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贅後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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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很快結了婚,婚禮上擺了幾桌,來個幾人我記不清楚了,送來幾份祝福幾份喜我也不知道。我在一陣歡呼雀躍中從後生變成了男人。等所有人都撤了以後,我已經非常疲憊了,於是便關了頂燈,擰小床頭兩邊的檯燈,仰躺在婚床上一動不動,如果此刻曲兒來碰我,我應該會感覺厭煩,可心裡確有種塵埃落定的歸宿感。

  次日醒來後才發現房子裡到處貼著喜字,房頂拉花由四角對稱的拉向中間。像一弓彎眉一樣傳遞著愛的祝福,床頭兩邊擺著酒紅色烤漆櫃,上面工工整整的豎著我們的結婚照。儘管窗簾還未拉開,陽光已經透過簾幕射了進來,繁光點點地落在床邊。我瞟了一眼電視,屏幕中看到了頭髮蓬亂的自己,便習慣性的用手上去一頓撥弄,接著發現房間裡就我一個,我走過去拉開窗簾,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窗外能看見熱氣騰騰的早市,看見睡眼惺忪的公文包,以前我也是穿梭其中的成員,現在仿佛像是凌駕於成員之上的觀望者一樣飄渺而孤獨。直到曲兒進門喊我洗漱才回過神兒來。

  對於我的婚姻,父親嘴裡不說,心裡卻是一百個不願意,他也想讓我和村子裡的其他年輕人一樣,吹著嗩吶抬著轎的娶個兒媳婦回來,可如今他沒有這個能力。他逢人就嘆氣,就訴說自己的無奈和無能。婚後,我看他的次數也明顯少了,入秋後我去看他,發現老人家黑頭髮已沒剩幾根了,帶著玲子買的深藍色鴨舌帽,坐著坐著就會把帽子摘下來,看看帽沿兒上的扣子開了沒,並順著帽頂摸一摸,然後再戴上。他的鼻涕也多了起來,說著說著就習慣性的用手背上去擦擦。

  我說:「爸,用紙擦。」

  他笑著說;「紙太硬,擦著疼。」

  我說:「你那手背和牛皮紙一樣粗糙,擦的更疼。」

  他說:「太麻煩。」

  少剛川是我們縣出了名的致富鎮。國道橫穿鎮子,國道兩邊一馬平川,很多村民已經開始了機械化耕作,有些地方則搭起了成片溫棚,猶如一座座拱橋並排連著。鎮子上家家蓋起了磚瓦房,砌起了青磚牆,各家大門的氣派與否便成了其經濟實力的象徵,一般人家只用一色兒的青磚隨便弄個花樣,裝上一般的鐵藝門。殷實人家則改用釉色的的瓷磚或者大理石裝飾一翻,再配上定製的實木門板,門板上鑲著銅獅,獅口叼著門環,煞是威嚴。也有少數人家甚至改用成電子鎖,院子裡裝了監控。陳家屬於上流實力派,加上陳父還是該鎮副鎮長,位高權重,其經濟和政治地位自然不可小覷。

  陳父在家唯我獨尊,他說一沒人站出來敢說二,常常會拿出他在會議中慣用的官話點家裡人。陳母溫順賢惠,屬於典型的圍著灶台轉一輩子的女人。她的思想就是陳父思想的傀儡,早已經習慣了百依百順。可陳女偏偏不上道,叛逆頑皮,常常把陳父氣的七竅冒煙,青筋暴起。陳父常常會說—你個挨驢槽的,陳女常常會說—媽,我爸罵你呢。

  傍晚川道里的風大,白天忙碌的村民願意在夜裡頂風串門,將很多紅杏串出了牆,灑下一路靡靡之音。就說那鎮子西頭劉海家媳婦—白美麗,丈夫在某油田單位工作,幾個月才能回家一次,以前回來總能看見美麗在鎮口等候,他們會手牽著手從鎮子的東頭走到西頭,穿過整個鎮子,那鮮紅的工作服代表著強大的經濟實力,因此,常常會引來一路羨慕的目光。後來,美麗不再來等劉海了,劉海一個人繞開正街從東頭走到西頭的家裡,也常常會引來一串異樣的眼光。

