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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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攔不住她,只能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薛芳華一下子像抽掉了脊梁骨,苦笑道:「現在連唯一的學徒都跑了,咱們該怎麼辦?」

  「別著急嘛,人的工作本來就不是這麼好做通的。」趙文瓊不緊不慢地說,「村裡有困難的又不止她一家,等到咱們把絨花的品牌打響以後,總歸有人願意加入我們的。」

  「你倒是充滿自信。」

  「既然已經開始做這件事了,當然要往好處想。」趙文瓊笑了起來,「如果你還沒有想清楚,那就慢慢考慮,到底是留在村里振興絨花技藝,還是回上海去工作。咱們都還年輕,有的是時間,不用這麼著急。」

  「如果我真的半途而廢,回去上海找工作,你怎麼辦?」

  「不怎麼辦,這是你的自由。不過如果你覺得在上海幹著心裡不踏實,想回來加入我們,我也隨時歡迎你回來。」

  趙文瓊的話給她注入了一針定心劑,薛芳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是我太心急了。我本來就在猶豫著該不該留下來,結果被我外公氣到了,就有些口不擇言。」

  「他畢竟是你外公,心裡肯定還是希望你過得好,只是他們那一代人的觀念和我們不同,也不會表達感情。」

  「這我可不敢苟同。打著為我好的名義,卻不徵求我的意見,只是道德綁架而已。」

  趙文瓊慢悠悠地嘆了口氣,突然感慨道:「我覺得,你應該給我發工資。我聽完了你的訴苦以後,還要去開解慧倩姐和她老公。早知道我就不當村官了,去考個心理諮詢師的證,肯定比現在掙得多。」

  「一邊去。」薛芳華終於笑了起來,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把。不可否認,她喜歡和趙文瓊相處,儘管他有時候慢吞吞的讓她著急,但他總是能精準地找到她的痛點,把她的焦慮握在手心慢慢融化。這樣的人確實適合從事基層工作。

  薛芳華惆悵地想,她有時候實在很羨慕趙文瓊。她從沒看到過趙文瓊焦慮,他好像也不會覺得孤單。他永遠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應該做什麼事情,他的一切總是運轉得那麼平穩而有序,身上始終散發出某種寧靜的味道,由內而外,這種氛圍仿佛任何東西都無法介入或者打擾似的。

  「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她在心裡問道,「或許有一天,我也可以像你一樣……」

  她逆著光站立,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趙文瓊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但她很快整理好了心情,薛芳華長吁了一口氣:「你說得對,走吧。」

  趙文瓊道:「去哪裡?」

  「去找慧倩姐和她老公,解決了她的事,再解決我家的事。你說得對,就算我不想和他相處,躲到上海去也無濟於事,他終究是我外公。」

  趙文瓊也笑起來,拉了她一把:「不要著急,我們一件一件地解決這些事。我會站在你這邊的。」

  兩人已經來過許多次吳家,薛芳華敲了敲門,院門沒有鎖,一推就開了。兩人一進來就感到了家裡的低氣壓,兩個孩子都躲在房間裡,一邊寫作業一邊交換著眼色,劉芸想站起來,卻被劉佳安給拉到椅子上坐下,朝房間裡努努嘴。薛芳華一眼就看到地上散落著還沒收拾乾淨的碎瓷片,顯然兩人到來之前,這裡曾爆發過一場家庭戰爭。薛芳華招了招手,劉芸咬著嘴唇看了一眼屋裡,踮著腳跑了過來,她把飽受驚嚇的女孩攬進懷裡,壓低聲音問道:「你爸爸媽媽怎麼了?」

  「爸爸不在家,出去了。媽媽在屋裡哭。」劉芸俯在她耳畔,做賊似的小聲說道,「把我嚇壞了,我從來沒有看到爸爸發那麼大的火。」

  「你爸爸平時經常發脾氣嗎?」

  「才沒有呢!我爸爸脾氣可好了,一直笑眯眯的,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們買各種零食玩具,給媽媽買護膚品,只是他腿斷了以後,就經常喝酒,喝醉了就開始哭。」劉芸耷拉著腦袋,像一隻做錯了事的貓,「我知道爸爸覺得對不起媽媽,認為自己拖累了媽媽,又不好意思告訴她。」

  「你有把這句話告訴過爸爸嗎?」

  劉芸搖了搖頭,趙文瓊摸了摸她的頭髮,溫柔地說道:「芸兒是個好孩子,如果把這句話告訴你爸爸,他一定會理解的。」

  劉芸點了點頭,兩人幫忙把院子裡收拾乾淨,薛芳華走到門前,本想敲敲她的門,但想起她聽不見,只得推開了門,吳慧倩正坐在床上哭,身邊扔了一堆紙團。感覺到有人過來了,她慌忙回過頭,擦著臉上的淚痕,薛芳華試著打手勢解釋,但她只學了兩天手語,吳慧倩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便也打著手語解釋,兩人都有些無措,薛芳華只得拿出手機,打了一行字道:「慧倩姐,你午飯吃了嗎?要不要我們出去透透氣?」


  吳慧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薛芳華不大會安慰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吳慧倩生的瘦小,薛芳華一隻胳膊就能把她完全摟住,她感到單薄的身子在自己懷裡微微顫抖著,猶如被狂風摧殘的蘆葦,只要輕輕一折就會斷掉。

