛離泅渡訓練的洶湧海面,穿過古籍堆砌的長廊,與城牆上巡視的隊伍並肩少頃,然後繞開一個手持短匕悄然前進的刺客。

  我驚慌地盤旋了一圈又一圈,找不到出去的路。

  每一個畫面中都有金色籠罩,像天上的眼睛注視這一切。一個字被寫下,在羊皮紙上,在數據版上;一句話被說出,在陸地,在飛船;一本書被放置,在書架上,在指揮台;劍鋒在空中揮出蜂鳴,在鍛造熔爐邊,在炮火連天時……空間在變得窄小,迴避在變得困難。誰安排了這一切,試圖把我困在一堆虛構的人生中?

  我本不曾揮動戰戟。我本不曾披盔戴甲。這些對我來說不是真實的。可是我真實的記憶應該是怎樣的?

  那些書,那些故事……防塵櫃,陳列著金色的……

  只是一瞥,隨後紙質的手稿像旋風一樣遮蔽了我的視線。我捕捉到上面的文字,失望並且絕望地認出那依舊是網道戰爭的資料。在那些紛紜複雜的記憶中我早已知曉它的作者——華美端正,但令人昏昏欲睡的筆觸全靠批註挽救。如此鮮明的風格,是——

  一隻包裹著金黑鎧甲的拳頭擊碎了鏡子,驅散了盤旋的紙片。

  來不及慶幸,我一頭撞上了耀金胸甲上的雷霆與鷹,就像觸崖的飛鳥。這次不是鏡子,而是我真正撞上了另一個進入這裡的人。我同樣不能飛進他思想的霧氣。他披著金黑鎧甲,頭盔掛在腰間,赤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發光,就像沒有被海水沾濕的熔漿。

  他看著我,就像審視犯了錯誤的下屬,就像他能看到我一樣……也許?

  我心虛了。我得找個地方躲一下。他的臂彎里托著一個熟睡的女孩,也許我可以鑽進她的霧氣。就算睡眠使霧氣稀薄,應該也足夠讓我隱藏起來。我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在他手臂上挪過去。

  然後我看見,一隻金紅色的巨眼,睜開了。

  浪潮滾滾而來。

  海水涌過頭頂。

  +回你該去的地方,阿泰爾。+

  .

  我突然想起了阿泰爾是誰。

  .

  霸權之塔的醫療層,一個充斥著冷硬的白光和白色瓷磚的地方,盾衛連長威德西爾抓緊了他的獵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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