  白美麗長的美麗動人,修長的雙腿曾無數次的徘徊於鎮子的角角落落,一雙靈動的大眼睛見人就撲閃兩下,不知道勾走了多少男人的魂。夏日裡,她總是穿著一身得體的淺色襯衣,深色的胸罩透過襯衣顯得那麼的誘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她那鮮艷的胸罩中到底裹著多大的胸。這讓我想起余華筆下的李光頭,因為偷看女人屁股賺了足足五十六碗三鮮面。可惜,我們鎮子上目前還沒有將美麗的胸商業化。她也學GG中飄柔女主一樣,在風中順起長長的秀髮,非一般的柔順,出發非一般的心動。鎮子的婦女見她過來,就從頭到腳得打量一番,用白眼狠狠的一人瞟一眼,等她走過,不約而同的往地上啐一口,嘴裡嘟囔一句—騷貨。這幫女人也是,自知長的不如人家,起碼可以在騷勁兒上努力一把,可偏偏都不如人,還罵別人比自己強,實在是沒有道理呀!

  在我婚後不久的一個晚上,我認識了美麗,那天她提了兩瓶西鳳酒來找陳父,陳母帶著曲兒正好出門理髮,陳父笑眯眯的接待了她,我在另一間臥室里隱約聽到美麗的來意,她想給她將要上中學的弟弟弄個城市戶口,這樣一來,在縣城上學不用掏高價費,省不少錢。

  「這個,戶口這是個大問題呀,目前政策還不明朗麼。」陳父搖搖頭,起初表現出此事很難辦的樣子。

  「陳鎮長,誰不知道您在這一片的實力呀,」美麗壓低聲音細聲的恭維了一句,陳父點著一根煙抽了起來,


  「陳哥,說句心裡話,弟弟剛說完這事,我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您,」美麗越加柔情的說,

  陳父拍了拍美麗的肩膀說:「妹子,讓哥想想辦法吧!」

  就在這時,我走出臥室出來洋裝上廁所,我的突然出現著實把美麗嚇了一跳,她蹭的站起來,面頰通紅,陳父也尷尬的捂嘴咳嗽了起來,不過,最尷尬的人後來卻是我,可能是因為緊張,進了廁所後我死活尿不出來,儘管也把自己給憋的滿臉通紅。此事讓陳父對我多少有些不爽。

  新婚的幾個月里,曲兒還什麼都向著我,可新鮮期過後,她那大小姐的派勢便暴露了出來,也懶得在我面前裝模作樣,記得有一天,鎮子上來了雜技團要演出,陳父帶著陳母早早就出了門,廚房裡擺滿了沒洗的碗筷,曲兒在臥室倒飾頭髮,喊我去廚房幫忙把碗筷一洗,我儘管不情願,還是進了廚房。我手裡拿著盤子洗,心裡卻想著雜技團,一不小心碟子一滑,掉地上摔了個稀巴爛,曲兒聞聲跑了過來,和她老子一樣雙手叉腰氣沖沖的開始指責我,為了他媽一個破碟子至於嗎,我一把推開她摔門而去。

  我尋聲找到了馬戲團,這裡早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小個參差不齊的夾雜在一起歡呼雀躍,有些小孩兒和女人被架在了肩膀上拍手稱絕。那是我第一次真實的見到驢以外的威猛動物,它們聽著口令,懶洋洋的做著馴獸師各種博人眼球的要求動作,完全喪失了獸的野性。我站在不遠處模糊的欣賞著這場視覺的盛宴。散場後,我煩躁的心還沒有平息,於是一個人繞著鎮子百無聊賴的轉圈,微弱的月光像散落在地上的粉墨一樣渲染著大地,川道將黑色的夜拉至未知的盡頭,白天上演的故事平息了,喧譁落幕了。冷風穿道而過,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才發覺夜已很深了,我趕緊掉頭往家的方向走。走到門口後趴門縫看了看,院子裡黑燈瞎火,我先是輕輕地叫了幾聲曲兒,見屋內沒動靜,於是手拽著門環兒一邊敲一邊喊,還是沒人應聲,我才覺得不對勁,這他媽的也欺人太甚了,我抬起一腳踹到了大門上,劇烈的顫動終於讓陳父發了飆,「敲錘子敲,長本事了?」他披著外套罵罵咧咧推門出來。我壓著心中騰起的怒火沒有說話,定定的看著他,他嘴角邊的黑痣由於異常氣憤而抖得厲害,紅色的大褲衩在夜風中搖曳。「在這兒耍什麼臭脾氣呢,有那本事外面橫去。」他指著我的頭憤憤的說到,我還是沒有說話,繞過他進了家門。

