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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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漸漸停了,隨著啟明星在天邊出現,天空逐漸褪去夜的黑暗與深邃,一抹淡淡的魚肚白開始在天際緩緩鋪展。

  雨珠沿著文香閣的瓦檐緩緩滑落,聚集成涓涓細流,沿著精緻的排水渠蜿蜒而下,最終消失在宮牆之下,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在清晨中顯得格外清晰。

  朝陽緩緩拂過前殿,掃過文香閣,越過積善宮和桂宮,整座宏偉的皇宮輪廓隨之在晨曦中清晰了起來。殿頂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著璀璨的光芒,這座建成近百年的大熵皇宮重新籠罩在一層金色的光環之下。

  此時的文香閣前已經沒有了文群濤和傅銳幾人的身影,夜裡搏鬥的痕跡也被打掃乾淨,院中的空地上,卻跪滿了百十名噤若寒蟬的官員。

  殷遠征繼位後向來對臣下極為寬厚,便是平日前殿的朝會,往往也會讓大臣們免去那些跪拜叩首的繁文縟節,直到後來臥病多年,朝會越來越少,這些大臣們更是漸漸忘了天子的威嚴和朝廷的禮法。

  然而今天這些大熵的重臣們終於意識到,該是他們重新認識這位陛下的時候了。

  所以每個人都深深埋著頭,身體在晨風中輕輕顫抖,臉色也都極為難看。

  就在這時,一座高大華麗的御輦從文香閣院門處被抬了進來,進院之後根本未做停留,越過跪在地上的文武群臣,直奔文香閣後面的積善宮而去。

  車前的秉筆宦官崔靈蟒袍貂鐺,面沉似水;車後小軍神傅廷翰雙眉帶煞,手持長戟。

  御輦四周環繞著衣甲鮮明的銀甲鐵衛,手持長矛,步伐整齊劃一,如銅牆鐵壁般護衛著御輦的安全。

  輦上的車簾高高捲起,寬大的軟榻左邊坐著大熵皇后宮紅玉,額前垂著精美的花鈿,兩側綴著長長的流蘇,眉眼秀麗,端莊溫婉。只是臉上淚痕宛然,眉目間流露著淡淡的哀傷。

  榻右則是雍容中帶著一絲嬌縱的長公主殷羽,紅袍外罩銀色細鱗軟鎧,手駐著那杆古槍,軟鎧之上還有斑斑血跡,顯然夜間曾經親自下場搏殺。

  殷羽和宮紅玉的中間,正是頭戴冕旒冠的大熵天子殷遠征。經過文香閣時,他的頭微斜向下,目光緩緩拂過兩側那些跪在冰冷青石地面上的大臣們,眼中露出了一絲譏誚的嘲弄。

  御輦很快就來到積善宮前,殷遠征在幾個宦官的攙扶下走下御輦,回頭吩咐所有人在殿外等候,自己一個人推開殿門,緩步入內……

  殿內瀰漫著淡淡的檀香味道,一股寧靜與祥和的氛圍籠罩了整個大殿,仿佛根本沒受到昨夜宮內廝殺的影響,甚至時間都像是在這裡凝固了。

  年逾九旬的太皇太后只穿了一件尋常的布衣,坐在一張蒲團上,手裡的念珠輕輕地轉動,雙眼正緊盯著身旁正在講話的恩國禪師,似乎生怕錯過任何一句。

  恩國禪師正指著旁邊一面大銅鏡,聲音宛如山澗清泉般悠揚,又如古寺鐘聲般深邃,傳入剛剛進殿的殷遠征耳中:

  「……比如這鏡子,天然便能顯像,就算您貴為太皇太后,也無法讓鏡子不顯像。

  而我們的真心自性就如同這鏡子一樣,一定會顯化出萬事萬物,所以經中「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句並非是讓世人斷了外相,您若要強求斷相,卻是誤解了佛法。

  您之所以還在糾結如何斷相,其實還是沒有想明白這個世間原是一場夢幻泡影。

  恕貧僧妄揣,您想得最多的應該還是您在世界的這個軀體,以及這具身體所附屬的一切。比如地位、財富、尊嚴等等所有外在的一切。如果您只從肉眼看到的萬物下功夫,那麼您看到的越多,能力越大,想要掌握的東西越多,煩惱也就越多。

