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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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薛家回來以後,薛芳華就獨自坐在閣樓的小床上,獨自望著外面的暴風雨。

  大風以移山倒海之勢跳出黑暗,掄起巨大的拳頭在窗戶上擂動,窗台還在漏水,但薛芳華已經無心理會,任由雨水打濕了屋裡的角落,甚至蔓延到床頭櫃下方。黑暗的雲層深處傳來隆隆的聲響,外面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著院子裡的花木,樹木痛苦地捂住耳朵呻吟,盛開的花朵被刮到地上,零落成泥,一片狼藉。泥土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水窪,玻璃窗上的雨水也聚集成細流,沿著玻璃窗淌了下去。

  風從黑暗裡迎面吹來,雨絲打濕了她的臉龐,冰冷刺骨。絨絨一家都跑到她的房間裡避雨,毛茸茸的身子緊貼著她,讓她冰冷的身體感受到了一點溫暖,她摟緊絨絨,把臉埋進它柔軟順滑的皮毛間,小貓的氣味讓她感到了一絲安心。絨絨也很乖,察覺到她惡劣的情緒,便一直依偎在她的懷裡,小爪子還有一下沒一下地踩著奶,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薛芳華摟著絨絨,出神地望著窗外黑暗的狂風暴雨,她覺得自己就像被從花房中拔出來,移植到花盆裡的植物,暴雨正在一步步逼近她,她卻無處可躲,只能以肉身抗拒這場狂風暴雨的屠殺,被摧毀只是時間問題,但她卻累了,倦了,已經不想再去費心躲避了。

  薛芳華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直到身軀完全僵硬,冷雨仿佛有一種魔力,把她的血液和體溫都完全剝奪,把她變成一尊無血無淚的石像。她沒有開燈,忽然之間,室內就一片黑暗,一道閃電從當中劈下,瞬間把天和地撕成了兩半,一半雪亮,一半則是不見底的深淵。閃電過後又是隆隆的雷鳴,震得她頭皮發麻,過了一會兒,她才聽到門口有敲門聲,她連忙跑過去開門,果然看見蔣碧雲濕淋淋地站在外面。

  「原來你在啊。」蔣碧雲抱怨道,「我剛才敲了很久的門,還以為你出門了呢。」

  「不好意思,雷聲太大了,我沒有聽到外面的響動。」薛芳華連忙讓她進屋,然後又慌忙找出干毛巾。蔣碧雲穿著一條深紅色的茶歇裙,腳下踩著一雙人字拖,還戴著一頂寬檐遮陽帽,衣服都濕透了,裙擺上都是泥水,裙子濕淋淋地貼在身上。她接過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水,才感慨道:「我看天氣預報說有陣雨,沒想到高鐵直接因颱風取消了,我打了個順風車,加了不少錢才回來,路上的積水都到我的小腿了。」

  「你先去洗個澡吧。」薛芳華說,「家裡漏水了,我叫了師傅,但師傅說天晴了才能上防水膠,今天只能自己找點東西堵堵?」

  「那怎麼辦?萬一我們晚上被水淹了呢?」

  「對,所以我打算去招待所住一晚,把絨絨和大黃它們也帶上。」

  「老房子就是麻煩。」蔣碧雲抱怨了兩句,拿了個航空箱把絨絨一家塞進去,大黃的體型過於龐大,塞不進航空箱,薛芳華便拿了一件雨衣把它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冒雨來到招待所開了房。蔣碧雲洗了澡出來,看到薛芳華一個人抱著膝蓋蹲在床上,六隻貓都圍在她身邊,她的臉頰十分蒼白,嘴唇也沒有任何血色,手指緊緊抓住自己的衣服。

  「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蔣碧雲走過來,擔憂地問道。薛芳華搖了搖頭,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的肩膀:「沒事了,睡吧。」

  這天晚上,從薛家回來後不久,薛芳華做了一個夢。

  她看到自己站在一片荒蕪的田野上,天空布滿了烏雲,沉重的雲層幾乎壓到了地面上,薛芳華極目遠眺,周圍是無邊無際的密林,每棵樹都有幾十米高,就像無數沉默的巨人緊挨著比肩而立,將連綿的山巒盡數占領,用沉默和陰暗吞噬一切。

  暴風雨要來了。她聽到狂風掠過山林的呼嘯,仿佛野獸的嚎叫,從深不見底的暗夜裡傳來,令她周身如墜冰窖,森林裡十分黑暗,她只能聽到周圍的怪聲,不時有灌木的尖刺劃破了她的臉,她能聽到急促的水聲。她沒有地圖,沒有指南針,連根探路的手杖都沒有,薛芳華覺得這片森林就像一片汪洋,她會迷失在這片密林里,直到被它連皮帶骨地吞噬。