  關於陳父和美麗的傳聞早已像田野的蒲公英一樣飄散開來,一向溫順的陳母得知此事後大發雷霆,指著陳父罵了個夠,陳父平時驕橫跋扈,那次卻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蔫兒不拉幾的始終低著個頭,真想把頭塞到自己褲襠里去。那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浮現一條筆直的水泥公路,公路兩邊是枝葉扶疏的白樺林,泛黃的心型葉片紛紛從空中飄落下來,偶爾路過的汽車瞬間捲起一層落葉,舞動了整條公路,路邊出現了美麗那婀娜的身影,慢鏡頭持續捕捉著她的舉手投足,同時捕捉到和她一起的男人,被虛化後的他好像只存在於概念一種一樣模糊不清。這像是一場送別又像是一局歸來。我還試圖設置了很多她和陳父在一起的情景。曲兒估計也徹夜未眠,她頭背對著我,雙手抱著枕頭趴在床上,我戳了幾次胳膊,她都一動也未動。

  陳父不假思索地將此事的告密者鎖定為我,含沙射影的處處擠兌我。早上起來洗漱嫌我把水濺到外面,中午吃飯嫌我吧唧嘴沒教養,晚上回來嫌我腳臭薰的他頭暈。我的存在被證明是一種多餘,就像夏熱冬寒一樣不被待見。如果僅是陳父如此倒也罷了,更讓我深感窒息的是曲兒對我的態度,在她看來,告密出軌比出軌本身更加可恥,如果沒有我,陳父也許不會顏面掃地,陳母也不會撕心裂肺,這個家也會平靜如水。我就是整個出軌風波的始作俑者,我在後來的日子裡承受了無盡的鄙視和責備。

  為了躲避連日來的冷嘲熱諷,我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行囊,踏上了趕往秦川的火車,車廂里人並不多,座椅被劣質的棕色硬皮包著,被來來往往的屁股蹭褪了色,蹭開了一條條裂紋。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他穿著嶄新的白色襯衣,衣領緊緊的貼著因發皺而鬆弛的脖子,脖頸常年被烈日飽曬,就像被烙鐵烙過的豬肉一樣發紅,剛刮過鬍子的臉上也布滿了細小的血絲,高高的鼻樑兩邊是一對凸聳的顴骨,清澈的眼睛讓我看到了他的樸實和憨厚,在後來的聊天中才得知,他是去秦川看看兒子,每每談到他兒子時,他臉上那種自豪感便很真誠的流露了出來,他從帽子指到鞋,然後告訴我,這都是他兒子從省城給他買的。後來他又講了我未曾經歷的文化大革命,講了小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苦難日子,動情之處他有些哽咽,眼圈紅潤,高聳的喉結不停的的上下蠕動。我們聊了一路,下車後,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想,如果他是我的父親該多好。

  我循著幾年前的足跡順著解放路右拐進了粉巷,巷子裡還是那麼的熱鬧,川流的人群還是如此不息。穿過東陽巷時,我刻意的在經過周哥店門前時加快了腳步,


  這幾天的溫故,讓我的內心平靜了很多。回來後,我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看望了父親。那天天空很亮堂,明晃晃的對著我照,我幾乎是急步走到了院子裡,左右兩排的宣傳欄里早已換了版面,縣領導慰問老人的擺拍和讚詞占了一大半,院子西側騰出了一片空地,立起了籃球架,有幾個工作人員正在這裡打籃球。我進門左拐,進了父親的房間,他正一個人躺在床上看電視,

  「爸!」我探頭喊了一聲,

  「嗯?」他顯然沒有注意到我這個不速之客,手撐著床沿兒坐了起來。

  「怎麼不去打打牌?」我說,

  「也沒什麼意思,有幾個老太太打牌老是偷牌,屁股底下總是壓著王,誰都贏不了她們。」

  「上周 105號住的蔣大爺鬧得要回家,說晚上老能看見他走了多年的老伴讓他回去,前兩天他二女子把他接回家了。」

  父親搓了一把臉說,「落葉歸根麽,」我意味深長的嘆了口氣,

  我離開的時候天已摸黑,這次明顯感覺父親有些不情願我走,眨巴著紅潤的眼睛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轉身的一瞬間眼淚便流了下來,於是,下意識的張開雙臂假裝擁抱前方的黑夜,儘量掩蓋我因抽泣而抖動的雙肩。出了門後一個人靠著牆根坐了下來,漆黑的夜空吞噬著我的大腦,我想起了很多事,又記不清這些事,想起了很多過往的細節,可它們又是跳躍式的浮現,我根本無法拼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我乾脆閉上眼,對著天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任憑一個個畫面像流星一樣划過我的腦海。我想接他回家,回到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土窯洞裡,我折身回去找玲子,想和她商量一下,才知道她已沒在這裡工作了,說她和海洋家二女子在縣城合開了理髮店。我在理髮店找到了她。

