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學生時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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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是來城裡是趕集,也是一副旁觀者的姿態匆匆來回,這次是住在城裡上學,則有著一種當事者的情懷重新審視著這個城市,而這個城市顯然經歷了太多這般的審視,呈現出我行我素的懶散和世故,我待你如親人,你卻待我似路人。

  新生報到的那天,學校里像開了水的鍋一樣沸騰了起來,進了校園,幾張很大的喜報貼在校中央的報欄處,密密麻麻的名字躍然紙上,我飛跑過去,一頭插進了擁擠的人潮中尋找我的名字。後來我讓父親坐在操場的台階上等我,「爸,你把行李給咱看好,我去交學費和住宿費,安頓好了找你」,父親本想讓我看著行李,他去辦理這些手續,看我胸有成竹的站在他的面前,他看了看我,搓了一下上衣口袋說:「噢!」,父親站起來看了看周圍,把腰帶解開,手伸進去摸了半天掏出來一個塑膠袋,我把塑膠袋拿過來解開,發現裡面還包著方便麵袋,袋子裡鼓鼓的包著一沓錢,兩塊、五塊和十塊的整整齊齊的摞在一起,拿一條細繩綁的結結實實,我把錢捏在手裡轉身跑向報名處,等一切安頓就緒已是後晌了,我把父親送到校門口,看著他佝僂著腰跨出校門,消失在城市的夕陽下。

  我被分到了初一二班,我在班級里個子屬於拔尖,自然被安排到最後一排座位,我的同桌史二龐,是個絞盡腦汁想辦法搗亂的學生,他能坐到最後一排倒不是靠的先天性身高優勢,而是憑藉自己「不懈努力」的搗亂才和我同為一桌,別看他他個子不高,可情商絕對了得,剛開學沒幾天,就和班級里的女同學打得火熱,我倒是身才兼得,品學兼優,可他娘的就是沒人理呀。他看我這般死心眼兒,給我起個外號—墩子;起初代課的老師還偶爾對我們最後一排的學生提問提問,敲打敲打,到後來看我們如一潭死水,乾脆連偶爾都省略了。

  班裡的同學大多是從各個鄉鎮考上來的,個別學生穿著時尚,容光煥發,走路帶風,一看就是城裡人,班裡暫且自然而然的形成兩派—農村派和城市派。

  開學第一天早上,班主任站在教室門口點著一根煙抽了起來,縷縷白煙繞過他的發梢飄向四周,他面色凝重,眉頭緊鎖,和教室里猴急等待的學生們反差甚大。上課鈴響了,他猛地深吸了幾口煙,夾著花名冊慢悠悠的走進教室,他配一張嚴肅的臉,像凝固了的冰塊,冷颼颼的,頂著一頭茂密的自來卷,好像一排排席捲而起的浪花,又像一朵朵無序排列的雲朵,顯得整個人都雜亂無章,深灰色的襯衣緊緊的塞進褲腰,腰間的皮帶像蛻過的蛇皮一樣不再順滑。班主任站上講台,環視了一圈整個教室,扶著眼睛清一清嗓子開始講話了,「同學們好,歡迎大家來到玉河中學,我是你們的班主任耿燚,名如其人,我的脾氣比較火暴,我相信在以後相處的日子裡你們會知道的」,說完將教室環視了一周,臉上露出一絲盛氣凌人的笑容,「所以呢,我希望你們以後安生一點,好動手的給我壓著,好動嘴的給我夾著……」他扶了扶眼睛繼續放著狠話,講台下一片寂靜,果然,班主任的開場白起到了一定的震懾作用,可架不住他隔三岔五的嘮叨,同樣的狠話說多了自然也就沒有當初的威風了。這也導致了後期我們班級混亂,曾一度成為本校重點點評班級。

  我被分到了 8號宿舍,第一次住集體宿舍,很是不習慣,就說我們宿舍靠門睡的王大海,看著斯斯文文,一身書氣,脾氣不大,腳氣可不小,入校第一天晚上就給我們熏得昏頭轉向,讓我們其餘十五名舍友第一時間都認識了他,不過他學習刻苦,成績優異,就憑這一點,足以讓其他舍友敢聞而不敢言,我甚至從他的腳臭味中聞到了知識的墨香。宿舍坐落於操場的正北邊,一排宿舍肩並肩連城一堵牆,牆上刷著「發展體育運動,健身報效祖國」的白色楷體大字,大字上方開了一排長方形的口,那是學生宿舍的窗戶,它像祖國的瞳孔一樣見證著一批批學生在這裡揮汗如雨、奏響生命之歌。起初,我們曾建議大海睡在窗口跟前,睡覺的時候把腳先放在窗口晾一晾,讓它的腳氣隨風飄散在操場的每個角落,可大海不願意,他覺得腳臭味影響的範圍越大,他的負罪感就越強,他恨不得睡覺的時候都穿著鞋。我們宿舍隔壁是女生宿舍,中間隔著一道鐵柵欄,透過鏽跡斑斑的柵欄我們曾無數次的意淫過旁邊宿舍女生的談笑風生,晚自習下課回來後,我們會把耳朵擠在牆上,排成一排偷聽隔壁的動靜,能聽見書包扔到床上的聲音,拿洗臉盆和放洗腳盆的聲音和沒有語言修飾的開懷大笑的聲音,其他的一無所獲,慢慢的便失去了偷聽的衝動,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軌跡。

  第一次離家後的回家,我竟有種此刻料不到下一刻心情的波動,周五放學後,我背著乾癟的饃袋衝出宿舍,跑向家的方向,我此刻的心情應該是出嫁的媳婦兒第一次重回娘家時的期待,是清晨的紅日驅散黑夜的焦急,又是南飛的大雁終將折回的杞憂。路過大街時,花兩毛錢買了兩串糖葫蘆,緊緊的攥著往前走,腦子裡浮現著妹妹欣喜的表情,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城市的高樓從我的身後變得越來越小,直至消失。那一夜,我興奮的沒有一點兒睡意,也吃的撐的不敢有睡意,一家人圍坐在我的身邊聽我講帶回來的故事,我從同學講到老師,從舍友講到樓管,從地板講到天花板,我的記憶忙碌的跳躍檢索著這一周的信息。


