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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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來就不來。嗟來之食,搖尾乞憐,皆是賤格。」

  不遠處傳來一連串的小聲嘟囔,嗓音喑啞,幾乎是捏著鼻子用氣聲說的,聽起來像是漏了氣的蛤蟆叫,讓人感到十分難受。

  循聲望去,一個穿的確良材質、豎藍條紋白襯衫的寸頭男腳步匆匆地走近,一屁股坐在陳相隔壁的座位上,猛地甩掉發針上凝結的小水珠,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小心疊好,隨手塞在兩本書中間的縫隙里。之後,便開始發愣。

  那是趙棟樑。

  按捺已久的張勇終於又尋到了新的獵物。他提高嗓門,大聲問,「卦哥又來主動加班了,今天是什麼卦?」

  「全是坎掛。」趙棟樑低眉垂目,聲音微弱。

  「呦!那可不得了,咱們有得忙活了!」張勇瞪大眼睛,語氣驚訝地說完,又迎著陳相疑惑臉笑道:「老祖宗說,離多主晴,坎多主雨。」

  「是吧卦哥,上次你算出來一堆離卦,一口咬定24小時內是晴天。結果呢,半天內有兩個颮線過境,電閃雷鳴的比正月十五的煙花都熱鬧,害得我們被省台點名重點批評。」

  張勇語氣嘲諷地講完,對著沉默的趙棟樑轉了轉眼珠,又換上一幅憐憫的神情,像是在安慰,「其實卦哥還是有用的,就像硬幣有兩面,看到字面朝上我們就能知道朝下的一面是花,卦哥說下雨那肯定就是晴天。」

  「可以早點睡覺嘍——」

  張勇拖著長長的尾音慵懶地感慨,邁開步子往值班室門口走,路過趙棟樑時還特意對那個瘦削佝僂的背影側目。

  張勇的這幾句話里滿是攻擊和調侃,可趙棟樑只是埋著頭,動都沒動一下,像一條委屈自責的小狗。

  不遠處的任天富仍在忙碌著,時不時解答一下林芳恭敬的請教,神情自若,語氣自信。

  陳相看不懂他們。

  慘白的光標持續閃爍,他萎靡地趴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目錄,可最新文件的建立時間始終停留在2個多小時以前。

  衛星數據怎麼還不來?

  子時將過,萬物沉睡。

  困意襲來,讓陳相剛清醒的頭腦重新變得混沌,查帕卡碩大的7級風圈固執地盤踞在頭腦里,沒來由的焦慮感充斥心中。

  「咣當」一聲,值班室虛掩的門被風吹開了,氤氳的水汽洶湧而入,讓人誤以為自己被浸在了水裡。

  一瞬間,夢與現實搭上橋。

  陳相連忙起身,跑到走廊上查看。先前包裹著頂燈嗡嗡飛的蚊蟲已全然不見蹤跡,孤零零的燈光被濃重的水汽暈染開,像一團顏色詭異的霧氣。

  扒著開放走廊的邊欄環顧遠方,周遭漆黑一片,只能聽到狂怒的風聲和草木被撕扯的聲音。天地之間,只有一條模糊的分界線,其上是隱隱暗紅,其下是無盡黑暗。

  回到值班室時,任天富和林芳正圍在電腦跟前,屏幕上的圖形快速閃爍和切換。當陳相走近時,畫面剛好停留在一張衛星雲圖上。

  06/30/1995 16:00 UTC換算為當地時間剛好是凌晨12點整,是最新接受的一張。其上的內容讓陳相木僵在原地,一連幾秒都忘記了呼吸,像是在飛鴿傳書的年代裡焦急等待數月終於等來了遠行在外的征人的信,可信里卻不是奇異見聞或者綿綿思念,而是讓人難以接受的噩耗。

  衛星原始數據經多層處理,以灰階表示雲頂的溫度,顏色越亮,溫度越低,陸地、海表和雲霧的輪廓也可據此區分。

  在漆黑底色的南海上,有一個亮白色的巨大渦旋。它的眼區和裸海的黑色極為相近,雲牆區卻白到刺眼。這是一個標準的颱風,成熟度高,強度很強,風圈邊緣馬上就要貼近南海三省附近的海岸線。