  理髮店位於縣中學隔壁的紅口巷裡,從玻璃門外看見她正站在一個中年婦女背後,好像交談著什麼,我並沒有進去,走到店對面的台階上坐了下來,直到裡面沒了客人我才起身進去。

  「能折騰呀!朱老闆」我拍了拍椅子調侃著說,

  「哥,是你呀,這麼多天你跑哪裡去了?」她略帶責備的問,

  我無心回答,拉著她出了門。街邊時不時的走過三三兩兩個黃毛小子,不懷好意的朝我這邊看,讓我很是不爽。

  「我想接爸回家,」我說,

  「前段時間他提到過,我正還打算和你商量這事呢,」她說,

  「要不就回家吧!落葉歸根麽,」我意味深長的說,

  「爸最近老是心神不寧的,離門都不願意出,老說想回家,」她接著說,

  「也是,不管在哪裡,心裡永遠裝著家」我說,

  「看來咱爸真的是老了,回吧!回吧!」她嘆了口氣說,

  次日,我和玲子先回了老家,因為好久沒人料理,坡上和院子裡長滿了草,我拿著撅頭劈,玲子跟在後面掃,花了整整一早上才忙活完。窗台上落了厚厚的一層土,窗紙破了好幾個洞,風呼哧呼哧的往洞裡灌,刮的窗紙瑟瑟發抖。我掀起門帘用力抖了抖,開門進了家。

  窯洞裡陰冷潮濕,陽光射進來的一瞬間,驚擾了落定的塵埃,它們騰空而起,在窯洞裡亂竄,我夾了一把秸稈,插進灶口燒了起來,滾滾的濃煙從灶口倒湧出來,熏的我眼睛都睜不開,咳嗽著跑出門,玲子從碾子上拿起一片三合板跑了進去,剛一會兒,濃煙便從窯頂煙囪里冒了出來,燒了好久才將窯洞裡的陰氣驅散。記得小時候母親常常拿著蓋子朝著灶口扇,嗆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撩起圍裙擦。

  那晚,我和玲子就在家裡待了一晚,我們聊到很晚,她給我講述了離開敬老院的事。一天傍晚,王院長找到我,給我三萬塊錢,讓我離開這裡,這錢就當是分手費。我竟然沒有些許的痛苦和不舍,倒是擔心起了父親,走的時候給父親說院裡派出去學習去,想著等自己安定了再告訴他。所以你來店裡找我,我心裡已有預感,也知道父親遲早要回來。整晚,我沒怎麼說話,一直聽著玲子的故事。一直聽到一個故事的劇終,和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次日,我們一起到了敬老院,準備將父親接回家住,不料,和父親同住的王大爺一看見我們兄妹倆就趕緊迎上來拉住我的胳膊。「昨晚我都睡了,迷迷糊糊的聽見有人哎呦、哎呦的呻吟,醒來才發現是你爸要爬起來,卻又起不來,好像很累的樣子,」他急切的看著我說,

  「爸,你怎麼了?」我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身邊,

  「沒事,」父親將原本緊閉的眼睛用力的睜開一條縫,有氣無力的說,


  「前兩天站著看我們下棋,還暈了一次呢?」王大爺坐在床沿兒上指著父親說,

  「爸,我們去醫院先檢查一下。」玲子一邊扶起父親一邊說,

  「糊折騰,這又沒什麼,」父親咳嗽了一聲,笑著說,

  「醫生說沒事才沒事,我們說了不算,」玲子不耐煩的說,

  在我們三個的軟磨硬泡下父親終於同意去了醫院,給父親會診的是消化科的牛副主任,她堅挺的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智慧的光芒總是透過鏡框讓人肅然起敬,面對不同文化層次的患者,她總能將專業術語與白話之間的互譯做到無縫對接,她那天然的捲髮讓我聯想到了滾滾的長江,她總是習慣性的用筆敲著桌子和每一位患者交談,溫和的談吐和負責的態度讓她的辦公室掛滿了錦旗。

