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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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芳華在醫院照顧了兩日,薛菡也暫時放下工作,專心陪伴在陶念娣身邊。薛菡在外闖蕩多年,又在大公司身居高位,把諸事安排得有條不紊。她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薛菡幫忙,她要兼顧工作室和照顧外婆,還要應付前來探病的各方親戚,一定會手忙腳亂。

  薛菡不同於陶念娣,以往即使有陶念娣的疼愛,薛芳華還是時常覺得恐慌,因為身為家庭婦女的陶念娣解決不了她生活中的任何問題,她也不願讓陶念娣擔心。薛芳華習慣了只靠自己,突然有了可靠的後盾,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極大的緩解了她的恐慌和焦慮。薛芳華十歲以後頭一次和母親如此近距離的相處,但陶念娣的傷勢讓她們暫時放下了多年的隔閡。兩人都默契的不再提那些令人不愉快的話題,只商量著如何更好的照顧陶念娣,讓她儘早康復。

  陶念娣本人沒怎麼把傷勢放在心上,精神好轉以後,她就要求薛芳華把絨花材料帶到醫院裡,聲稱不願荒廢了工作。見她行動不便,薛芳華聽取了醫生的建議,用輪椅把她推回了小院。這次事故看上去並沒有影響陶念娣的心情,但薛芳華知道,她仍然一心盼望著薛川能來探望自己,順便服個軟,她便可以順著台階下去,承認這次只是酒後的無心之失,但薛川一直沒有露面。

  陶念娣出院的那天,薛芳華剛去醫院打了飯回來,突然聽到病房裡傳來爭執聲,隨後伴隨著陶念娣尖利的聲音——她從來沒有聽過一向好脾氣的外婆發出這種聲音。她好像被人從身後猛擊了一掌,一個踉蹌,背上先是一片冰冷,接著轟的一蓬灼熱,冰與火浪潮般撲過後頸,蔓延到了耳根。她衝進了病房,看到陶念娣正抓著桌上的水果刀抵著自己的脖子,瞳孔驟然緊縮如針,好似白日裡貓兒的眼。她衝過去劈手奪下水果刀,聲音尖銳得幾近悽厲:「你在做什麼?」

  薛川也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薛芳華回過頭,才發現舅舅一家都在,大概是全家出動說服薛川來探病。薛竟連忙推了他一把,急著說道:「爸,你說什麼呢!媽都氣成這樣了,你就道個歉吧,好歹幾十年的夫妻了,何必鬧得下不了台呢?」

  「憑什麼要我道歉?」薛川漲紅了臉,梗著脖子爭辯道,「要不是我老家被日軍炸了,我根本不會留在這裡,娶你媽也是沒辦法的事。她一個農民,又是半個文盲,靠我養了半輩子還不聽我的話,我還覺得委屈呢!」

  「老薛,你把話說清楚!」陶念娣尖叫道,「什麼叫沒辦法的事?我為你生孩子操持家務,我下崗以前比你掙得多,你管著家裡的錢,我買件衣服你都不准。我花的每一筆錢你都要盤查,如果有一筆錢忘了花在哪,你就會懷疑我偷偷拿給娘家了,哪有男人把自己媳婦當賊似的防著?我嫁給你幾十年,你沒對我說過半句好話,我做什麼都是錯的,做什麼都達不到你的要求,現在還當著兒孫的面羞辱我,我……我不活了!」

  她說著就把刀往自己脖子上抹,眾人連忙手忙腳亂地來阻止她。陶念娣的臉漲的通紅,順手拿起桌上的銅盆狠狠摔在地上,她攥起拳頭,白細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歇斯底里地狂叫一聲。薛芳華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麼沉默瘦小的女人能發出這種暴烈的聲音。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薛川架出去,薛川高聲嚷嚷道:「你想死就去死,管我屁事!一把歲數了還一哭二鬧三上吊,也不嫌丟人!」

  他話音未落,陶念娣突然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頭往床頭櫃的欄杆上撞去,薛芳華撲過去抱住她的頭,但仍然把額頭撞得一片紅腫。薛芳華抱住她的頭,厲聲道:「讓他出去!」

  薛桓宇觸到她的眼神,立刻把薛川給拉了出去,陶念娣的臉上還有淚痕,眼睛卻幹得像是被火燒焦過。薛芳華頭一次看到她露出這種眼神,心頭頓時咯噔一下,她和薛菡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陶念娣的反應有些過激了,等到她平靜下來以後,便拉著她去了精神科,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中度抑鬱症。

  「抑鬱症?」薛芳華愕然看著醫生,她從未想像這個詞會與外婆畫上等號,「怎麼可能?她平時看上去都很正常啊,之前在我們面前也是笑呵呵的。」

  「大部分抑鬱症患者會對病情引以為恥,不願意表露出來,像你外婆這種情況,由於長期生活在惡劣的婚姻生活當中,長期被丈夫打壓,她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價值,越是閹割自我,內心的痛苦就越深,就算老一輩的女性更擅長忍耐,但也有承受的極限。人就像一個彈簧,壓到極限了會斷掉的。」

  薛芳華沉默了很久,忽然苦笑道:「我真是個不合格的孫女,我一直知道她生活在這段不好的婚姻里,但從來沒有真的關心過她,也沒有幫助過她擺脫這種日子。」

  「這也不能怪你,孩子們都有自己的生活,老人也不希望自己的病情成為子孫的負擔。」

  薛芳華攥緊了拳頭,心頭仿佛油煎火燎一樣難受。她回到病房裡時,陶念娣正坐在病床上,看著窗外的飛鳥。在從無休止的家務中偶爾得空的時候,她除了做絨花,就是坐在院子裡,看著四四方方的天空。她就像一隻被禁錮在籠子裡的鳥兒,親手放飛了子女的翅膀,看著她們越飛越高時,她是否會心生羨慕呢?