  陳相推開任天富坐下,對照筆記本的內容把衛星數據處理好,驅動起模式。

  瑩白色的光標不斷移動刷新,輸出一條條積分時間記錄。幾個人都一語不發的盯著,呼吸聲被狂風推門的「咯噔」聲所隱沒。

  不知過去多久,當悽厲高亢的雨聲掩蓋過狂風的怒吼時,結果終於被輸出了。

  在利用計算機的算法之力辛苦推演的未來里,南海上的等壓線像樹木年輪一樣渾圓且密集,年輪的上半部分侵入雄雞的肚子,年輪中心恰好位於廣州灣。

  任天富一個箭步衝出值班室,動作大到甩飛了一隻鞋。它孤零零地斜立在門口,防滑紋已被全部磨平,掌根部有一根深深的裂紋。


  陳相併不熟悉當下的災害處置流程,只站起身,茫然地觀望侵入室內的雨牆把那鞋吹翻打濕,直到叮鈴鈴的電話聲再次響起。

  「是張瑾玥家屬嗎?」電話里的背景音十分嘈雜,說話的陌生女聲語氣焦急。

  「是。」陳相頓了一下,緩緩吐出這一個字。

  「這裡是人民醫院。張瑾玥分娩期間心跳驟停,我們正在全力搶救……」

  在這座孤立在平坦海岸線不遠處的山坡上,巨斧一般的大風無差別地砍斬一切人造之物。值班室單薄的牆面不斷受到衝擊,發出沉悶的嗡嗡聲,室內的燈光忽明忽暗。

  沉甸甸的聽筒從手中滑落,視角傾覆,明明沒有抬頭卻被閃爍的燈光晃得睜不開眼。後腦「咚」得一聲著地,卻沒有感受到一絲疼痛。眼皮緊緊黏在一起,視野里一片猩紅。

  緊接著,萬籟俱寂,好似時間停滯。眼前的厚重紅色逐漸變淺變亮,變得通透和生動,像是初夏傍晚里柔和的霞光。

  「嗨喲嗨,嗨喲嗨,嗨喲嗨……」

  伴隨鼕鼕鼓聲,十多條色彩鮮艷的龍舟在寬闊的河面上你追我趕。

  領頭的一艘上,有二十名漿手,統一穿大紅色無袖背心,雙手持長漿,劃得水花四濺。船尾的舵手緊握住船舵;船頭的鼓手攥著手腕粗的鼓棒,兩手交替勻速砸向鼓面;奪旗手低趴在龍頭上,死死盯住終點的方向。

  很快,他們率先逼近終點。奪旗手半身探出龍頭,伸直右手,在船身接近漂浮在水面上的彩色絲綢旗幟時,一把將其從底座上拔下。漿手們高高舉起長漿,歡呼聲讓整條河流都充滿活力。

  比賽結束後,漿手慵懶地把舟慢劃回岸邊的領獎台。在中途,奪旗手一躍入水。剛剛回歸平靜的河面上又一次被激起綿長的水花,水花一路蜿蜒延伸到河心的一艘小漁船上。

  船上,一位身穿素色連衣裙,扎馬尾辮的姑娘不斷沖水花招手。

  「陳波,你們得第一了!」張瑾玥對著半身露出水面、扒著船身一躍而上的身影歡呼雀躍。

  「多虧你找來的觀光團。隊員們看到岸邊站著一排姑娘,都劃得可賣力了。」陳波從船頭的布袋裡掏出毛巾擦乾周身,又換上舒適的短袖綿衫。

  做完這一切後,他抬頭望了望天,匆忙給船調了個頭,「快開始了。」

  兩人並排站在船頭,面朝火紅的落日,誰也沒看誰。張瑾玥的臉上寫滿期待。

  遙遠天邊,有一層既厚重又平坦的雲層,貼近綿延的山丘,托著那輪紅日。不一會兒,日輪的邊緣觸碰到雲層,四射出金燦燦的光柱,把整個雲層變成流金的海洋。

  緊接著,當太陽繼續沒入雲層,只剩下半邊臉時,雲層的一角忽然出現一道豎立的彩虹。七種顏色交織在一起,淡淡的,既明亮又柔和。

  慢慢的,太陽完全被雲層遮擋,整個天空都變得紅彤彤的。在此期間,那抹彩虹由細細的一線變成瀑布般的一片,愈來愈鮮艷,比鑽石界面上精心設計過的人造虹彩還要耀眼。

  「你是怎麼知道會有彩虹的?」張瑾玥看向陳波,眼角彎成好看的弧度,眸子晶亮亮的。

  「水滴折射太陽光線形成彩虹,我知道那片雲的肚子裡有雨。」陳波與張瑾玥對視,笑得很燦爛。

  說完,兩人同時把視線移到遠方。晚風吹亂了張瑾玥的碎發,飄揚的髮絲被霞光渡了金邊。

  「我有一首詩想送給你:晚霞牽著暮雨同行,揉成餘溫和清涼,有心摘下的靜海被吵醒,我心如浪潮。」

  優美的字句從張瑾玥口中緩緩吐出,組成一首令人沉醉的歌。

  「你沒有要送給我的嗎?」她問。

  「當然有。日落沉溺於橘色的海,晚風淪陷於赤誠的愛。」

  當最後一絲晚霞被地平線吞噬殆盡時,陳相眼前的一切都緩慢褪色。那些或明或暗的灰階雜糅在一起,不斷改變形狀,最終化為陳波的遺像。

  人的一生,無論曾經多麼生動美好,終歸都要被簡化為一張灰色憂鬱的相片,其上綴著半個日期和一個不知所終的問號。

  陳相十分清楚這個道理,可還是從心底發出了最為真摯的疑惑:

  媽,為什麼你們明明那樣相愛,卻要把他永遠埋葬在自己的記憶里,隱藏他在這世上最後的痕跡,好似他是一個從不存在的人?

  「叮鈴鈴鈴鈴……」

  當眼前重歸黑暗,他的耳邊傳來熟悉的鈴聲。

  清脆的鈴聲包裹著千變萬化的泛音,是一種實打實的聲響,在他的心頭響出一片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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