  就在這時,附近突然出現了一處亮光。在茫茫黑暗之中,這道光芒猶如神賜,一下子照亮了她周圍的路。一個圍著披風的人站在路口,手裡拿著燈籠。她用披風護住燈籠,小心地遮擋著雨水,風帽下露出薛菡的臉。

  「華兒,跟我走吧。」她朝薛芳華伸出手,薛芳華不解道:「去哪裡?」

  薛菡伸手遙遙一指,一條筆直的路便順著她的動作伸展開來,一直通向遠方的一棟燈火通明的房子。在暴風雨來臨前的曠野里,有人突然出現在面前,指出了一條明確的道路,她本該感到感激和慶幸,但那棟房子的燈光卻讓她遲疑了。她吞了口唾沫,回頭看著身後詭異陰森的密林,仿佛一張血盆大口,要吞噬踏進這裡的一切生命。見她紋絲不動,薛菡耐心地勸道:「華兒,過來呀,媽媽帶你回去。」


  「不。」薛芳華搖了搖頭,忽而轉身逃進了密林。薛菡沒有追趕,一直站在原地,冷靜地注視著她。黑壓壓的雲塊在暗灰色的天空翻滾,不時有蜿蜒而下的閃電把大地一瞬間照得慘白,接著是轟隆作響的悶雷,大雨終於傾盆而下。薛芳華很快被雨淋得透濕,粗糙的枝條鞭子般抽打著她的身體,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肺腑疼痛欲裂,忽而腳下一個踉蹌,她重重地絆倒了,一時竟爬不起來。

  薛芳華環顧四周,早已沒有了燈和薛菡的影子,只剩無邊無際的黑暗,她忽然有些後悔沒有跟薛菡走。在暴風雨的森林中,她根本分不清楚方向。就在這時,她聽到了細細簌簌的聲響,起初她以為是林間的野生動物,後來發現那聲音就來自周圍。這些樹木在狂風中擺動著枝條,悄悄交頭接耳。

  薛芳華的臉色立刻變了。意識到她發現了自己,樹木忽然停下了交談,枝幹仿佛蛇一樣探出來,每棵樹上都長著人臉。

  「為什麼不和你媽媽走?」一棵樹問道,「明明她可以帶你走上順順噹噹的人生路,你非要靠自己冒險,現在你還能去哪裡?」

  「我……」

  樹木對視一眼,突然張開了血盆大口,她嚇得驚叫起來,身下變成了一處泥淖,瞬間將她吞沒。

  「芳華,芳華!」

  有人搖著她的肩膀,薛芳華緊閉雙眼,臉色蒼白,渾身都是汗水,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緊緊抓住胸口的衣服,感到胸口就像壓了一塊大石頭般無法呼吸,直到有人突然把她從水底下拉了出來。薛芳華睜開了眼睛,才看到蔣碧雲正擔憂地望著她。

  「你發燒了。」蔣碧雲摸了摸她的額頭,皺眉道,「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下午又淋了雨,我帶你去醫院吧。」

  「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薛芳華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嘶啞得厲害。蔣碧雲瞪著她:「什麼沒事?怎麼能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她起身拿了外套,想帶著她出門,薛芳華看到窗外的雨還是很大,只得說道:「現在下這麼大的雨,也打不到車啊,我先吃點藥睡一覺,如果明天還在發燒再去醫院吧。」

  蔣碧雲想了想,覺得說的有理,便拿起雨衣準備回家拿藥,薛芳華連忙提醒道:「千萬別把這事告訴我外婆。」

  「行了,你逞什麼能呢?」蔣碧雲不以為然,她走了以後,薛芳華才重新躺下,心裡想著剛才那個夢和薛菡勸她的話。

  如果真的找不到工作怎麼辦?賣絨花能做一輩子嗎?她最近把大量時間都花在推廣絨花上,但是如果絨花工作室開不成,拍攝的微電影也沒有流量,她該怎麼辦?空窗期一旦超過三個月,她今後就更難找到工作了。

  她想起在新聞上看到的校友流浪到美國,最終在街頭成為流浪漢的傳聞,也想起新聞里去了北大的學生拼命才考進鎮上的街道辦事處。薛芳華絕對無法忍受這種人生,這等於要了她的命。

  想到這裡,薛芳華猛的坐起來,拿出電腦打開。她打開電腦登陸了招聘網站,界面依然靜悄悄的,沒有一條應聘信息,薛芳華不死心,又打開附近城市的界面,只要看到專業對口的崗位就投簡歷,一連投了十幾家,現在正是凌晨,HR都下班了,自然不會有任何回應。薛芳華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在網上亂轉,大腦逼迫她必須立刻做點什麼來緩解焦慮。