  她抿了一口茶水,開始詢問父親的身體狀況和近期的飲食情況。一陣詢問過後開了單子讓我們先去做檢查,什麼胸部 CT,肝功化驗,骨髓穿刺都做了一遍,花了大概一周左右時間,一天早上,牛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父親得了慢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我的喉結下意識的動了動,半張著嘴盯著她沒有說話,她將檢查結果遞給了我,我只是反覆看過單子上的姓名一欄,其他的便看不太清楚了。

  「牛主任,還能治嗎?」我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問道,

  「可以嘗試一次化療,或許可以多的維持一段時間病人的生命,不過。。。。。。,」她語氣凝重的說,

  「不過什麼?」我急切的問,仿佛無盡的黑夜中突然出現了一道曙光,

  「不過按照病人當前的身體狀態,化療過程本身也會存在一定的分險,和家人好好商量商量,」她嘆了口氣說道,

  我出門買了杯父親平生最愛喝的奶茶,泡好了端給父親。

  「爸,你先喝,我和玲子出去買飯。」我若無其事的說,

  「你去,一會兒問問醫生我什麼時候能走,實在待夠了。」他說,

  我們出了門,大街上人很少,大概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吧!空氣中濕漉漉的,滲透著人們的每一寸肌膚。櫥窗上撒著一層霧氣,將窗內窗外暫時隔成了兩個世界。如果沒有要緊的事,人們寧願待在家裡。我的雙腿很無力,硬是拖泥帶水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迎面吹來的絲絲雨粒拍打在臉上,雨粒渺小如我,左右不了自己。

  「爸的病治癒的希望不大,」我長呼了一口氣說,儘管聲音小的可能只有我自己能聽見。

  「什麼?」玲子扯住我的袖口問,

  「爸是白血病,治不了。」我整頓了一下情緒,過了好久才一字一句的說,

  橋下河水這幾天漲了不少,在漆黑的夜裡向前奔流著,像一把刷子一樣刷過岸邊的河石和雜草,我站在橋上空洞的望著家的方向。

  「這前兩天不好好好的麼,能說能笑能吃飯啊,怎麼突然就?」玲子捂著嘴蹲了下來,身體不由的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顯然已經泣不成聲了。

  街燈打在她濕漉漉的頭髮上,顯得是如此的冷寂和淒涼。

  「我也不知道,」我走到她跟前,佛去她頭頂的一層雨粒,仰起頭讓早已浸滿眼眶的淚水不要橫流。玲子一把抱緊了我顫抖的腿,隔著褲子我真切的感覺到了她張開嘴劇烈抽

  泣的濕熱。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想起要給父親買飯,我攙起玲子向東溝橋對面的紅紅抿節館走去。

  幾天後,我們給父親辦理了出院手續,回家後父親天天把我叫到他跟前要交代事情,而且每天重複的話一樣,

  「家裡有一萬四千塊錢的存摺在隔壁窯洞的灶灰里埋著」

  「你媽剛過們的時候磕頭賺的兩塊銀元和一對手鐲在水瓮下的土裡埋著」

  「給我和你媽的墳頭栽一圈柏樹,對後代好」

  「你是當哥的,玲子的婚事你要看的過好,別讓人家小看了咱家」

  「……」

  父親臨走時還告訴我,他這輩子活的夠本了,老了老了還去敬老院享了一次清福。他說算命先生算的准,他的福氣最好,他兒子也在縣城混得有頭有臉,從前村數到後村沒幾個比得上他的。或許吧,人生的路上會橫著數不清的坎兒,能讓你一次次邁過去而活下來的,不僅是活著的本能,更有那份堅定的信念,哪怕它是一句未破滅的謊言。我從不迷信,可我感謝那位素未謀面的算命先生,是他給了父親這份信念,讓他在彌留之際覺得自己活的夠本了。