  次日我早早起了床,跟著父親去掰玉米,我捨不得閉上眼睛,我怕閉上眼睛錯過了分秒。山還是原來的山,可我覺得他巍峨了;水還是原來的水,可我覺得她歡快了;鄉親還是原來的鄉親,可我覺得親切了。

  剛下過雨的土路上泥濘一片,車胎的痕跡清晰的印在濕的泥土裡,我赤腳片兒蹬了雙舊布鞋就出了門,和父親並排坐在車轅兩邊,父親嘴裡噙著瑪瑙菸嘴,斷斷續續的有口水順著煙杆滴到地上,其實他大多時間都只是噙著,一鍋煙抽不了幾口就完了,但嘴裡沒個這玩意兒還就是不行。我家垴坢上父親專門開了三分地種植菸葉,地里再上點兒牛糞、驢糞之類的肥料,長出來的菸葉葉肥色正,父親每次都喜歡曬晾菸葉的時候湊過去聞聞,很享受的閉上眼睛,後來村裡有些年輕人開始不用菸斗抽旱菸了,改為用家裡的廢舊報紙或者娃娃們念書用過的作業本卷著抽紙菸,卷紙菸最難的一步不是怎麼卷,而是捲成型了之後怎麼粘合,保證吸氣不側漏,村里人都是卷完後把紙菸湊到嘴邊,伸出舌頭順著縫隙舔,一氣呵成,很少返工,鄉里人就算是再窮,抽菸這方面還是不分你我,一直秉承著互抽互聞的習俗。

  我把一隻鞋脫了拿在手裡,光腳耷拉在半空中,也學著父親在適宜的時候舉起手裡的布鞋拍打著牛的屁股,我家牛跟了我們十幾年了,他脾氣好還勁兒大,別家的牛睡前餵一次草料就可以了,我家的不行,必須得凌晨再起來餵他一次,我也喜歡餵他,我喜歡他吃料的時候舔我的手心,我每次都把手半捂著湊到他嘴邊,一陣酸癢感瞬間襲來,很是享受。

  路過海陽家坡底的時候車子走不動了,坡底原先塝好的梯田被大雨衝垮後擋住了路,我和父親跳下車,拿著撅頭將路中間的濕土往兩邊豁,一會兒功夫路開了,我倆的鞋幫子全是泥,我上車脫掉鞋,學著父親將鞋舉高,又狠狠的甩在車架上,塊泥隨即脫落。父親點著一鍋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邊吐邊說:「海洋這人,仗著自己是二隊隊長,為人處世太霸道,前幾年在咱家隔壁住,因為走水修水渠,和咱鬧得沒辦法收場,先是村幹部調和不管用,最後經了公家,公社出面說才算了事「,我扭頭問:「為什麼不是各家走各家的水路呢?」「要是這樣就好了,水路下來只能走我們兩家中間的那道梁,」父親說,

  我問:「那走中間不就沒事了麼?」

  父親無奈的嘆口氣,接著說:「本來是這樣的,可中間這道梁是海洋家地界,人家不願意水渠修在自家地里,讓我們白撿了這便宜,」

  「那後來呢?」我追問,

  父親說:「後來呢,我提出拿咱家虎頭卯的五分地換,可他這人一根筋,硬要我家另走水路,」

  我疑惑的說:「為什麼非要和他家走一條水路呢?」

  「垴坢上再沒有其他可走的水路,」父親抬起衣角抹掉嘴角的口水說道,

  微弱的陽光從山後爬了上來,雖頭頂萬丈光芒,卻還有絲絲涼意,路邊檸條上掛著被露水打濕的蜘蛛網,樹梢的麻雀開始嘰嘰喳喳的東奔西竄,慢慢活躍了起來,車痕兩側豎著整整齊齊的兩排玉米稈,晨風吹過時,整個玉米地里你擁我擠,譁然一片,我從期間穿過,嫣然有種盪氣迴腸之感,又像漂浮於海洋之中,淹沒了我的存在感。折過一道梁,車子跨進背地,陽光暫時還照不進來,一陣涼意襲來,我不由得頭皮一緊,打了個哆嗦,腦門兒和褲腿上不知何時被路過的玉米葉沾上了露水。父親拍了拍牛背,眼中突然變得有些濕潤了起來。

  「那天早上,海洋家兩口子跑到咱家院子裡,海洋拎著一把鋤頭,鳳英雙手叉腰,一蹦三尺的叫罵,你媽出去理論,我攔不住,放在旱菸袋也跟了出去,看著兩個女人扭打了起來,我跑過去拉,海洋一鋤頭掄在我的小腿上,激烈的廝打叫罵聲引來了周圍的鄰居和對面炳慶兩口子,眾人合力才將這場戰鬥平息」,父親抬頭看著對面的山頭,語氣有些激動地回憶著當年的一幕,隨後接著說:「後來炳慶叫來書記樹祥一起從中調節,隊裡意思讓水路走中間的那道梁,兌五分地給海洋家,我們倒是可以,可鳳英死活不答應,眼看不可調和,炳慶悻悻的轉身就走了,第二天你媽提著新收的紅薯去了炳慶家,炳慶答應找小舅子霍文華,讓公家出面解決此事,兩天後的一個早上,莊稼人大多還沒起身出山,川道里突然襲來一陣警笛聲,警車停到海洋家坡底下,幾個身穿警服的人員下了車,帶頭的霍文華手機拎著一副明晃晃的手銬上了坡,相親們急達忙慌跑來看究竟出了什麼事。海洋一手提著褲子,一手席開窗簾探頭瞄了一眼院子,急忙迎身出了院子,褲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門香菸給幾個民警手裡遞,為首的霍文華說明了來意,讓海洋配合警方去派出所一趟,鳳英見要帶走海洋,撲上去撕扯民警的衣服,開始撒潑了起來,民警一怒之下將他們兩口子一起押進了警車呼嘯而去,留下家裡的幾個孩子在院子裡哭嚎。那次回來後,終於同意兩家一起將水渠修到中間的那道樑上」。


  車子已經跨過道牙兒進了玉米地,我跳下車抓住韁繩,父親穿上鞋子開始解套,金燦燦的玉米棒一個個亭亭玉立,出落大方,撐開了葉片吐露了出來。我拿鐮刀砍斷一根發青的秸稈,放嘴裡用力咬了一口,甘甜的稈汁淌了出來,很是享受。直到晌午時分,我們才拾掇起裝好的玉米回的家。

