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命如螻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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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綿延不絕的饑民隊伍之中,人人都帶著掙扎在飢餓死亡線上才有的表情,麻木不仁,眼神空洞,似乎靈魂行將脫離軀體。

  幾乎沒有人開口說話,全都朝著一個方向不停地走。

  前方是潼關,只有過了潼關,才能抵達他們唯一的希望之地——華陰。

  就在不久之前,這些飢腸轆轆的北方饑民們也曾踏進了富庶的淮北地境,卻不想剛好趕上唐廷與宋帝輔公袥的全面開戰。

  輔公袥趁唐朝李孝恭、李靖、黃君漢、李世勣四路大軍尚未完成部署之機,派兵數萬北伐,其麾下大將陳政道攻至壽州,徐紹宗攻至海州,兵鋒直逼山東沂、密兩州。

  宋軍攻城久攻不下,糧草告罄,便四處燒殺搶掠,把原本的魚米之鄉活生生地變成了人間地獄,淮北百姓扶老攜幼,爭相逃難,而南下的北方饑民非但沒有討到飽腹之餐,反而因此進一步擴大了隊伍規模,當真教人慾哭無淚。

  正當饑民們對生存似已感到絕望之時,唐皇李淵下達了一道聖旨,詔告山東、淮北百姓前往關中就食,同時詔令河東潞、澤、絳、蒲四州,以及河南各州對饑民給予一定的救濟。

  只是朝廷想讓各州進行義賑,卻明顯有些強人所難了。

  因為河東承擔著並、幽兩州的軍需,賑糧自是休提,河南則是朝廷討伐輔公袥主要的兵力和糧草來源地,一邊是關乎國運的戰爭,一邊是命如螻蟻的饑民,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人道主義可講,饑民所經各州,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皆是如臨大敵,各州府兵紛紛自覺把守城門,防止饑民湧進城內,而且這個時節才剛播完麥種,鄉間的村民更是嚴陣以待,一俟看到饑民接近田舍,便會群起持械驅趕,畢竟誰都知道,饑民為了填飽肚子,可以干出任何事情……

  「阿爺!」

  一聲悽惻、稚嫩的聲音在人潮中陡然乍響,隨即便傳來一個女童有氣無力的悲號聲。

  但見女童身邊有一個倒在地上的漢子,這漢子仰面朝上,雙眼直直地瞪著蒼天,口中還含著幾根尚未咀嚼咽下的枯草,脖子和臉均呈現出明顯的水腫症狀,顯然近來常喝水充飢,從他和女童身上髒污破舊的衣著面料來看,此人原本家境應該不錯,只是饑荒地區一片蕭條,米價勝過黃金,很多人即使變賣全部家產,到頭來也換不了一斗米糧。

  現在這個男人死了,意味著這個淪為孤兒的女童也將不久於人世,可大多數饑民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如同行屍走肉般毫無反應,甚至連腳步都沒有停頓一下。

  只不過,總有人會是例外。

  幾個似乎結成了小型團伙的饑民聽到女童的聲音,仿佛突然被激活了一般,原本表情呆滯的臉上,竟都現出了不同尋常的亢奮之色。

  他們搖晃著有如風都能吹倒的皮包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女童和地上男子的屍體,女童看起來有十歲出頭,已然到了懂事的年紀,心中頓時警鈴大作,趕緊站起身來,準備逃跑。

  然而這些饑民做這種事情,顯然已是輕車熟路,迅速圍堵住女童的去路,女童在生死關頭,竟爆發出不小的力氣,一頭撞開一個攔路者,踉踉蹌蹌地向隊伍行進的方向逃離,一個饑民獰笑著扔出一個石塊,正好命中女童背心。

  女童痛呼一聲倒在地上,尚未爬起,幾個饑民已經撲了上去,七手八腳地把她拖到路邊,女童尖叫著,聲音驚恐而悲厲,一時間在廣渺的天地間縹緲迴蕩……

  他們把女童的四肢死死按在地上,待到女童再也沒有力氣反抗時,便要開始進行饑荒中最泯滅人性的行為——吃人。

  一個雙目泛著血光的男子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可他剛準備割向女童的咽喉時,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緊接著一支羽箭「嗖」地飛來,正中他的脖子,頓時血濺三尺。

  持刀男子的身子尚在地上抽搐,又是一聲駿馬的長嘶,只見一位頭戴幞頭,身穿勁裝的纖秀少年一手持韁,一手捉刀,威風凜凜地坐於掛著弓囊的馬鞍之上,掃視著這幾個欲將行兇的人,目光中的濃烈殺氣,直教人不寒而慄。

  片刻之後,少年忽然冷厲地吐出了一個字:「滾!」

  馬下幾人如蒙大赦,立即連滾帶爬地作鳥獸散。

  少年將精疲力盡的女童抱上馬,卻發覺懷中的小人兒有了動靜,女童抬起軟綿綿的小手,指了指躺在路上的中年男屍,虛弱地說道:「埋了……」頓了一下,又指向自己:「你的。」

  少年有些動容,遂點了點頭,復又翻身下馬,把女童父親的屍體捆上了馬背,緊接著給女童餵了些乾糧和水,然後從行囊里拿出一大張告示和一瓶糨糊,來到一棵光禿禿的大樹下,並把告示貼在了面向道路的醒目位置上。

  告示立刻引起了許多饑民的注意,只片刻功夫,就聚來了一大群人,這告示圖文並茂,哪怕個字不識,也都能看懂,大意即是不准食人者入關,入關時不准傷人,不准插隊,否則也將不被允許過關,並只能得到朝廷派發的極少食物,而且沒有棚屋可住,也沒有冬衣可穿。

  一個面目赤腫的漢子看了忍不住嗤笑道:「難道吃過人還能看出來不成?」

  這時,少年尚未打馬離開,不由打量了說話之人一眼,冷冷道:「比如你。」

  那漢子先是一怔,不服氣地道:「你如何看出來的?」

  少年冷笑著說道:「你久飢未有調理,因突食人肉,以致面目赤腫,不出數日,必會內發燥熱而死,糧食來之不易,豈能為將死之人所費?」說罷便一打馬鞭,沿著道路揚塵而去。

  黃昏時分,少年攜一人一屍,縱馬抵達了一個驛所,準備在裡面過夜。

  興許是驛吏們為了躲避饑民的緣故,早已溜之大吉,少年四處打探了一番,確認這裡空無一人,便脫下幞頭,解開發髻,隨即又在伙房燒了一鍋水,準備就地簡單擦個澡。

  可誰知少年剛解開袍衫,那瘦小得不像話的女童正好來到門口,一見此情此景,立刻「啊」的尖叫了一聲,急忙捂住雙眼,但只一頓,又張開兩道指縫,支支吾吾地道:「你……你是……女……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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