  她認識吳慧倩的時間並不長,在這之前也只有過年的時候打過照面。由於殘疾,她總是靦腆而拘謹,看到外人也總是抿著嘴,露出討好的笑容。但與她和她的孩子打過交道後,薛芳華對她生出了敬意。這樣蘆葦般纖細和單薄的身軀,竟也在生活的狂風暴雨中撐起了一個家,她身上韌性也如蘆葦一般,不卑不亢,即使被暴雨壓彎了腰,等到暴雨過後天空放晴,便能再次伸展開莖葉,沐浴著久違的陽光。

  陪哭是個技術活,薛芳華無法解決她生活中的難題,只能讓她意識到有人陪著她,不說無謂的安慰之詞,只溫柔地拍著她的後背,直到她終於慢慢平靜下來,被單上浸濕了一大片。薛芳華遞過一張紙巾擦了擦臉,吳慧倩哭倦了,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越發顯得疲憊瘦弱了,薛芳華的目光落在床頭的照片上,年輕的吳慧倩和丈夫並肩站著,穿著很有年代感的老式婚紗,兩人都笑得有些拘謹。那個年代的婚姻多是資源互換,她是被「賣」到了桐花村的,所幸劉茂林對她還不錯,不幸的也是他對她還不錯,令她無法割捨下他離開。

  「慧倩姐,你冷靜下來聽我說兩句。」薛芳華在手機上打出一行字,「現在你老公跟你鬧矛盾是不滿你做絨花售賣,但你自己很喜歡,對不對?」

  吳慧倩點了點頭,有些羞赧地寫下一行字:「陶阿婆對我很好,也很有耐心,我很少遇到對我這麼好的人。我喜歡做絨花,學的很開心,如果能多掙點錢,我老公也就不會有這麼大意見了。」

  「既然你喜歡,我希望你能堅持下去,掙錢和推廣的事就交給我們。」薛芳華不由分說地解釋道,「你老公那裡我們會去做工作。」

  吳慧倩有些驚愕地睜大了眼睛,薛芳華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仿佛想把力量傳遞給她:「你放心,交給我們吧。」

  薛芳華安慰完吳慧倩,走進院子裡,看到趙文瓊正在輔導劉佳安寫作業。他脾氣好又耐心,淘氣的劉佳安也能聽進去他的話,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前寫作業。薛芳華湊過去一看,練習冊上全是紅叉,作業本上更是慘不忍睹,上面還有老師的評語:請劉佳安同學的家長過來一趟。

  「佳安,你平時怎麼聽老師講課的?」趙文瓊耐著性子問道,「你都八歲了,怎麼還會把這麼簡單的乘法做錯?你真的會背九九乘法表嗎?」

  劉佳安咬著筆桿,一臉無辜地看著他:「當然會背啊,老師都教過的。」

  「那你怎麼會錯這麼多?還有你的作文。」趙文瓊拿出另一個作文本,念道,「老師給你們出了命題作文,你這寫的都是些什麼啊?我的夢想是早點離開學校,搭上偉大航路的船隻,吃掉惡魔果實,向著拉夫德魯冒險——」

  薛芳華聽到一半就笑了起來:「偉大航路是什麼?」

  「你不會連one piece都沒聽說過吧?」劉佳安瞪大了眼睛,「大姐,你是從哪個鄉下過來的?」

  薛芳華拿起作業本就想揍他,劉佳安連忙從石桌上跳下來,躲到了趙文瓊身後,趙文瓊一本正經地安慰道:「你芳華姐姐是卷王之王,這輩子除了讀書考試和加班什麼都不知道,你跟她講漫畫等於對牛彈琴。」

  「趙文瓊,你給我說清楚了,到底誰是牛?」

  薛芳華拿起作業本作勢抽他,趙文瓊連忙張開雙臂護住劉佳安,跟老鷹捉小雞似的把他保護在身後。經過他這麼一鬧,屋裡原本緊張壓抑的氣氛不知不覺中散去了,劉佳安也在石凳上一屁股坐下,皺眉道:「反正我家也供不起我讀大學,我念書有什麼用,還不如早點出去掙錢,幫著我媽補貼家用。」

  薛芳華怔了一怔,趙文瓊俯下身,雙手按著他的肩膀:「但你媽媽肯定希望你能好好學習,她付出這麼多,就是想把你和妹妹供出來,讓你們不用走上她的老路。」

  「文瓊哥哥,我家這個情況你也看到了,本來我在學校就不順心,經常被人欺負,我爸自從斷了腿,整天不是喝酒就是罵人,我媽太辛苦了。」他小小的臉上掛著苦笑,「我不想讓我媽這麼累。」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薛芳華看著這個男孩臉上過早的流露成年人的疲憊和憔悴,她不由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道:「小孩子不要皺眉,你才多大,怎麼能出去打工?正兒八經的地方根本不會要你,不正經的地方只會把你拐賣到貧困山區,讓你一輩子做牛做馬,再也見不到你爸媽。」

  「那你說說,我該怎麼辦?」

  薛芳華一時語塞,片刻後才說道:「你媽媽很傷心,你在家守著她,我們去把你爸爸勸回來。」

  無論如何,生活總是要繼續的。即使自己是一對殘疾夫妻的骨肉,或者嫁給了一個殘廢,自己是聾啞人,還帶著兩個小孩,也沒有任何幫襯的親戚。更慘的是,當一個人終究明白了有些困境是可以走出來的,但是有些困境不可以,有些殘缺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被人們忽略不計,有些殘缺則永遠血淋淋地待在那裡。但是這個人也只有嘆一口氣,硬著頭皮面對苦難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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