  時光總是在幸福面前是如此的倉促,在你剛要駐足欣賞時,它卻悄悄流走。

  周末下午吃完飯,我便再次踏上去縣城的那條土路,背包里背著母親這兩天烙好的白麵餅,一家人站在院外目送我,我下了坡後揚手示意他們回去。剛過和尚橋,我的眼淚撲簌簌的流了下來,我親愛的父親啊,我看到一抹夕陽下,一個孤獨的身影被拉的很長。那是一位老人手扶老槐極目遠望的情景,歲月的風沙吹亂了他的髮際,吹皺了他的容顏,就連眼中的淚都是那麼的渾濁。他蒼老的剪影,讓我無比的心疼。我第一次萌生了要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想法,深秋的餘暉沒有一絲溫度,明明不喜歡淒涼,卻要在這淒涼的路上越走越遠;明明不是很堅強,卻要抬頭應付這塵世間的紛紛擾擾。

  回到宿舍的時候天已經麻黑,十幾瓦的燈泡下人頭竄動,各自掏出周末回家帶來的零食,有奢侈的餅乾麵包,上等的夾芝麻烙的白麵餅,中等的玉米面餅,當然還有隻背一布袋蘋果充飢的,每個周末的夜晚對於這裡的大部分學生來說是痛苦的,因為一想到學校吃不飽,就不由得周末回家不要命的吃,在家吃的伏牆喊娘,到校後跑肚拉稀,公廁內常常人滿為患,一派惺惺相稀之象,這也算是餓極生悲,悲喜共渡吧。

  在某個周一的早上,上課鈴剛響,數學老師端著水杯抿了一口進了教室,清一清嗓開始了有理數的講解,可不管它有沒有理,我就是聽不進去,我雖然不喜歡學習,可我寫的一手好字,隨性一勾便力透紙背、矯若驚龍啊,二龐遞給那些女孩兒們的紙條那都是我親筆代寫吶,為了博得前排林姑娘的一片芳心,二龐可謂是煞費苦心,花了好幾天為她寫了一首詩。

  春天的芬芳夏天的風,

  鋪墊著你的長髮,

  秋天的麥香冬天的雪,

  迎合著你的酒窩。

  我的心弦上有你的指紋,

  我的腦海里有你的足跡。

  別看我,我怕我起伏的心不能平靜,

  請看我,我願我平靜的心再起漪漣。

  我拿過他擬好的稿紙看了又看,不由得給他豎了個大拇指,這傢伙可謂顯盡風騷,騷氣十足啊。我執筆抄了起來,就在我即將收筆之時,一陣惡臭襲面而來,我下意識抬頭看看二龐,嚯!豆大的汗珠從額頭開始順著臉頰的往下掉,牙關緊咬,怒目圓睜,嘴巴緊閉,抬頭死死地盯著有理數,這味和以往周末晚廁所瀰漫的惡臭如出一轍,壞了,我想他應該是把屎拉到褲子裡了,他蹭的站了起來,不顧一切的跑出了教室,嚇得我寫了一半的情書也就此擱筆。

  林姑娘是城裡人,梳著精緻的辮子,穿著得體的衣服,背著洋氣的書包,走著自信的步伐。她的父親是縣農機站副站長,母親在縣人民醫院做行政管理,屬於班級里少有的典型幹部家庭子弟。

  初一下學期的時候我開始戀愛了,我喜歡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前排的林姑娘,在某個的早上,淅淅瀝瀝的小雨濕潤了整個校園,我起床很早,一路小跑進了教室,見只有林姑娘正一個人坐著看書,我坐下拿起一根筆,輕輕的敲了敲她的後背,就在她轉過頭來的同時,我試探性的說了句:「我喜歡你」,接著從她緋紅的臉上讀出的是無比的震驚和難以掩飾的驚喜,她扭過頭低聲的說:

  「以後能不能好好學習」,

  我使勁對著她背上的玉河中學四個字點頭,一邊還嘴裡說:「能,能,能,我能好好學!」從此,我便如得了聖旨一樣刻苦學習,那脫胎換骨的改變絲毫不亞於從娘肚子裡重生了一回。

  之後的每天早上,我的抽屜里多了她偷偷塞進去的餅乾和牛奶,我對文學的痴迷也大概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的,為了鞏固這段來之不易的戀情,我開始涉獵詩歌和散文,其中最喜歡的作家要數徐志摩和舒婷了,他們可將熾熱流淌的愛情如行雲流水般吐露給讀者。不久後,第一首詩便成功出爐,可總覺得火候欠佳,

  如果說縈繞是一種折磨,

  那我正深受其害。

  如果說夢遷是你的示好,

  那我便攬入懷中。

  我看不清白天灑落的光芒,

  也嗅不到黑夜襲來的麥香。

  曾以為我會乘風破浪,走向世界,

  回頭卻發現,我的世界在你這裡。

  這一年的冬天異常的寒冷,安靜了下來。周五放學後,我凍的脹紅的雙手放在嘴邊一邊哈氣一邊快速的搓著往家走,相跟的還有東子,子鳴和玉舟,四個人排成一排踩著拖拉機車轍往前走,儘量讓我們的棉鞋面不沾雪,「昨天下午我和二熊打賭,如果我能一口氣吃完五塊錢煎餅的話,他付錢,我二話不說把五塊錢煎餅吃了下去,結果二熊說這麼吃不算數,要吃一塊錢喝一碗汁,說我還差五碗,我無所謂的朝他笑了笑,覺得他提醒的對,不喝汁倒是不划算,端碗就喝,喝完第四碗的時候突然覺得胃內一陣刺痛,「,「那後來呢?」玉周好奇的問,還不等東子回答,我和子鳴同時指著他說:「看他現在走路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估計是都喝下去了吧!「,東子繼續說:「我強忍著痛舀滿了最後一碗,使盡渾身力氣先把緊鎖的眉頭撐開,抬頭掃視了一圈圍著看熱鬧的人,我抿嘴笑著點點頭,示意大家不要緊張,我是不會讓大家失望的,在大家的一片唏噓和譁然聲中我端起碗一飲而盡,大家都覺得我這次算是賺了,等他們漸漸散開後我顛顛撞撞去了廁所。「這時,迎面奔來一台拖拉機,轟隆隆濺起一簇簇飛雪,司機頭戴虎頭帽,脖子上圍著一條藏藍色空格圍巾,鼻尖被凍的像爐子裡的炭火一樣通紅,他不時地泯著嘴深吸鼻涕,臉上的鬍鬚顯然是剛剛刮過,顯得精氣神十足,他將機子停在我們不遠處,抬手指了指前面,扯著嗓子問道「前村劉家灣那坡上的雪掃開了沒?」「開了,拖拉機可以走啦,」我們幾個異口同聲的應道。隆隆聲漸行漸遠,我調侃性的笑著對東子說:「昨晚拉了好幾次吧!「東子半彎著腰完全沒有了昨天賭勝時的喜悅,:「怕是撐不到家了,你這說我又想拉肚子了,「話音未落,一個人捂著肚子滑下馬路牙子,胡亂的踢了踢半坡上柳樹下的積雪,騰出一片空地蹲了下來。

