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998-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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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為向死而生,沒怎麼念過書的謝阿福不懂。

  在之後相處的歲月里,謝阿福時常逮著機會就會問林大野,這句向死而生到底是什麼意思。林大野也說不太明白,思來想去後舉了個例子,他覺得若是有一天世界末日了,謝阿福一定會是最後死的那批人。

  大致就是他人在死地,卻有頑強的生命力得以後生。

  林大野的例子也沒讓謝阿福弄太明白,但當時謝阿福覺得林大野肯定是個文化人,所以才會說些他聽不懂的話。

  後來謝阿福才知道,其實林大野也只有初中畢業,只是自己愛看書愛鑽研,還愛時不時地掉一下書袋。

  逐漸,謝阿福覺得這個年齡虛長兩歲,個子沒他高,也就略比他多讀一點書的林大野,其實沒有那麼高高在上,他們都是一樣的普通人。

  而普通的他們,很快便在工作場合之外的業餘生活里,成為了能穿同一條褲衩的好朋友。

  謝阿福對林大野近乎是無話不談,林大野也對謝阿福是力所能及的好。有好東西會和謝阿福分享,有好玩的地方會帶著謝阿福一起,這也使得謝阿福終於覺得自己從螃城底層的淤泥里爬了出來,開始融入這座大城市。

  原來這個地方,即使在夜晚,也仍然充滿著生機和活力。

  就這樣,謝阿福在維德鋼廠二廠度過了在螃城中,最快樂的三年。

  「零零年那段時間最有意思,林大野的春天來了。」如今謝阿福回想起那段時光,仍是忍不住勾起嘴角,「我從沒見過那麼驚慌失措的林大野,見到那姑娘走不動路,恨不得把自己滿肚子的書袋都吐在人家面前。」

  2000年的時候,二廠進來一個叫做程琳的姑娘,高高的個子,喜歡扎個雙馬尾。黃皮膚,但是在廠子裡算是比較白淨的。愛笑,笑起來有兩顆虎牙。

  她總愛在灰濛濛的工作服里,穿上一件顏色極為鮮艷的衣服,有時是紅色,有時是橙色,有時是明黃色。

  遇到天熱,午間她脫下外套走在食堂里,就算隔著老遠也能在一片灰撲撲中一眼看見她。而林大野每次一見到程琳,便就像向日葵見了太陽,就算腳往一個方向走著,脖子也能朝著她的方向扭去。

  這姑娘太明艷了,明艷到林大野覺得,不是他的春天到了,而是她帶來了他的春天。

  旋即,在謝阿福這個狗頭軍師的幫助下,林大野對程琳展開了熱烈的追求攻勢。在當時那批廠工子弟里,林大野雖然個子不算高,但勝在模樣乾淨有稜角。

  而且林大野看的書多,會講故事,偶爾還能來幾句詩詞附庸風雅。

  例如他曾無比肉麻地對程琳念泰戈爾的詩句:【我的心是曠野的鳥,在你的眼睛裡找到了它的天空】。

  於是不出半年,林大野這曠野的鳥就飛進了自己嚮往的天空。他與程琳成為許多人眼中的金童玉女,關係好到如膠似漆。

  只不過在兩人膩歪的時刻以外,謝阿福也見證了幾次兩人的爭吵。維德鋼廠對於程琳而言是個灰色、無趣且落後的世界,她想要去到更明媚的地方,生活在更五彩繽紛的世界裡。

  她認為林大野有能力找到更好的工作,幾次三番地提出讓林大野去爭上游。可林大野卻不想冒險,鋼廠的工作雖然薪資微薄,但勝在穩定。

  兩人雖時有小吵,但大多時情投意合。

  直到2001年,一個意外的消息突如其來,程琳懷孕了。

  林大野得知後高興壞了,由於程琳不想大著肚子結婚,於是他便每天拉著謝阿福翻黃曆,把預產期後的近十個良辰吉日都熟背於心。

  他甚至還拖著謝阿福偷偷去提前買好了西裝和禮服,然後開始每天焦慮這禮服合不合適程琳的尺寸。

  他就這樣每天焦慮著期待著,數芝麻般數日子數到了02年初,林小寶出生。

  但始料未及的是,僅在小寶出生的一周後,程琳便突然沒了蹤影。

  她毫無預兆地離開,徒留床頭柜上一張鮮艷的橙色摺紙。而如她性子一般明媚的紙上,卻寫著對林大野而言無比冰冷的文字。

  她說,林大野不是曠野的鳥,而她也不是鋼廠上那片灰色的天空。

  她說,不要找她,她去追尋她的自由了。

  她留下了那句,林大野最喜歡的泰戈爾的詩:【天空沒有留下痕跡,但鳥兒已飛過】。

  林大野看著程琳的文字,一言不發地在床邊坐了一個晚上,謝阿福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要怎麼勸他。


  因為這兩人的矯情程度,已經遠遠超越了謝阿福的文化水平。

  不過第二天,林大野就調整好了狀態,開始正面自己單親爸爸的身份。

  他就像個沒事人一樣忙前忙後,有條不紊地規划起了自己和林小寶的生活。為了兼顧工作和照料,他把林小寶帶到了工廠宿舍,讓他成為了整個三車間工人的孩子。

  謝阿福只要一有空就會幫林大野照看,而林大野也只有睡著後才會偶爾顯露出那份疲憊和脆弱。

  兩人有時會聊起林小寶的未來,林大野說自己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上完學,雖然後來看了不少書,但這並沒有辦法改變他初中學歷的事實。

  而當今的社會,初中學歷的人不配做曠野的鳥,能有這鋼廠的一方天地蝸居已是萬幸。但他希望林小寶長大以後可以多念書,做個有文化的人,然後飛出鋼廠這片灰色的天空,去看一看他母親夢想中那個廣闊又五彩繽紛的世界。

  「前一天晚上,他還像個老頭子一樣和我嘮叨個不停,說什麼自己要開始攢錢,努力要讓小寶念市里最好的小學。」

  「結果第二天,鋼廠就出事了。」

  「五天後我醒來,便聽聞他和其他兄弟都……」

  就在這時,顛簸的公車緩緩停靠在路邊,看著外頭北郊的站牌,謝阿福止住話頭起身下車,袁褀也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

  很快,袁褀便跟著他穿過了那條熟悉的夜市,來到了生意火爆的沙縣小吃門口。謝阿福進店和劉老闆交流了兩句,再出來時,手裡多了兩瓶冰鎮啤酒。

  然後,兩人便就著馬路牙子席地而坐。

  謝阿福出神地看著空無一物的前方馬路,眼神閃爍著,仿佛那裡有什麼東西正在走過。

  他朝著嘴裡猛灌了一口,而後擦了擦嘴角,「以前我要是這樣肆無忌憚地喝,肯定會被他罵罵咧咧地抓回去。」

  「他就是這樣一個負責的人。」

  「可就是他的負責,害死了他。」

  謝阿福回頭看向袁褀,他此時正努力地笑著,卻仍然沒能擋住眼眶裡洶湧而出的兩行淚。

  「因為他本來,根本就不在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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