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奶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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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欣喬像往常在店裡看店,黃逸雪上午一般都不在,大概是晚上手機開著睡不好,白天需要補覺吧。壽衣店也不會有特別忙的時候,一人看店足矣,所以黃逸雪不在時洪欣喬反而自在些。

  現在是4月,回南天剛過,廣州還沒到要開冷氣的季節,但如果有顧客上門還是能感受到室內外細微的氣溫差別。洪欣喬視線還停留在電腦系統上,臀部已離開凳面,下半身也已經站起。

  剛走兩步抬起頭去看進門的顧客,眼前的男顧客,正是唐世鑫。他怎麼又來了,難道他是來找茬的?無數的假設和場景在洪欣喬的腦海飄過,一顆心懸在了半空。

  「你還記得我嗎?兩周前我來過,當時我奶奶也在。」他說話的語氣很平靜,有種異於兩周前的穩重感。仔細看,他的面色有些蒼白,黑眼圈在他深邃的眼下尤為明顯,透出無盡的疲憊與睏倦。

  洪欣喬當然記得,當初在劇院在她不舒服時關心她、幫她找藥,上次來壽衣店卻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如此反差他是第一人。

  「你現在有空嗎?想借用你一點時間和你聊聊。」他的語氣有些陰沉,但是沒有找茬的意思,大概奶奶已經跟他講清楚買壽衣的用意了吧。

  現在店裡沒有顧客,洪欣喬請唐世鑫到沙發那邊坐,給他接了一杯水,也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只是沒想到接下來的對話讓洪欣喬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所適從。

  唐世鑫長吐了一口氣,「奶奶她走了。」他抿了抿嘴,表情依然沉著,但渾身上下都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的內心一定很煎熬。

  洪欣喬整個身體不自覺軟了下來。怎麼會?之前明明聽到他們說奶奶的身體無大礙。奶奶前幾天來把壽衣買走時的場景悉數浮現在眼前,她出門前那句「再見了」竟是最後的告別。

  洪欣喬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安慰,心跳在不自覺地加速,一周前活生生跟她聊天說話的人竟然再也不會見到,儘管只有幾面之緣,但還是無法想像,她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聽他接著講下去。

  原來奶奶以前是醫生,去年開始才不再接受返聘。老人家身體一直很不錯,直到前段時間因為身體不適,才去醫院檢查。「當時跟我說是膽囊炎,在附近的省人民醫院住了幾天院,身體好轉後便出院了。奶奶出院後的身體狀況還不錯,我也沒有多想,直到奶奶去世後他才知道奶奶真實的病情。」

  省人民醫院肝膽外科孫主任就是奶奶以前的學生,也是奶奶這次生病的主治醫生。奶奶患的不是普通的膽囊炎,而是膽囊癌,但她的年紀已經經不起手術折騰,她只想像過去七十多年一樣平凡地度過生命就的最後一段時間,更不願意孫子渾渾噩噩度過碩士畢業前最關鍵的時期,所以她求主任幫她向孫子保密真實病情,「奶奶知道我學的不是肝膽外,猜到我還會托人問她病情的具體情況,所以請孫主任但凡有人問起,都要替她保密。「

  唐世鑫越說越激動,「你一定覺得很諷刺吧,我作為一個醫學生,竟然一直沒有發現奶奶的不妥,這段時間奶奶的行為明明很反常,她在料理自己的後事,我卻一直在忙醫院的事沒發現。」

  他在醫院見過不少癌症患者,狀態一般都不太好,不知道奶奶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她想平常地度過生命最後時光的信念一定很強烈吧,此時他的眼睛已有些濕潤。

  唐世鑫突然抬頭,緊盯著洪欣喬的眼睛,洪欣喬沒有躲閃,「奶奶去世時就穿著上次在這裡試穿的那套壽衣,躺在自己的床上。」

  昨天早上他下夜班回家後,就看見了這一幕,也看見了書桌上奶奶給他留的信,原來這段時間奶奶是一直在打理自己的後事,立好了遺囑,跟身邊熟悉的人見完最後一面,為自己挑選好了壽衣,甚至把自己的葬禮都安排好了。

  信的最後,奶奶告訴他,壽衣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給自己挑選衣服了,這對她來說意義非凡,她很感激那個耐心幫她試壽衣的女孩,讓他千萬不要遷怒於別人,更不要對她有偏見。那天奶奶跟洪欣喬聊了很多《紅樓夢》里的劇情和場景,那是她最喜歡的文學作品,很久沒人跟她那麼深入地探討,那天是她這段時間以來最開心的一天之一。

  洪欣喬忽感胸氣鬱結,腦海里浮現出奶奶當時身著壽衣的場景,仿佛就看到了穿著紫色壽衣的奶奶靜靜地躺在床上的樣子,心跳不由得不斷加速,「對不起!」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但她只能想到這三個字。