  回家後,父親正在院子裡掃雪,妹妹在一旁堆雪人,見我回來,她一下子蹦了起來,跑過來拿過我的書包在裡面翻。包里有我給妹妹帶回來的餅乾和牛奶,母親早已把飯做好等著我,我掀開鍋蓋看了看,喊父親回屋吃飯。15瓦的電燈下一家人吃完了飯。妹妹嚷嚷著讓我講城裡最近發生的故事,兩個馬尾辮晃的像個撥浪鼓。

  次日,我跟著父母一起去收麻子了,妹妹在家裡餵豬寫作業。路過子鳴家坡下時,剛好碰見子鳴媽圍著圍裙出來倒泔水。

  「秀英,你家柱子有沒有在學校吃早飯。「子鳴媽迫切的問,

  母親抬頭沖子鳴媽笑了笑說:「城裡人才洋氣的耍這號辣子,「

  「我家那龜孫子學習不球行,才去了幾天,倒是學會了城裡人的這些派頭。「

  「家裡不都備乾糧了麼,可不能由著他來「

  「還說什麼老師說了不吃早飯膽里要長石頭,這不是胡扯麼,咋不說長樹杈呢,「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我這大半輩子了沒吃早飯,不也沒見肚子裡長出個什麼玩意兒來,現在這老師,唉!「

  兩個女人以堅不可摧同盟的身份侃侃而談,我本來想說雖然我也不吃那玩意兒,但老師說的也沒錯,可我硬是沒有找到見縫插話的機會。

  次日,東子找我去河川里滑冰,我挑著父親給我做的冰車,拉著妹妹一同下了坡,河川里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了,大家自覺排成一排,整個河道寬有十來米,滑冰比賽即將開始,參賽選手一個個豎起耳朵等待開始的號角,「預備……走「,不知誰突然喊了一聲,個個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瞬間滑出數米遠,妹妹跟幾個女孩兒一起站在起點又跳又叫,一個輪迴下來我被甩在了隊伍後面,這不能怪我,人家冰車下面用的是鋸條,我家沒鋸條,用的是鐵絲,在配置上已經落後於人,這讓我在大伙兒面前有些抬不起頭。記得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每天早上去和尚橋下挑水時會帶著我去川里溜冰,那時候還沒有冰車,他胳肢窩夾著個敦厚的木板,木板是東子家老房子裡掉落的一片小窗板,母親有一天把它拿回來,讓父親把上面的釘子拔了堵雞窩用,我盤腿坐在滿身雞屎味的木板上,雙手攥著一根麻繩,父親從麻繩的另一端拉著我溜冰,後來我也這樣拉著妹妹溜冰,再後來,我有了第一輛冰車。剛開始溜冰不懂得要先扎褲口,好幾次都要把褲腿磨濕,回家總少不了挨罵。在這個冰冷的大冬天,除了溜冰,好像再也沒有什麼可玩的了。

  這段時間來,我越來越急切的盼著去學校,林姑娘家住縣醫院對面的家屬樓,每次返校我都要從其樓下路過,林姑娘也會不約而同在樓下假裝飯後遛彎等我,我們約好這周末一起去爬重陽山,山頂可一覽全縣的風貌。但我更喜歡攬的是林姑娘的腰。聽父輩們說重陽山原來叫陽朔山,遇某年大旱望雲,當地的莊稼唇焦舌敝,有位高人登山社壇,作法祈雨,而後果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救百姓於水火之中,後來人們改其名為重陽山。我和林姑娘穿過縣虎頭橋,到了山腳下,


  我說:「你的帽子有點兒大,「

  「這是我媽的,」她不好意思的笑著說,

  「你在學校里常戴的那個呢?「

  「我怕碰到熟人」

  「哦,也是,大點兒好,大點兒好」

  「我爸托人在省城捎了本書———挪威的森林,你要不要看看」

  「看,看,名字聽起來就挺不錯」,雖然可能是本講什麼鳥地方的樹木叢林,但林姑娘的書我還是會毫不猶豫的去看。

  上山的台階很滑,我們幾乎是半彎著腰爬了上去,山頂的松柏在刺骨的冷風中搖晃,頗有種不得不晃的無奈。整個縣城籠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星星點點的燈火漂浮在半空中。林姑娘指著縣醫院的方向說:

  「我家的燈亮了。」

  「我家也應該亮了」,我也朝著家的方向指了指說道,

  「我又看不見」,她撇了我一眼說,

  「在這裡呀」我指著自己的肚子哈哈大笑。

  突然有人用打火機頂著我的頭,我抬頭才發現跟前站著三個人,其中兩個留著長發,嘴裡叼根煙,另一個平頭圓臉,留一小撮八字鬍,雙手插在褲兜里,三個人凶神惡煞的沖我笑了笑,拿打火機的男孩兒深吸了一口煙,開始說話了,

  「兄弟,借點兒錢花」,他一邊說一邊把煙輕輕的吐在我臉上。

  「我不認識你們,你們借了怎麼還給我?」我下意識的把林姑娘拉我身後,一本正經的說,

  「怎麼還你?「他嘬了嘬嘴,扭頭看看旁邊兩個哥們,三個人同時捧腹大笑,

  平頭男上前一步忽然換了一副嘴臉,「我他媽的借你點兒錢花,還用還嗎?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杵了杵我的胸,