  生活在世上,受欲望驅使,也受欲望控制,當不能實現欲望,便會陷入痛苦,而當實現了欲望,便還想追逐更多。

  比如得到好的名聲,便很可能招來誣陷和誹謗;再比如您高高在上,那些臣子無論眼下多麼忠誠,但某一天或許會背叛您。

  因為這本就是個生滅對立的世界,而既然此世界不離生滅,自然也躲不開生老病死。所以無論如何,您所在意的那些終有一天都會失去……

  故而您越是在意什麼,什麼就會控制您。可當您什麼都不在意,那麼天地萬物本就屬於您,您便能坐擁萬物,並與萬物和諧共處。」

  太皇太后靜靜聽著,不住地點頭……

  「咳咳……」殷遠征踱到跟前,目光中流露出一絲不耐,皺眉輕咳了兩聲,打斷了恩國禪師的講話。

  太皇太后聽得正津津有味,抬頭見是殷遠征進來,只是沖他輕輕點了點頭,便示意恩國禪師繼續。


  恩國禪師卻微笑起身,抖了抖百衲衣,仿佛將最後一縷禪意融入空氣中,隨後雙掌合十置於胸前。

  「既然天子駕到,想是今日機緣已盡,正好貧僧今日受人之託要了卻另一段因緣,便先告辭了。」

  說完,向太皇太后欠身一禮,也沒等殷遠征說話,便向殿外走去。

  看著恩國禪師的背影,殷遠征忽然微嘲說道:「昨夜宮中殺聲震耳,禪師就一直在給皇祖母講經?」

  恩國禪師身形一滯,卻並未回頭,只是面現悲憫之色,合十說道:「宮中大變,貧僧自然聽到了。可惜貧僧既改變不了因果,也沒有能力阻止殺戮,唯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講一些道理而已。」

  說完這句,恩國禪師繼續前行,片刻後身影便消失於殿外。

  殷遠征挑了挑眉,露出了厭煩的神情。

  太皇太后看著殷遠征的神情,忽然微嘲說道:「你是不是也要問問我為什麼只是在宮裡聽了一晚上的經?」

  「皇祖母當然不一樣。」殷遠征身軀微微一震,轉頭極為恭謹地回答道:「您已經做得很多了,現在百官齊聚文香閣,都準備來給您請安,等您主持大局。」

  「我做了很多?」太皇太后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輕輕放下念珠,蒼老卻依舊閃爍著光澤的眼神里既有歲月的沉澱,又仿佛藏著無數過往的故事。陽光透過殿宇的窗欞,斑駁地灑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為她的面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輝。

  「不管我做了多少事,其實什麼都沒能改變。」老太后輕輕放下念珠,閉上眼睛,聲音略顯沙啞,同時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哀傷和感慨:「我已經很老了,不想再管這些事了,讓他們去前殿吧,別來這裡打擾我了。你是天子,以後大熵的江山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殷遠征神色一變,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太皇太后慢慢睜開眼,看看眼前的殷遠征,眼中流露出一絲悲哀。

  「我知道這些年你心裡一直在埋怨我,埋怨我把太多的權力給了熙正,架空了你這個天子。」

  「孩兒不敢!」

  「不用口是心非,這些年你身體不好,很多話我沒和你聊過,不知道你想沒想過,我要是不這麼做,會有什麼結果?你臥病在床,外面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哪個沒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沒有人震懾,他們下一步就是向朝廷要封地,要權力。所以我只能盡力扶持熙正,否則不靠著殷家人鞏固這大熵天下,難道要靠那幫各懷異心的大臣?」

  殷遠征臉上神情不變,只是臉上的肌肉微微牽動了幾下,沉聲說道:「您說得沒錯,可惜熙正的心思卻沒在治國上,他太縱容那些藩王了。這些年國庫幾乎被他們淘光了,前些年西蜀和滇南百萬流民入關,餓殍遍地,民怨沸騰,可朝廷幾乎都拿不出錢賑災。要不是朕去和謝家借錢、借糧,恐怕暴亂就在所難免了。我堂堂大熵,竟然要給一個商人打借據,朝廷顏面何在?」

  「是啊,所以我一直盼著你的身體能好起來,也盼著那些權臣們能知足。等你身體好了,他們也老了、死了,然後把這天下太太平平的還給你。」

  說到這兒,太皇太后嘆了口氣:「看著你身體好了,我從心裡高興,但我還想等個機會,等個代價最小的機會,可以不用見到你們兄弟鬩牆,束甲相攻。只可惜你和熙正卻都等不了了。」

