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靈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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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州是前朝朔方節度使節杖所在,上千年來都是河西中樞之地,靈州存河西存,靈州失河西亡。

  自真廟年間李賊繼遷起兵以來,廣陵侯府就告別河東河北的戍邊生涯,奉真宗皇帝之命鎮守靈州。

  期間幾經起伏,到前兩年夏州元昊再度舉起反旗,官家仍然請廣陵侯府前往靈州主持防務。

  掛樞密副使銜的廣陵侯李勤統帥三支禁軍共計四萬人進駐防區,依靠父親當年遺留的壁壘防線面對武裝起來的數十萬夏州大軍絲毫不落下風。

  太祖年間,始祖李綱因從征南唐立下大功受封廣陵伯,其後因為在雍熙北伐中率領援軍挽救即將崩潰的禁軍,一路斷後奮戰保全大部分禁軍而晉升廣陵郡侯。

  發展到李勤已經是第三代侯爺,當年在眾多府邸中排名靠後的南方小不點。

  如今已經是擁有兩千五百不輸宮帳軍的精銳親兵,一萬五千以上精通戰陣的騎馬步兵,

  兩千多受過講武堂培訓,識文斷字能繪圖識圖的青年專業軍官團體,

  三千座田莊,八百里茶山,一座海港,一支水師,數百家豪商投靠的強大侯府。

  正因為廣陵侯府名將輩出,兵強馬壯,在禁軍轉入衰弱倉促間不能用的慶曆時代,朝廷才會派出廣陵侯頂在前面,為全面備戰完成爭取時間。

  兩年間凜冽的西北朔風吹乾了老將軍的皮膚,屹立於最前沿的城堡上,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夏州方向。

  嫡長孫出生的消息飛一般的傳遞到靈州,老侯爺李勤和親弟弟李貞都為之欣喜。

  只是當前局勢愈發緊張,並不適合搞一場大慶。就算是嫡親兄弟也不需要聚。

  李勤坐鎮靈州,李貞就在城外負責禁軍的強化訓練與各路義勇效用的整訓,一心要在大戰之前把這些散兵游勇訓練成可以上陣的戰士。

  轉運使韓章時不時帶著運輸隊過來補充軍需,同時履行他一個高階文官天然的責任「督察」。

  雖然滿朝上下不懷疑廣陵侯府的忠心,但是防微杜漸依然刻印在經歷了五季亂世的大周社會靈魂之中,人心如此,孰對孰錯已經無法計較。

  所以接到家信之後,李勤傳信李貞不得走漏風聲,也不需要在靈州前線搞什麼慶祝,免得各級主官擅離職守被賊軍鑽空子,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最早得到消息的官員竟然是誰都想不到的那位管糧庫的小官盛紘,相對於靈州的其他官員,盛紘屬於官職小但底蘊最厚的一類。

  太祖年間盛紘的曾祖父就是初代廣陵侯的門客出身。為初代廣陵侯爺安定江南做出了卓越貢獻,從而擺脫商籍躋身員外行列。

  盛紘的祖父,父親兩代人因此有機會可以讀書應舉。

  須知在當今官家任內,經商人家的孩子才有科舉資格,往前數,商賈的出身限制了太多機會。

  初代廣陵侯當年給出的恩賞正是盛紘的曾祖父母夢寐以求的。

  有了這番淵源,任職靈州的盛紘在李勤到任後一直在積極的表現自己,尋找機會。

  這個管理靈州糧倉的重任就是李勤在不動聲色之間為他安上的。

  盛紘的嫡母出身勇毅侯府,是個特別闊氣的大方人,為了及時與兒子通信,硬是在朝廷官道沿線盤下了鋪子,

  派出家生子經營,每個鋪子裡都備有馬匹和善騎乘的家丁,

  雖然比不上朝廷金牌急遞八天一信的速度,可也能做到十五天一送,堪稱壕無人性。

  於是在李勤收到消息七天後,門房那邊來報盛紘上門為侯府添丁賀喜來了。

  「這個盛大郎,倒是個伶俐人,他可是大張旗鼓而來?」李勤勞累了一天,正躺在胡床上用冷巾敷面。

  「回主君,倒也不是,他是坐在馬車裡悄然而來,因有著府里商號的金牌,扮作家裡來人進得門。」侍從回話道

  「倒是個伶俐人。請他到這來吧,讓廚房備一桌家宴,就兩人」

  李勤伸一個懶腰,緩緩坐起來。

  侍從趕忙為他取下敷面的冷巾「偷閒何其難啊」

  「盛倉司請」很快,外面傳來了侍從的引路聲。

  李勤從座位站起,漫步走到門口,正見得侍從要入內通報『不必通報了,賢侄進來吧』

  「竟勞世叔久候,紘罪莫大焉」盛紘趕緊固定下叔侄稱呼,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罷了罷了,莫要作此小兒女態,先隨我聊聊家常再一起用飯,來人,上飲子」李勤止住盛紘的表演,地位懸殊這麼大,沒有演的必要。