  這時我才感覺到氣氛不對,他們這是要搶我的錢,臥槽,城裡人搶劫都她媽這麼文雅嗎?我還以為真要借我錢呢?我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說沒錢,平頭男突然沒了耐心,感覺自己被一個傻子玩了似的暴跳起來,一巴掌重重的打在我冰冷的臉上,一陣灼熱感從五指的印記中間散了開來,頓感熱血在胸膛奔騰,一股無名怒火直衝腦部,我一記勾拳打了過去,就在我打算繼續騰空一腳,來個手腳並用時,就感覺頭皮一陣撕裂的疼痛,有人從後面揪住我的頭髮,將我重重的摔在雪地里,接下來的事我就記得不太清了,等我再次爬起來的時候他們已經不見了蹤影,林姑娘拉著我的衣領不停的抽泣,我的身體已被雪浸濕,

  在寒風中鑽心的冰冷,我背包里的課本和從家裡帶的干饃四散在地上,我們蹲在地上撿起來下了山。

  周一早上,我起來的有點晚,拖著一身疼痛進了教室,抽出課本打算晨讀,發現書中夾著一張紙,紙上寫著:「柱子,好好吃飯,不夠了我再想辦法,愛你的林!」紙下壓著四張五角,一張一元的錢,我眼眶一熱,湧入的眼淚在裡面打轉,我下意識伸一伸腰,雙手隨即捂住張開的嘴,假裝昨晚沒休息好依然很困的樣子,然後順其自然的把頭埋進擱在書桌上的雙臂內,任憑感動的淚水肆意流淌,直到上課鈴敲響,我慢騰騰的爬了起來。

  「二龐,我的眼睛是不是腫的了?」我用胳膊肘杵了杵二龐問,

  「呀!怎麼搞的?」他不解的反問我,

  「昨晚沒怎麼睡,「我說,

  「把書立起來,我幫你看著老師,你繼續睡會兒」他說,

  「算了,算了,馬上期末考試了,「我說

  「哎,大海的事你知道不」他故作玄虛的問我

  「什麼事?趕緊說,」我著急的問,

  「大海他爸昨天下午來宿舍收拾鋪蓋,說退學手續辦的差不多了已經,」

  他嘆了一口氣說,

  「怎麼突然要退學?大海學的那麼好,」我不解的追問,

  「大海他哥大洋考上了名牌大學,不能不上吧,家裡就這光景,沒辦法顧及大海,」二龐無奈的搖了搖頭,

  「大海他爸希望他的下一代能暢遊在知識的海洋里,可到了海邊卻發現門票太貴,只夠一個去游」,我感慨的說,

  是啊!現實的無情幸好有無私的親情予以慰籍,有些人生下來就註定要去面對某些殘忍的抉擇,去承受那些冷冰冰的結果,而現實則不管你的肩膀是否還是稚嫩,你的真性是否依然無邪,更不在乎你個子高還是低,長相俊美或是醜陋,便一股腦兒拋給你,我們不能夠從長計議誰笑誰哭,只管承受就對了。


  整整一節課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看著滿黑板老師手舞足蹈的痕跡,我的眼眶再一次濕潤了,原來這麼普通的一節課,這麼平常的課間休息,對於有些人卻是彌足珍貴,可遇而不可求,大海走後,我將床鋪搬到他那裡,開始更加奮發的學習。

  母親給趕集的朱嬸捎話讓我周末回家時去副食品門市買一斤醋,放學後我去了副食品門市,老闆娘正裹著棉襖坐在爐子旁嗑瓜子,熾熱的炭火將她胖乎乎的臉蛋烤的紅彤彤的,見我進來,老闆娘起身走到櫃檯前問我要什麼,

  我說:「食用醋,」

  「醋就醋,還分什麼食用不食用?吃了兩天墨水變得矯情起來了哈,」她撇開嘴笑著說,

  我抬手撓了撓頭,哈哈大笑。

  回家後,父親坐在後窯掌剝麻繩,妹妹在炕上趴著自顧自的玩耍,我把醋放在灶台,跑到灶口暖手。

  「哥,麻糖為什麼不是麻的,卻是甜的呢?」妹妹疑惑的問我,

  「它是用芝麻做的,就叫麻糖啦,「我逐字逐句的解釋著,

  「那為什麼不叫芝糖呢?」妹妹追著又問,

  「麻糖聽起來更像媽媽做的糖,吃起來香呀,」我有點不耐煩的敷衍了一句,

  「哦,」,妹妹識趣的點頭不再追問了。

  父親起身將一堆廢麻杆攬起來塞進灶口,抬手擦了擦鼻涕出門給牛倒草料去了,母親將做好的玉米饃和稀飯端上炕,飯畢母親提到年後種地的事情,

  「世武,我看明年不行把咱家的五畝川地全都種了綠豆,聽說以後綠豆能買上好價錢,」母親似乎已經決定了似的給父親說著,

  「行,那就種綠豆,」父親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

  「明年再買個豬仔,玲玲放學了拾糞拔草,再摻上些粉渣,務養一年能賣了供柱子上學,城裡上學花銷可不比咱村子省,」母親補充道,

  「嗯,那就買個」父親還是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

  次日一大早,我跟著父親去河道里泡麻繩,父親扛著鐵鎬走到河邊,沿著封凍的河岸來回踱步,最終停在了一片薄弱的冰層上面,我縮著手將麻繩摟抱到他跟前,他把鎬柄斜靠在自己的胸膛,半握著拳頭,然後清一清嗓子,嘴裡迸發出細碎的口水浸潤在了兩隻硬邦邦的手掌上,手落鎬起,鋒利的鎬尖硬生生的劃破這清冷的空氣,鐵鎬全力以赴的砸在了冰面上,一汪沉睡的冰水冒了出來,等砸開的冰口足以塞進麻繩父親才停了下來,最後找來一塊扁平的石頭壓在浸泡著的麻繩後我們才回了家。