  蔣碧雲回來以後,正好看到她抱著筆記本電腦,電腦屏幕幽幽的藍光映照著她的臉,蔣碧雲正想開口,薛芳華卻攔住了她:「給我找點活干,快點!」

  「什麼意思?」

  「你不是有自己的帳號和工作室嗎?趕緊給我分派一點任務,什麼任務都行。」

  蔣碧雲一頭霧水,但看到她的神色是認真的,只好開口道:「那你幫忙寫一下我明天直播的腳本,我之前的參考文件都在電腦里,你可以照著寫。」

  薛芳華點了點頭,隨即打開電腦進行撰寫,隨著她全身心投入工作,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薛芳華從念書時就喜歡挑燈夜戰,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和學習之中,她才能擺脫焦慮,蔣碧雲第一次看到這種古怪的毛病,震驚得無言以對,等到薛芳華的症狀緩解以後,她才試探著問道:「你這是什麼怪毛病?這樣有多久了?」

  「從高三時就一直這樣了。」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病,你去醫院看過嗎?」

  「我沒病!」

  「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諱疾忌醫啊?」蔣碧雲急道。她不顧薛芳華的反對把她拉到了醫院,此時颱風剛過,兩人等了許久才打到車,醫院外也積滿了水,家屬都推著車在水中走,看上去像漂泊在海里的遊船。急診科一如既往人山人海,蔣碧雲掛了號,等了許久才等到排號。


  醫生一聽說薛芳華的狀況就懷疑是室性早搏,儘管薛芳華拿出了在上海時照的彩超,但有些早期疾病彩超查不出來,建議做個強化CT。一番折騰下來已經快中午了,蔣碧雲取了藥回來,醫生通知明天再來領CT的片子,薛芳華看著那些來往的病人,忽然開口道:「要是我真的心臟有問題怎麼辦?」

  「不可能,你還這麼年輕,怎麼可能得心臟病!」

  「心臟病可不分年齡,看韓劇就知道了。」

  「卷王還會看韓劇?」

  「就算我不看,身邊也會有朋友看了和我討論。」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蔣碧雲突然揉了揉眼睛,指著附近問道:「你看,那個女人是不是上次跳河的那個?」

  「噓,你小點兒聲,想讓整個醫院的人都聽到嗎?」薛芳華連忙捂住她的嘴,但姚蕊已經回過頭來,她只好有些尷尬地跟姚蕊打了個招呼。姚蕊懷裡還摟著一個小女孩,長得和她很像,葡萄般的大眼睛,白白淨淨的小臉,只是有些頭大身子小,顯得像個小蘿蔔頭,臉頰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姚蕊看上去比上次還要憔悴,認出她們後只低頭打了個招呼。但蔣碧雲天生就是個自來熟,一看到這個小女孩就喜歡上了,湊過去問道:「你最近過得怎麼樣?這是你女兒吧?」

  「對,她叫姚香玉。」姚蕊道,「香玉,快跟姐姐打招呼。」

  女孩看上去有些怕生,把臉更深地埋進她的懷裡,姚蕊便有些不痛快,蔣碧雲連忙道:「沒事兒,孩子病著呢。」

  她去小賣部買了四杯熱騰騰的奶茶,分給姚蕊母女,姚蕊道了謝,緊繃的神色也緩和了一些。薛芳華看著她和姚蕊東拉西扯,沒多久就聊到了姚蕊的工作,不由得嘆為觀止,感慨自己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蔣碧雲這麼強的社交能力。

  「您是做設計的啊?那跟我算是半個同行了,我原先還在媒體公司的時候,也經常跟設計師打交道。」蔣碧雲從兜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她,「這是我們的工作室,主要以弘揚傳統文化絨花為主,現在正在招募人員,如果您有興趣的話,也可以來我們的工作室看看。」

  姚蕊剛想開口,蔣碧雲便說道:「您不感興趣也沒關係,您女兒長得這麼漂亮,如果戴朵小花肯定更好看。到時候您可以來工作室找我,我免費給您贈送一朵。」

  姚蕊動了動嘴唇,看著蔣碧雲熱情的臉龐,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這時裡面有醫生叫她們,姚蕊連忙抱起女兒,朝她微微欠了欠身,點頭道:「如果我有需要會和你們聯繫的。」

  「幹嘛管她們的閒事?」薛芳華不解地問道,蔣碧雲道:「我們的工作室現在正好缺人,來一個算一個,而且她上次跳了河,應該是遇到了什麼過不去的檻,能幫就幫幫吧,也算是為自己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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