  唐世鑫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些,「沒關係,我為那天的衝動向你道歉,謝謝你幫奶奶推薦了一件她真正喜歡的壽衣。」奶奶親自挑選的壽衣,臨終時自己穿上,一定是非常喜歡,你能告訴我這件壽衣的特別之處嗎?」


  洪欣喬跟他細細闡述了奶奶當天選壽衣的全部經過,雖磕磕絆絆,但一直不停地敘述著。那是她獨自接待的第一個顧客,記憶尤為清晰。之所以這麼做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發現,說話才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一旦安靜下來,就會想像出奶奶去世的樣子,心中的惶惶不安變成了迫使她滔滔不絕的慣性。

  唐世鑫聽得十分入迷,沒想到她竟然懂那麼多,頓時對眼前這個年紀輕輕就在壽衣店工作的女孩刮目相看,離別前,他再次向洪欣喬點頭致謝,「後天是奶奶的葬禮,如果方便的話,歡迎來參加。」

  「我到時看看時間。」洪欣喬只是客氣一聲,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已經讓她內心煎熬,參加葬禮便意味著要赤裸裸地直面這個現實,所以其實她並不是很想參加。

  這次他們互相留了聯繫方式,但在上次洪欣喬知道他對自己全無印象後,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她堅信自己只是對方生命中的過客,洪欣喬的手機號在店內是公開的,她外出送東西時會掛在門口,多一個聯繫人對她來說也只是顧客。

  唐世鑫離開後,店裡瞬間恢復了安靜,只剩在這偌大空間內不斷盤旋的純音樂,本讓人內心平靜的佛教樂,現在卻有些陰森可怖,洪欣喬有種自己已經身處另一國度的錯覺。

  怎麼會?奶奶明明前幾天還在跟她說話,就在眼前的這張沙發上,就在她現在身處的這個收銀台前,轉眼就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身著紫色壽衣的奶奶靜靜地躺在床上的樣子在洪欣喬的腦海揮之不去,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跳的每一個鼓點,咚,咚,感覺快要窒息了。還有這該死的音樂,真想把它關了。

  平時總期盼少點顧客上門,這樣她就能摸魚了,可今天偏偏希望店裡趕緊來人,無論是誰,無論是多難纏的客人都行,她想跟人說話,這樣能分散注意力,至少讓她覺得自己是在現實世界中。

  遺憾的是,今天客人並不多,洪欣喬珍惜每一個顧客上門的機會,耐心細緻地給他們講解他們有可能看上的每一套衣服,甚至希望他們能多猶豫一會兒,晚一點下定決心,這樣他們就會晚一點離開,她一個人的時間就會少一些。一直到晚上六點多,黃逸雪來接她的班她才離開。

  「漫長」的一天讓洪欣喬心力憔悴,今天她不想做飯,在樓下的快餐店解決了晚餐,她特地選了一個人最多的餐廳,平時她喜歡安靜,這是二十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人聲真美妙,飯後她在周圍晃了很久才回家,這條街上的店鋪不多,她漫無目的地來回走了至少三個來回。

  不巧的是,今天白驍值晚班,今晚家裡只有她,這是她回到家後看到屋內黑燈瞎火才想起來的。」早知就再多逛會兒,去那個大商場慢慢逛了。」但既然都到家了,也不想再出門。於是她把屋裡的所有燈都打開,包括根本用不上的廚房燈、陽檯燈,之後火速去拿衣服洗澡,然後躺到床上看劇,儘量讓自己的腦子被占滿。

  轉眼到了十二點,是她平時的睡覺時間,奇怪的是,她今天沒有一點兒睡意,異常地興奮,於是她又多看了一集電視劇,可還是很精神。離起床只剩五個小時,必須要睡了,不然明天上班會很難受。

  剛躺下,接下來的動作應該是伸手關燈,但當她的手觸摸到開關時,白天的事卻再次湧入腦海,奶奶的靈魂會去哪兒?洪欣喬把手收了回來,今晚還是開燈睡吧。

  再次閉上眼,洪欣喬不自覺地回想起接待奶奶時的場景,每一個細節都像再經歷了一遍,到底自己有沒有什麼做得不妥的地方,奶奶會不會覺得她太敷衍了……眼睛依舊緊閉,身體卻在床上不斷翻滾,就是睡不著。

  不知過了多久,睡意終於襲來,洪欣喬模模糊糊地像是睡著了,但意識又好像是清醒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知怎的,夢裡忽然出現了奶奶的臉龐,洪欣喬猛地一驚,瞬間清醒了過來,一看時間,才過了二十分鐘。廣州春天的夜晚很涼快,她的額頭卻出現了點點汗珠。

  這是她入職以來真切知道的第一個死者,才剛上班兩周,她就有那麼強烈的身體和心理反應,長此以往,自己真的能吃得消嗎?果然這份工作不是誰都能做的,要不要辭職呢?但是辭職了自己又能做什麼呢,現在就業形勢不好,她根本找不到自己技能範圍內的工作。她又翻了個身,努力摒棄腦海中的雜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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