  林姑娘家出了大事,她的父母在她期末考試後不久就離婚了,聽說是因為她的父親外面有了外遇,喜歡上了年初分配到農業局工作的大專畢業生余洋洋,余洋洋名如其人,長的很是洋氣,在這個一隅之地的小縣城裡足夠的耀眼,追求者可謂前仆後繼。林局長自然也是一見傾心,對她是倍加照顧,余洋洋入職不到半年便從一名資料員升遷為農機管理室主任,此事在整個局裡傳的沸沸揚揚。唯獨林媽媽被蒙在鼓裡,其實她也感覺這幾個月很多人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對勁,可她又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對,她哪裡能想到自己會攤上這檔子事,要不是那天林姑娘的奶奶突發腦溢血住了院,她也不會火急火燎的跑到林局長辦公室,也就不會推門看到讓她一陣眩暈的畫面,可偏偏那個時候余洋洋就在林局長辦公室,還就坐他懷裡柔情似水的撒嬌賣萌,三個人顯然都沒做好應對這尷尬局面的準備,一齊愣了一會兒,還是林局長反應敏捷,雙腿往兩邊一撇,余洋洋撲通一下坐在了地上,頭剛好被林局長碩大的辦公桌擋住,林局長眼睛一直盯著林媽媽,剛才的情意綿綿蕩然無存,他馬上換了一副嘴臉,擺出局長該有的架勢開始盤問余洋洋,「重啟個電腦有那麼難嗎?去去去,叫你們領導過來,」余洋洋像得了了赦殺令一樣探出腦袋,低頭跑出了局長辦公室。林媽媽緊咬著嘴唇,清澈的淚水肆意的流淌在她的臉上,她一句話也沒說,扭頭一口氣跑出了農業局機關大院。

  林姑娘後來跟了母親一起生活,再次見到林姑娘已是初一下學期了,她整個人瘦了一圈,原本圓潤的臉蛋上顴骨凸起,烏亮的秀髮中沒有了以往清香的洗髮水味,你還是原來的你嗎?我就站在你的身邊,你卻視而不見,為什麼突然對我,對這個世界如此冷漠?我一遍遍地心裡扣問著自己,我很想將她拉過來緊緊的抱在懷裡,可是我不能。有人喊我幫他給新領到的課本上寫名字,有人提著我的衣領問我上面的五星紅旗哪裡搞的,還有人杵著告訴我說我們班主任可能要換了,我如千年王八一樣巋然不動,眼睛無神的盯著她明顯消瘦的臉,我將桌子上的一摞新書舉過頭頂,重重的甩在了地上,一腳踹飛凳子疾步出了教室。後來同學們告訴我,我出教室的時候新的班主任剛進教室,看我目露凶光,殺氣騰騰,他只是用手指著我說「你,你,你」,看我出了教室,氣憤的質問同學們剛出去這小子是哪個班的。教室里鴉雀無聲,直至今日,我依舊很抱歉以這樣的方式迎接他—我尊敬的劉老師。


  我開學的第一天沒有上課,爬上學校的後山,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呆呆地望著腳下荒蕪的山溝溝,腦海里一遍遍的重現著我和林姑娘的每個細節,直至我腦殼預裂,神經錯亂才意識到自己有些眩暈,才想起來一整天沒有吃飯了,我張開雙臂,頭向後一仰,借著身體的自重摔在了凍結的土地上,閉上眼睛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那個溫暖的家。我翻身又爬了起來,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去。

  我回到教室拿了書去了自習室,打開語文課本的時候突然發現裡面夾了張紙條,紙條對半折著,我急忙打開看了起來。

  親愛的柱子你好!

  請允許我還像往常一樣這麼稱呼你,我家裡出了很大的變故,導致我的父母離了婚,不管我能不能承受,這已成為事實,我只能將這沉重的打擊自己消化,我顧及不了你的感受,希望你能原諒我現在的冷漠和消沉,請給我時間,讓我走出這灰沉的陰霾。同時,希望你能以學習為重,謹記曾經的諾言。

  就此擱筆,愛你的林!

  我一口氣看完了她給的信,攤開掌心擦了擦不知何時掉落在信紙上的淚水,撫平信紙輕輕的疊起重新夾回了書里。我真想找個犄角旮旯狠狠的抽自己幾個巴掌,她是如何熬過這麼多天的?作為戀人的我,不但沒有去安慰她,給她溫暖,卻當著全班師生的面撒野,我他媽就是一混蛋,球毛還沒長齊的時候,倒是先屌起來了。我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給她回信。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個進了教室,將昨晚又想了一夜的話寫了下來。

  心愛的林,

  首先,為我昨天的衝動向你道歉,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希望你早日走出陰霾,重新拾起沐浴陽光的心情。哪怕天崩地裂,我愛你的心永不改變。我等你,等你!

  愛你的柱子

  我認認真真的將它對半折齊,悄悄的夾進她書里。翻開書開始大聲的朗讀了起來。

  我把我生活費的一半分出來,每天買糖果類零食悄悄的放林姑娘抽屜里,也許這些在她看來並不稀奇,可我只能盡我的本事去疼她,我每天晚飯只泡點兒干饃充飢,父母看我明顯比上一年背的乾糧多了,還問我是不是學校里吃不飽,我摸了摸我的喉結說,長身體呢。趁同學們都放學後,我趴在教室門背後抄下了值日安排表中林姑娘的日期,每次輪到她值日的時候我總是第一個溜進教室,趁沒人的時候替她打掃完衛生。我在課桌上用鉛筆刀刻了一個「林」字,開始更加努力的學習功課。

  我的努力同學老師都看在眼裡,劉老師對我的態度也發生了顛覆性的轉變,在一次班會上公開表揚我,並推薦我做了學習委員,我裝作不經意間將眼神飄在林姑娘的身上,她眼裡充滿了自豪和欣慰。

  夏天的某個周五的下午,學校組織拔河比賽,中午吃完飯,大家都回宿舍養精蓄銳,我一覺起來趴窗戶看了看,操場上已經聚集了好多人,三五成群的拉著話,我伸了伸腰爬了起來,走到水房擰開水龍頭,將頭湊近嘩嘩的流水,頭皮瞬間一緊,牙關不自覺的緊咬,全身打了個哆嗦,沖洗完後跑出了寢室。整個操場在火辣的烈日下似乎要沸騰了一樣灼熱,女生大多站在樹蔭下嘰嘰喳喳,荷爾蒙爆發的男孩兒們互相追逐打鬧,極力的展露著自己男性的雄渾野性。正如雄獅為了博得雌獅的芳心,大戰入侵的其他挑戰者一樣,縱使流血流汗在所不辭。最靚麗的風景當屬打籃球的後生們,每個漂亮的傳運球,每個拋物線進球,每個華麗的假動作都會讓樹蔭下女孩兒們投來崇拜的目光。如果再給我借 1米的身高,我準會扣個籃給我心愛的林姑娘看。我將球傳給劉航,拍了拍二龐肩膀,叫上他一起去體育室拿拔河繩,兩點鐘上課鈴聲敲響,體育老師雙手叉腰,嘴裡噙著口哨,憋足了勁兒一口長吹,吹來了操場散落的同學們。大家圍聚在他周圍,豎起耳朵聽候指令。