  殷遠征神情微微一變,面上不禁有些動容。

  太皇太后忽然雙目放光,一掃龍鍾老態,厲聲說道:「雖然我不贊同你的做法,但我還是找了老將軍傅翔,讓他以你的名義接管了京畿周圍所有的兵馬。而且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必須保住熙正的性命嗎?因為我就是要讓朝里所有人都明白一個道理,不管是什麼人,都別想和殷氏子孫爭這個天下!大熵的江山姓殷!掌權的人永遠姓不了別的!」

  殷遠征臉色大變,雙肩不停顫抖,情不自禁地跪在了太皇太后面前。

  「孫兒今日才明白皇祖母的一片苦心!」殷遠征的眼眶已經有些濕潤。

  「但我還是要囑咐你一句話。」太皇太后長吁了一口氣,伸手扶起了殷遠征:「我知道你和熙正都有一個心思,但一定要斷了那個念頭。千萬不要招惹聖堂,更別想著對傅家怎麼樣,他們絕不會惦記你的江山,你也不了解他們的力量。」

  殷遠征臉上閃過一片陰霾,可還是恭謹地回答道:「孩兒一定謹遵皇祖母教誨!」

  這時,門外忽然響起內侍官的啟奏聲。

  「大將軍宮南昊見駕!」


  隨著聲音,面容威嚴剛毅的大將軍宮南昊大踏步走進了積善宮,一股淡淡的血腥氣立刻突兀的開始在滿是檀香味的殿中飄散。

  宮南昊身上厚重的鎧甲閃耀著冷冽的光澤,甲片上滿是斑斑血跡。鎧甲之下是他健碩的身軀,肌肉線條在緊束的戰袍下若隱若現。

  宮南昊十幾歲從軍,從一個伙頭兵做起,便跟著老軍神傅翔轉戰天下。抗南夏、御北蠻、大敗孔雀王朝,更是在老軍神傅翔被圍時單騎鑿陣,於萬馬軍中與軍神傅翔並轡衝殺。十數年累積軍功不僅升為了軍神傅翔的副手,更是博得了「軍神之下第一人」的稱號。

  自從老軍神傅翔歸隱之後,大熵兵權便順理成章地交給了戰功彪炳的宮南昊掌管。

  當然,除了極少數人之外,沒有人知道昨夜將軍府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曾有一輛馬車夤夜時分駛入了將軍府,不久之後大將軍宮南昊便披掛點兵,指揮人馬開始與湧進京城的鐵甲軍廝殺……

  此時的宮南昊一分衣甲,拜倒在地。

  「啟稟太皇太后、陛下,臣已奉旨將譁變的兵士鎮壓,京城和皇宮內外已經全部換防完成,特來交旨!」

  宮南昊說的是譁變,而不是叛亂,更沒有提及靖山王殷熙正。

  殷遠征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今夜若不是老軍神傅翔親自出面,此刻宮南昊交旨的對象就極有可能是靖山王殷熙正。

  「你是皇后的哥哥,這裡也沒有外人,坐下吧。今天不論君臣,只敘親情,咱們聊聊天。」殷遠征微笑說道。

  「要聊你們去前殿聊。」似乎是因為聞到了宮南昊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太皇太后忽然不喜地皺起了眉頭,緩緩說道:「剛才我不是說了,我老了,不想再聽朝里的破事了。該說的我也說完了,剩下的事情你們去前面商議吧。」

  說完,太皇太后重新拿起念珠,微闔上了雙眼。

  ……

  華麗的御輦再次經過文香閣,向著前殿而去。

  那些文武百官依然在文香閣院中跪候。

  殷熙正看著跪服於地的群臣,不知怎的忽然心懷大暢,不由的哈哈大笑,隨著大笑之聲,頭頂冕旒冠上的十二道珠簾亂顫,被初升的朝陽映照,在他臉上交錯出無數道明暗斑駁的陰影。

  前殿屋頂的幾隻烏鴉被笑聲驚動,哇哇的叫著沖天而起,其餘宮殿的烏鴉也被感染,紛紛跟著飛舞盤旋,一時間,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一片鴉啼聲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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