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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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科門診的人數出乎意料的多,患者的年紀都不大,很多人還是青少年,由家長陪同過來,薛芳華一直戴著口罩,生怕被熟人認出來,直到醫生叫到她的名字才匆匆站起來,走進了診室。醫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頭髮已經花白,神情很和氣,指了指椅子,薛芳華直挺挺地坐下,後背如同打進了一根鋼筋。醫生笑了笑:「不用這麼緊張,你之前有來看過病嗎?」

  「沒有。」

  「那你的症狀持續了多久了?」

  「快十年了。」

  「這麼久?」醫生詫異地抬起頭,「你的身體沒什麼問題嗎?」

  「沒有,我之前去心內科看過,醫生說是精神上的問題。」

  「是嗎?」醫生合上了筆蓋,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水,溫和地問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精神疾病,能給我講講你是怎麼得上焦慮症的嗎?」

  「我……我是留守兒童,我沒見過爸爸,媽媽覺得我妨礙了她的事業,在我十歲時就離開我獨自去上海創業了。」薛芳華不習慣在外人面前剝白自己的心,有些艱難地說道,「我在學校一直被人欺負,很想向媽媽證明自己,我讀高三時就這樣了,焦慮得整晚睡不著,覺得高考失敗一輩子就完蛋了,只有爬起來溫書才能忘記焦慮,我本來以為考了大學以後會好轉,結果進了大學,周圍全是卷王,我生怕績點落到後面無法保研,影響將來找工作。」

  她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醫生,接著說道:「工作後公司又實行末位淘汰制,不加班加點的工作就會失業,然後就一直這樣了。我們公司跟熬鷹似的,熬走了一批又一批,我只要一天不加班,就會渾身難受,呼吸困難。我費了這麼多年的工夫,拼命加班才在上海落戶買房,但因為身體出了問題要做手術,公司不給批病假,我只好離職了,回到家鄉創業,最近症狀都好轉了一些,但我媽媽又回來了。」

  「我這麼聽下來,你心中的癥結還是你媽媽。」醫生溫和地說道,「你覺得自己沒有依靠,又迫切地想在拋棄你的母親面前證明自己,所以一直非常努力,正因如此,所以你更加無法接受母親看到你的失敗。你希望靠自己的本事闖下一番事業,在上海站穩腳跟,衣錦還鄉,用你的成功讓她後悔當年拋棄了你對不對?」

  「是的。」

  「但即使她真的後悔了,你們母女兩的隔閡就能消除嗎?如果她想彌補你,你們就能修復這麼多年破碎的母女情嗎?你能接受這份遲來的母愛嗎?」

  薛芳華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想起這麼多年的委屈和心酸,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不,我不能接受,她來的太晚了,我絕對不會原諒她。」

  「那你自己想做什麼?」醫生問道,「你有什麼夢想嗎?」

  「我小時候曾經想成為一個作家。」薛芳華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我現在在創業,想推動成立一家絨花工作室,我做得很開心,但我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我讀了這麼多書,這麼努力地加班工作進入了名校名企,現在放棄這一切回到鄉下創業,不就相當於把過去二十年的努力都放棄了嗎?」

  「話不能這麼說,也許你最初只是和媽媽鬧脾氣,但在努力的過程中,你已經成為了更好的自己,變得更加優秀了。」醫生溫柔地安慰道,「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並不就是真正的成功,真正的優秀並不是考取了多好的學校,掙了多少錢,進了令旁人羨慕的公司,而是堅強和自律。這兩點你都做到了,因此你沒必要再去對他人的看法耿耿於懷,也沒必要繼續追逐你母親的腳步。」

  「那我到底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答案只在你自己心中。我覺得只要找到你真正想做的事並堅持下去,對你來說就是成功,當然,適當的放鬆也必不可少。」

  薛芳華垂下眼眸,忽然道:「謝謝。」

  「不用謝,這只是我的分內職責。」

  「不,我是謝謝您沒有勸我體諒她的辛苦。」薛芳華說,「我曾經去過學校的心理諮詢室,也去過心理診所,他們都告訴我,我媽為了撫養我很辛苦,勸我原諒她。」

  醫生怔了一怔,眼神里多了隱隱的憐憫。她斟酌著措辭說道:「我當心理醫生二十年了,青少年患者越來越多,其實很多時候生了病的是他們的父母。上一代人也是惡劣親子關係的犧牲品,在物質條件極端貧瘠的情況下,只要我們吃飽穿暖,父母並不懂如何呵護我們的人格,因此也不懂如何科學撫養子女。我知道小時候的創傷也難癒合,也很難原諒,但我們可以選擇放下。」

  「放下?」

  「對,不是原諒,也不是接著怨恨下去,恨一個人太傷身了,尤其這個人還是自己的親人。你不如試著換一種身份和她相處,把她當作一個剛剛認識的人,如果她對你好,就把她當作普通朋友,如果她對你不好,你也不至於太難過。」


  薛芳華咀嚼著她的話,陷入了沉思。醫生撕下一張紙,刷刷寫了幾筆,遞給她的手上:「按照這個方子去藥房取藥,但吃藥對你的病情意義不大。你的身體沒有問題,心疾只有心藥能醫治。有機會的話,要不要試著和你媽媽好好談一談?或許對你的病情有幫助。」