  「喂!喂!這個,為了檢閱我們年級的身體素質,考驗我們的團結精神,學校組織此次年級拔河比賽,希望通過比賽可以彰顯我們的團隊意識,增強我們的身體體質。同時,希望藉此機會將我們民族頑強拼搏的作風和團結就是力量的理念展現出來。好了,閒話少說,所有班級的班長過來抽籤,比賽即將開始。」,各個班級優選出十個魁梧如牛的壯小伙,我們抽到和五班首先比賽,兩個班的參賽者個個磨拳擦掌,對視的眼神中充滿了挑釁,即將斗決的火焰熊熊燃起,雙方隨即拉開陣勢。我個子高,在列隊的最後,一聲口哨想起,比賽正式開始,兩班同時投入壓倒式的氣勢和力量,都希望儘快脫穎而出,來個開門紅,可是雙方勢均力敵,勝負難分。兩邊拉拉隊越喊越起勁,就在我們感覺快要被拉過去的時候,我幾乎將自己的身體貼在了地上,跟著口號我右腳使勁一蹬,希望能使出洪荒之力來力挽狂瀾,不料,我的布鞋經受不住這長時間的拉鋸戰,突然從鞋頭崩開一道口子,五個腳趾頭突出重圍沖了出來,喊聲震天,我無法停止,只能任口子越撕越大,我頓時分了神,這不叫我在全年級同學的面前丟臉麼,就在五班那邊歡呼雀躍的同時,我一把鬆開繩子風馳電掣般向宿舍跑去,並故意用腳踢了一下牆根厚厚的黃土,屁股後面捲起了滾滾紅塵,很好的掩飾了我狼狽不堪的樣子,跑回宿舍後我犯了難,這麼大口子怎麼縫合?轉悠了半天在床底下看到一根舊的細鐵絲,突然靈機一動,光著腳溜到樓管那裡借了只改錐,上來終於用那有些生鏽的細鐵絲勉強把口子縫上,可怎麼看都覺得有些變扭,色調很不搭配,我拿出黑墨水用手指頭進去沾了沾,塗抹在細鐵絲上。我慢條斯理的走出寢室,帶上門來到操場繼續看著比賽。


  妹妹自從上了五年級,學習成績一落千丈,一次周末回家後我帶著妹妹給後山除草的父親送飯,路上我問她,

  「媽說你最近學習倒退的厲害?」我摸了摸她的頭試探著問,

  「哥,你說讀書有啥意思?還不如幫家裡餵豬年底賣個好價錢呢」,她反過來質問我,

  「你的前途重要還是豬重要?」,我有些生氣的說,

  她白了我一眼說錢重要,接著反問我讀書是為了什麼?

  考個好大學呀!

  大學裡出來以後呢?

  找個好工作麼!

  你工作了不也是為了賺錢嘛,何必非要這麼折騰嘛,

  聽她這麼一說,本想教導妹妹的我倒覺得有些迷茫了。

  我上中學以後,每周都省下一毛錢留給妹妹,可她一直攢著不花,她說她要用這錢給自己買雙鞋。有一次,她看見海洋家的二女子毛線穿了雙新涼鞋蹦蹦噠噠跑過我家院子,她立刻被那雙腳背處有蝴蝶結的黃色涼鞋吸引住了,她也想要那麼一雙涼鞋,後來她拉著母親去了縣城的百貨大樓,以多次踩過點兒似的熟悉度徑直來到那家店鋪,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四塊五元興奮的拍在櫃面上,頗有底氣的告訴老闆拿鞋。

  妹妹六年級畢業後說不要上學了,要到城裡去闖蕩,去掙錢,說要找個比家裡餵豬更掙錢的活干。坐在院子木墩上納鞋底的母親停頓了一下說:「你可要想好了,以後可再沒機機會上了,到時候後悔就遲了」,說完母親接著低頭引線穿針,納起了鞋底。父親擱下餵泔水的桶走過來問妹妹,

  「你這么小,你能幹的了什麼?你以為城裡那麼好?好好上學,起碼等初中上完了再說。」

  「我和大毛商量好了,我們一起去理髮店學理髮」妹妹堅定的說,

  父親看看母親,又感覺自己的堅持是那麼的蒼白無力,最終還是默許了。我清楚的記得那天很熱,滾滾的熱浪烙印在我心裡,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真切的觸碰到冷漠的寒慄,或是讓我窒息的擔憂,我很想跑過去嚎叫著告訴妹妹,她若敢走出這個門,就不要回這個家了。可是我沒有,現實的我卻是愣愣的站在原地,眼珠子瓷不愣瞪盯著毫無生命體徵的院地。

  妹妹還是去了城裡,在縣紅星影院隔壁找了個理髮的活干起了學徒,一個周內的午後來學校找我,頂著一頭黃毛站在我面前,問我時尚不時尚,我瞪了她一眼沒說話,拉著她去了操場,時不時有男男女女瞟眼打量,弄得我怪不舒服,乾脆折身送她出了學校。

  路上我問她「老闆對你好著不?」

  「老闆可大方了,常給我們買吃的呢,不過每次都是在老闆娘不在的時候,」她笑著說,

  「給人家幹活,為學個手藝,你要勤快點。」我學著爸媽的語氣囑咐她,

  「好啦,知道啦。」她眯起眼睛沖我一笑。

  臨走時,她踮起腳尖趴我耳邊讓我千萬別告訴爸媽染髮的事,說她要等褪色了才能回家,讓家裡別擔心。然後故意撩了撩一頭長髮轉身走了。我望著她瘦若薄冰的身板一陣心酸,眼眸瞬間被滾燙的淚水打濕,她一定要好好的。