  我們回來的第七天下午父親走了,走的時候村裡的牛正犁地回來,村裡的雞正爭相啄食,村子裡的孩子正放學回來,一切都是那麼的正常,只是你覺得他走了,天塌了。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我躺著冰冷的霧氣往下沉,背後是深邃的,不知道已經沉了多久,還要繼續沉多久。我的意識慢慢開始清晰起來,我睜開眼打量著四周,深藍色的散光圍著我流淌,我的身體穿透背後的山體滑向下一個山體,山體下面是一些根部發達的藤條,像蛇一樣蜿蜒盤踞著,穿過藤條時才發現自己是鏤空的,或者說只是我的意識在往下沉。最後我落在看起來泥濘卻很乾淨的路上,路面很窄,兩旁掛滿了爬牆草,每隔四五米便有一盞燈,燈光閃爍卻永不熄滅,借著微光我向前走去,腳下時而焦灼時而冰冷,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坡還是下坡,因為我毫不費力。走著走著腳下的路寬了起來,也越發亮堂了,我看到了腳下的村莊,看到村莊裡的村民,有人面部扭曲,有人佝腰駝背,有人少了雙肢,有人沒了眼鏡,卻個個精神抖擻,說著笑著勞動著,絲毫沒有覺察到我的到來。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能揣測他們的意圖。我感覺自己離他們越來越近,才意識到我應該走的是下坡路。就在我要觸碰到他們的時候,眼前橫過來一道門,黝黑的門板上刻著兩個面目猙獰的人,一條青龍繞著門環扶搖直上,門口站著一位穿著綢緞的老太太,看見我便擺出一副例行公事的態度,上下打量了一番後向我遞過來一個碗,碗裡剩著粘稠的紅色液體,我湊上去聞了聞,一股變質的血腥味傳來,讓我一陣作嘔,老太太示意我喝掉,我猶豫片刻,剛想解釋一下其實我是個素食主義者,門板上刻著的兩個人一躍而出,一左一右挾著我,老太太上前一步強行將它扣到我嘴裡。液體流經喉嚨的那一刻我的意識再一次煥散,身體逐漸有了重量,耳邊響起了嘈雜的聲音。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看到了他。

  我穿著雪一樣白的大褂抱著青磚走在紛飛的雪地里,十指被凍的沒了知覺,一切的一切是那麼的安靜而祥和,只有我滾燙的血液在身體裡流淌。我退後了一步又一步,試圖遐想時光倒流後與你相處的場景,你應該還是那樣的頑固真性,我還是那樣的漫不經心,我僵硬的輪廓所顯示的是被抽空後的麻木,接下來的幾天會在世俗的嘈雜中度過,不過我更願意一個人再陪陪你,認真的閱覽一次你的生跡,最後一別了,我願靜靜的送你走。

  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直跪在你的面前,因為只有額頭貼到冰冷的土地時才能感受到你身體的溫度,可時間它推著我往前走,我無能為力。我看到了白色和黃色的麻紙,看到了騰起的火焰,還有在深夜裡飄搖的燭光。而我所看到的一切將會在幾天後就像白晝驅散黑夜一樣消失的乾乾淨淨。你所遺留在這個世界的足跡將會被人們一點點抹去。有人曾提醒過我要珍惜,可當我懂得珍惜的時候,發現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我珍惜的了。

  料理完後事,我回到了少剛川。有些日子沒有回來了,感覺自己像個外人一樣生疏。我徑直走到臥室,鞋也沒脫就趴到床上睡著了。這麼多天的忙活讓我身心俱疲,此刻就像剛卸掉鞅的黃牛一樣只想著睡。睡夢中看見有條青蛇盤臥在我家院外的坡上,蛇身翠綠如竹,光滑似綢,目似點漆,細細的尾巴在地上來回掃動,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院內,我拿起掃帚朝它走去,它卻沒有和我想像的一樣鼓頸吐舌,而依然靜靜的趴在原地,僵持了一會兒後,我輕輕蹲了下來,將掃帚伸到它跟前,它心領神會似的爬了上來,我虔誠地將掃帚端起,放在了院中間的石磨底下。醒來後天已經完全黑了,家裡靜的出奇,我走出臥室,茶几上放一包黃鶴樓,我拿出一支抽了起來,一口吸進去讓我越發覺得噁心,跑進洗手間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幹流眼淚。馬桶上趴了會兒又折身回了臥室,一頭栽到床上又睡著了。我看見母親站在灶口燒火,灶台上放著一塊焦黑的長條狀東西,我猜應該是塊肉吧!因為焦黑中間還夾雜著一絲絲肉皮被烙紅的色澤,我把它抱起輕輕的放在了後炕頭,於是,魔幻的一幕發生了,我眼看著它的軀幹一點點伸長,外面的焦黑一點點褪去,最後變成了我的父親,他側躺在炕上,指了指自己的壓著的那邊胯下,說他疼,讓我給他翻翻身,我並沒有上前去拉他,卻撲通一聲跪在灶台邊,說了聲—爸,我很想你。醒後來我才發現那也是個夢。