  薛芳華想到了故事裡的王瓊,從小被纏足,即使後來民國成立了,她也響應民國政府的號召放足了,但那對畸形的小腳已經無法恢復。她的女兒成了五四一代新青年,為了國家前途而奮鬥,熱烈地燃燒著生命,她們的雙腳雖然習慣了踩在泥土地里,不過將來會走出村里,踏上BJ的土地,甚至有可能登上機艙或者甲板,然後走在異國的街道上。他們的腳很穩,足以支撐繼續往上長,就好像是紮根在泥土中的健壯的松樹苗,而王瓊只能扶著牆壁,踉踉蹌蹌地走到門口,倚靠著門檻看著外面的街道。

  「外婆。」薛芳華走到她旁邊坐下,盡力擠出一個笑容來,「醫生說了,過兩天你就可以回家休息了,我把你的東西搬到雲華小院裡,以後我一邊工作一邊照顧你。」

  「我搬出來?」陶念娣睜大了眼睛,薛芳華緩了口氣,才寒著臉說道:「外婆,你和他離婚吧。」

  陶念娣沉默了很久,本來條件反射地想給薛川開脫,但想起薛川之前的冷漠無情。這句話便又卡在了喉嚨里,只啞著嗓子說道:「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不想再折騰了。」

  「就算不是故意的,那也是他把你推下去的,他不僅沒有道一句歉,連到醫院探望你都不肯,說的話這麼傷人,這種老公還留著做什麼?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你有幸福過嗎?」

  「什麼幸不幸福。」陶念娣臉上浮現了一抹苦笑,「他把我從頭管到腳,我買件衣服他都要給我甩臉色,跑到麻將館裡不回來,還要我求他回來。他覺得我做的任何事都是錯的,買的任何東西都不行,我沒他聰明,沒了他我連生活都無法自理。」

  「那你為什麼不和他離婚?」

  「我都這麼大歲數了,還離什麼婚,不是讓鄰里親戚笑話嗎?有什麼好離的,兩個人湊活過了一輩子,我就不費這個神了,而且我的孩子也不會讓我離婚的。」

  「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誰敢反對你,在背後說你閒話,我第一個和他過不去!」

  薛芳華好說歹說,勸了半晌,陶念娣仍然搖頭。薛芳華說得口乾舌燥,只得提前回了家幫她收拾東西。蔣碧雲得知緣由後,也說服趙文瓊過來幫忙搬家。蔣碧雲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外婆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希望她和外公儘快離婚。」

  這一席話的信息量太大,兩人的腦子頓時當機了。兩人對視了一眼,蔣碧雲才說道:「你當真嗎?」

  「當然是真的。他和我外婆吵架,就把她從台階上推下來了?萬一我外婆真的出了什麼事,這可是犯罪啊!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心,醫生也說了,但凡運氣差一點,摔下來時撞到頭就沒命了。」薛芳華想起當時的情形仍然心有餘悸,「我準備讓她搬到小院裡,再商量離婚的事。」

  「你外婆答應離婚嗎?」趙文瓊突然問道。薛芳華道:「不論她同不同意,這次我一定要說服她離婚,她這輩子在婚姻里受的苦太多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這畢竟是你外公和外婆之間的事,老一輩的想法和我們不太一樣,我覺得你還是要尊重本人的意願。」趙文瓊勸道,「我之前遇到過不少像你外婆這樣的農村女性,她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就算你磨破了嘴皮子,也未必說的動她,何況協議離婚要兩人簽字,你外公能同意嗎?他們的子女能同意嗎?」

  「如果他不簽協議,那就直接上法庭訴訟離婚。」

  「訴訟離婚第一次一般不會判離,村里就這麼大,大家都是熟人,真的鬧上了法庭,你外婆會淪為鄰裡間的笑話,她肯定受不了,而且你也沒法代替她去起訴。」趙文瓊搖了搖頭,「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要顧慮當事人的想法。」

  「難道你要讓我坐視她繼續在這樣的婚姻中熬下去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管她是什麼想法,這次我一定要說服她。」薛芳華的語氣忽然強硬起來,「她撫養我長大,我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這樣的婚姻中耗下去,她已經得了抑鬱症,農村裡的女人因為受不了丈夫,喝農藥跳井的難道是少數嗎?我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到這一步?」

  兩人的目光對峙著,趙文瓊的語氣有些疲憊:「你沒有在基層工作過,也沒怎麼跟這些老人打過交道,你之前不是很反感你外公把他的想法強加在你身上嗎,但你現在不正是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你外婆身上?」

  「我是為了她好。」

  「你家裡的長輩也認為給你介紹對象和工作是為了你好。」

  薛芳華一時語塞,忿忿看著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語氣中的怨憤:「我原本以為你一定會站在我這邊。」

  「芳華,你外婆受傷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現在腦子已經過熱了,等到你冷靜下來,我們再來討論這個問題吧。」

  薛芳華原本以為趙文瓊一定會支持自己,趙文瓊的態度卻給她潑了一盆冷水。她的心裡總覺得不大痛快,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蔣碧雲,蔣碧雲問道:「你剛才說,你外婆得了抑鬱症?」

  「是的。她今天和外公吵架,把刀都拿出來抵在了脖子上,後來又想用頭撞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樣,真的嚇死我了。」

  蔣碧雲沉默了很久,握住她的手說道:「她已經為了家庭犧牲奉獻了一輩子,如果可以的話,放她自由吧。我會站在你這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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