  一次上課的時候,林姑娘遞了紙條給我,讓我下課後去校園南側的舊瓦房那裡等她,我激動淚水猶如漲潮後的沙灘一樣將雙眼浸濕,無數種可能在我的腦中迸濺,我們一樣急促的走到瓦房檐下,她低頭拽著衣角,肩膀漸漸的開始抽搐,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她想家了,我說你不天天回家嗎?她說爸爸不在了,越來越覺得缺了些什麼,那種感覺會越來越清晰和真實,你懂嗎?我呆呆地看著她抽泣,雙手無所適從的從褲兜里插進去又掏出來,她抹了一把臉頰的淚痕,抬頭認真的看著我說:

  「你可以一直對我好嗎?「,「

  我,我,我一定可以的,這輩子都會對你好的「,我蠕動著喉結不假思索的邊使勁點頭邊說,

  「我害怕失去,很害怕,我填滿真情的心不能被再次抽空了「,

  她身體突然劇烈的顫抖了起來,我不顧一切的緊緊將她攬在了懷裡,我要用生命去呵護你,我心愛的姑娘,我閉上眼睛,將此刻的諾言刻在了瘦弱的骨子裡。成人的離去往往都是灑脫的,卻給那些尚未來得及成年的人留下了刻骨的痛。靜謐的深夜裡有人歡呼有人哭,如果可以,我寧願做一面承重牆,靜觀這世間的悲歡離合。

  妹妹的手藝已學有所成,回家的時候包里背著推子和焗油膏,母親的長髮她想修的如層塔上的涓流一樣富有層次感,父親的白髮她想焗的如宣紙上的黑墨一樣不失深邃感。妹妹的手藝讓父母深感欣慰,那幾天總會要有意無意的招搖過村,逢人就夸女兒精巧的手藝。記得年前那幾天我家院子裡擺了長凳,來推頭的鄉親們前仆後繼,坡底下一時間多了許多白頭髮、黑頭髮還有因營養不良而泛黃的頭髮。可能這算是妹妹給母親在世期間最好的交代吧。年後剛開學,春寒依舊料峭,大地依舊凍的結實。緊張的學習氣氛猶如騰起的硝煙掠過教室。先是班主任的中考大動員,接下來是各科老師策馬加鞭的複習計劃,空氣里瀰漫著戰前的侷促和窒息感。也正是這個時候,父親來學校找到了我。記得那天早上異常寒冷,呲溜著脹紅鼻子的數學老師剛進教室,本該寂靜的教室里唏噓起來,我抬頭才發現父親趴在門口探頭尋我,於是,我示意老師後奪門出去,父親抬手抹了一把鼻涕,紅腫的眼眶裡又洶湧起了淚水,我把父親扶到樓梯口。


  「怎麼了?」我哈著手急切的詢問,

  「柱子啊,回家!我們先回家!」,父親泣不成聲地說,

  「正上課著呢?上周老師剛說了,最後一年要拼一把呢」

  我接著又追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快說呀?」

  「家裡出了大事,回家!「父親一邊嘀咕一邊拉著我就往樓底下走,

  我一頭霧水的跟著他走下樓道,穿過校園,出了校門。一路上任憑我怎麼問,父親只是不停地重複那兩句話。上了坡看見院子裡站了些人,我喊了聲母親,隨即推門進去,母親蓋著被子躺在炕上,我伸手想去推醒母親,卻被緊跟著進門的父親扯住,

  「你媽走了「父親盯著後窯掌說,

  「走了?「

  我扭頭看了看父親,轉身用力的推搡著母親的肩膀,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機械的一邊試圖推醒母親,一邊嘴裡不停地喊著她,已全然沒有了任何情緒,不知道什麼時候,妹妹跑著進了門,一下子撲倒在母親的褥子邊,雙手不停的撫摸著母親那早已冰冷的臉頰,扯著嗓子嚎啕大哭,這時,我漸漸有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那是一種讓我快要窒息的痛。哭了會兒,妹妹跳下炕,扯著父親的褲腿搖晃著問母親到底怎麼了,父親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只記得自己穿上號衣,機械的做著大人們交代的事情,行著大人們囑咐的禮數。親愛的母親,兒子不知道以怎樣的方式為您送別,就讓我這幾天裡虔誠而認真的跪地磕頭,當做您此生未了之事、未盡之情的歸結吧!我會雙膝下跪,將我的額頭緊緊的貼著大地,或許這樣的方式會更能真切的體會到此刻你身體的溫度,或許這樣我依然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人的生命頑強的讓你頗為驚嘆,同樣也脆弱的讓你猝不及防,我們在敬重它的同時也會帶有一些畏懼。你來到這個人世間的那刻家人為你接風喜迎,你要離開的時候家人依然為你裹裝厚送,你在這個世界曾留下的痕跡終將被時間風蝕殆盡。而明天的太陽依舊升起,明天的河水依舊東流。

  餘溫殆盡

  重複的陽光照不回重複的溫度

  眉毛已別

  流淌的紗帳喚不回流淌的牽懷

  時光定格了你的容顏

  歲月塵封了你的呼喚

  明天的我依然日出而作

  可你卻在安靜的沉睡

  睡吧!已有哀號為你伴眠

  我願將屬於你的皺紋爬上我的額頭

  睡吧!已有夜燈帶你歸陰

  我原將整個世界點亮和你送別

  後來才知道,那天早上母親向往常一樣起來拾掇鋪蓋,打掃院子,突然感覺自己頭暈目眩,便想著回家爬炕上躺會兒,可爬到炕欄後實在沒有力氣了,直到最後斷氣也沒能爬上她天天上的炕。父親回來的時候已是中午,她身體蜷縮,早已冰涼,

  這幾天下來,父親的頭髮白了不少,人也越發萎靡消瘦。我偷偷的去學校辦理了退學手續,卷好蓋了兩年的被褥背回了家。我沒有再見相處了兩年之久的同學們,自然不得不包括林姑娘。別了,玉林中學,別了我的學生時代!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回的家,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走到院子裡的時候,家裡已黑燈瞎火,我把鋪蓋放在碾子上,走到鹼跘坐了下來,抬頭望著漆黑的夜空,曾經的一幕幕在腦中跳躍式的放映,我的明天何去何從,我的希望又會在哪裡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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