  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當著父母的面說過這樣的話,也許是因為說不出口,現在我說出來了,可不知道遠在那邊的他是否能聽得見。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去城裡辦事,在縣醫院門口碰見了林姑娘,她看上去滄桑了不少。兩鬢處各跑前來一簇營養不良的頭髮,顯得雜亂無章,頭頂也生出了許多白髮,蠟黃的臉上黯淡無光,就像一副丟棄在某個角落的畫像一樣死氣沉沉,唯一能和這個社會潮流相匹配的可能就是她裹的那身咖啡色呢子大衣了。

  「林子?」我問,


  「嗯?」她很意外地看著我,很勉強的擠出來一個笑,

  「哈,這麼多年沒見,過的還好嗎?」我很迫切的想知道她的情況,激動的搓著雙手問,

  「還好,或者不好不壞,」她自我調侃的說,

  「要不我們找個地方走走,有時間的話?」我說,

  她沒說話,默默的點了點頭。

  我們一起去了曾經的母校—玉林中學。走讀的學生已經回了家,校園裡冷清了不少。我們徑直走到操場,操場已不是曾經的瓷實黃土,而蓋上了一層紅綠相接的塑膠跑道。那天,我們不知道走了多少圈,不知道幾點離開的學校。她向我道出了這麼多年是如何艱辛的挺過來的。畢業後在鮮花和祝福聲中與他喜結良緣。好日子沒過幾天,丈夫便在她懷孕的時候與對門的寡婦搞在了一起,她一氣之下離了婚,草草結束了這段短暫的婚姻。一個人挺著大肚子回了家,一個人生下了孩子,一個人撫養。

  從此,我便隔三差五的往林姑娘那裡跑,也正是因為此,我們過於頻繁的交往還是被曲兒發現了,可她沒有想像中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最不能容忍這件事的卻是陳父,他這大半輩子下來了,整個川道里誰見了他不恭讓三分,誰敢不高看他一眼,可現在出了這檔子事,他覺得這是他女婿在拿屎盆子往他頭上扣,以後出門不得把腦袋塞褲襠里走。越想越覺得咽不下這口氣,掐了煙順手拎著扳手出了門。

  我那天照例還在林姑娘家,陳父找上門來的時候,林姑娘正提著水壺沖奶粉,幾聲粗暴的砸門聲嚇得原本餓的哭鬧的孩子愣在我懷裡,我起身開門,還沒看清門外是誰就被打倒在了地上,我自始至終都沒能抬起頭看看打我的是誰,只能聽到孩子尖銳的哭聲和林姑娘的驚叫,接下來是頭皮被扯著往門外拉的動作,我聞到了自己身體裡淌出來血的味道,那種很鮮的腥味兒讓我陣陣作嘔,最後是趴在樓道里看著他們揚長而去的。

  當我得知那天是陳父找的我時,內心竟然沒有一點漣漪。從結婚到現在,一幕幕有血有肉的情景仿佛如夢一般虛幻。我去了重陽山,再次俯瞰這個城市,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城裡時的窘態不由得失聲笑了出來。你看著我成長,望著我離開,又等著我回來。我失魂落魄的回來,你不會拒我城外,我腰纏萬貫的回來,你也不會諂媚逢迎。

  我從集市上買了些燒紙回了家,看到院子裡長滿了齊腰的艾蒿才想起,原來已好長時間沒回家看看了。牛圈和草棚倒塌的讓人一時竟想不起它原本的樣子。門帘是掉在地上的,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糊窗紙已是千瘡百孔的存在著,透過窗孔我看到了黑漆漆的窯洞,我並沒有打開門進去,而是去了馬嵐山,一坐又是一天。

  一天傍晚,等深灰色的雲驅走最後一片夕陽的時候,我懷揣匕首,穿過熱鬧的街,走向很久沒回的家,剛好碰到要出門的陳父,他顯然被我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本能的往回縮了一步,可胸口還是被緊逼上來的我刺中,他驚愕的瞪著我,怎麼都不能相信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直到最後倒下都沒來得及說一個字。

  那晚的夜深不見底,我卻一夜未眠。明天的路會很難走,因為陽光將要點亮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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