  「嗯,我知道了。」

  「其實我這裡經常會有得了焦慮症的病人過來,你的症狀還算比較好的了。現代社會卷的太厲害了,人人都在爭奪有限的資源,我曾接待過一個病人根本無法休息,也感覺不到疲憊,不到四十歲就猝死了。」

  「其實我原來也是這樣。」薛芳華說,「不過我有很好的親人和朋友,他們給了我很多幫助,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的。」

  「好好珍惜他們吧,他們不一定能陪你走到終點,但和他們共度的時光會成為你一輩子珍貴的回憶。」

  「謝謝你,我會的。」

  薛芳華走出診室,蔣碧雲在外面等著她。外面飄著細雨,看到路上有人在賣花,蔣碧雲便跑過去問道:「這些花多少錢一朵呢?」

  「黃果蘭一塊五一對,茉莉兩塊一對,梔子花也是兩塊。」

  「我出一百塊,把這一籃子花都買了,你賣嗎?」

  「賣,怎麼不賣。」賣花的女人喜出望外,接過錢,又把籃子也送給了她們,薛芳華好奇地問道:「你買這麼多花回去,是要開花店嗎?」

  蔣碧雲卻沒有回答,接過花簪在她的頭髮上,笑著道:「我今天心情好,準備把這些花都帶回村里送人,贈人玫瑰,手有餘香嘛。」

  薛芳華早就習慣了她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法,看到蔣碧雲挎著籃子,在頭髮上綁著頭巾,明眸皓齒,就像老電影裡街頭的賣花少女一樣。兩人買了花回來,無論遇到的人認識還是不認識,都敲開門送給他們一朵花,趙文瓊正在村委會,看到兩人站在門外不由愣了一下,蔣碧雲笑容滿面地說道:「開門送花,各位村幹部辛苦了。」

  「大美女竟然親自上門來送我,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啊?」紀敏喜出望外,接過花別在衣襟上,蔣碧雲白了他一眼:「自作多情,人人都有。」

  趙文瓊正在坐在辦公桌背後寫材料,薛芳華看到他還在忙,便把路上帶的點心交給他。她上次就注意到,趙文瓊很喜歡吃冶春的千層油糕,茶則偏愛綠楊春。她倒了茶,熟門熟路地找了個杯子把梔子花裝進去,笑道:「碧雲非要把人家的花全部買下來,我想到梔子花香可以解乏,就給你拿了一束。」

  趙文瓊莞爾一笑,接過花湊過去輕嗅:「你知道梔子花的花語是什麼嗎?」

  薛芳華一愣,蔣碧雲笑眯眯地說道:「我們的學霸小姐對什麼花語星座都是外行,你跟她說也是對牛彈琴,對吧?」

  「你才是牛!」

  兩人笑著鬧了一陣,趙文瓊看著她的笑容,總覺得有些熟悉,他思索了片刻,才想起來,那是早春四月的長街,街道兩側有姑娘提著竹籃子叫賣,籃子裡裝著一束束盛開的茉莉花,飄逸清香。那個恬淡的笑容,就好像那些雨霧中微微綻放開來的茉莉花,小巧,潔白的一朵,讓人想好好珍惜。於是,他便脫口而出:「周末有空去爬山嗎?」

  「有啊。」薛芳華下意識地答道。紀敏立刻出聲道:「我也要去!」

  「人家兩個去約會,你湊什麼熱鬧?」蔣碧雲立刻把他攬過來,壓低聲音說道。紀敏張了張嘴,看著他們兩人,薛芳華的耳根有些燒,連忙託詞道:「別瞎說,你想來就一起吧。」

  趙文瓊怔了怔,看著她嘆了口氣,眼裡流露出溫柔的失落。但薛芳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當天夜裡,薛芳華鼓起勇氣,終於主動給薛菡撥通了電話,這也是近十年來,她唯一一次主動給薛菡打的電話。電話對面安靜極了,薛芳華甚至能聽到沙沙的電流聲。薛菡沒有出聲,薛芳華看了一眼時間,努力用鎮定的語氣說道:「你上次問我的問題,我已經想好了,我要留在村里創業。」

  薛菡沉默了很久,才輕聲問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是的。」

  薛芳華說:「這是我的人生,無論時間長短,我都想開開心心,痛痛快快,健健康康地活,這就是我現在最大的心愿。」

  「……華兒,你變了很多。」薛菡由衷地感慨道,「我願意尊重你地決定,但你今後不要後悔。」

  「世上哪有絕對不會後悔的事,就像你當年選擇離開家遠赴上海創業,這些年你後悔過嗎?」

  薛菡沒有出聲,薛芳華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她的回答。對薛菡而言,承認自己後悔,就是承認奮鬥了幾十年的事業是錯誤的。薛芳華一直想問她,如果時間能倒流,她會選擇陪伴在薛芳華身邊,還是堅持走創業這條路?

  她最終沒能問出後半句話,但對她而言,這便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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