  「賢侄可有時日不曾來我這陋舍,許是我府上茶飲不合口味」

  「世叔言重了,蒙世叔看重,委小侄監管倉儲大任,小侄恨不能住在糧倉之中以報世叔知遇之恩」盛紘忙站起解釋

  「坐坐坐,世叔也就是胡說一通,局勢使然,上上下下人人都身負重任,吏民無不是廢寢忘食。

  賢侄一心公務打理糧儲,我只有高興的份。來,世叔以水代酒,敬賢侄一杯」

  「不敢當世叔一個敬字,紘得以科甲進用食取君祿,勤懇用事乃是人臣本分,不及世叔之萬一,當是紘敬世叔才是」盛紘可不能直接喝,得轉圜一下

  「好好好,同飲,同飲便是」

  「紘今日冒昧前來,乃是收到家信,聽聞侯府有添丁之喜,

  家中娘子是個好事的,埋怨小侄粗心大意,特意為小公子備下一些賞玩的小玩意,還望世叔笑納」

  盛紘笑意盈盈,似乎為侯府有了新一代繼承人而歡欣鼓舞

  「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援枹鼓之急則忘其身。

  今敵國深侵,邦內騷動,士卒暴露於危境,

  君上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百姓之命皆懸於一線,黃口小兒如何能與軍機相比。

  我特意掩藏此事便是不欲聲張,以免境內騷動而遺笑外邦。

  也就是賢侄,貴我兩家頗有淵源,其他人等的禮我是概不接受。」李勤搖搖頭道

  「世叔忠志高潔,如青岩之立泰山,春風曉諭冬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小侄受教良多矣」

  送禮嘛,只要對面收下了,那場面就冷不了,兩位「叔侄」就這樣攀談起來。

  過了好一陣,侍從在外面稟報「主君,飯食已經備好,可否進膳?」

  李勤道「都端進來,我要與賢侄一同用飯。賢侄,在叔這吃過茶飯再走,不許推辭」

  盛紘連忙謝道「長者賜,不敢辭,享用侯府的茶飯不知是多少人都未有的福氣」

  飯食端進來,不過是肉蔬五道菜,酒都沒有一壺。「不意世叔清儉若此,實為楷模」讀書人的馬屁總是無微不至。

  「哎呀,什麼清儉,圖一省事爾,倒是身處戰地,按照侯府的規矩不能飲酒,很是刻薄了賢侄,稍後為叔贈你幾壇好酒賠罪。」

  「叔父說得是哪裡話,叔父如此見外,倒叫侄兒難以自處,白水者,古之玄酒也,神明之貢,君子之飲,紘何其幸哉」

  水足飯飽之後,見天色不早,盛紘起身告辭,李勤叫他先不要急

  「來人,將庫中那一對青玉鏤空蘭花香台取來,再取兩壇十年陳釀送去盛賢侄的馬車中。」

  盛紘驚道「世叔,何以至此啊」

  李勤拍拍他肩「禮尚往來嘛,你家娘子出身相府,難為一副熱心腸,為叔焉能沒有表示?

  那一對蘭花台不過是個風雅物,在倉庫里也是落灰,

  贈與賢侄,也期許賢侄每日以君子之道自省,日後可為賢侄孫女做個壓箱之物也是好的。

  以你家老夫人的性情,侯府添丁,她應當已經備禮賀過,一禮不二賀,我不能冷了賢侄媳婦的心啊」

  盛紘只好一臉感動「叔父拳拳心意,令紘不能自已。國事繁重,叔父珍重身體,務請多餐」

  這一對露水叔侄就這樣依依惜別,待馬車拐進盛家在靈州的宅子裡,盛家大娘子王若弗迎出來「官人,禮物可送成?」

  盛紘已經一臉得意「娘子放心,為夫出馬自然水到渠成。

  侯爺不但收下了,還賜下美酒兩壇」

  王若弗一臉失望「就兩罈子酒你還美上了」。

  盛紘手捧一個禮盒向書房走去「當然不止美酒,侯爺不是小氣人,娘子且隨我來」兩人來到房內。

  盛紘小心的將盒子放好,輕輕解開繩結打開包裝,好一對晶瑩無暇,雕工極其精緻的青玉蘭花香爐。

  夫妻兩個的眼神都直了「這可是前朝的內造貨,侯爺吩咐留給我家的女兒以後出嫁壓箱底,就是我母親那裡,這樣的好東西也不多見」


  王若弗就更不用說「我們王家也就是靠父親才能名列公卿,底蘊淺薄,這樣的好東西也不多見,我的嫁妝中就沒有。還是勳爵人家大氣。」

  女兒嘛現在還沒有,小夫妻兩個把門一關,悄悄的制起香來,今天就把這個香爐用上,也過一過鐘鳴鼎食之家的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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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曆二年是廣陵侯府的大年,這一年李建業兄弟們紛紛有兒女降世,大長公主在高興中帶著傷感,

  重孫子重孫女的這一波爆發預示著孫子們即將踏上戰場,古來征戰幾人回?

  旋麥,三月種,八月熟,《崔寔》曰:「三月,可種稉稻。稻,美田欲稀,薄田欲稠。五月,可別稻及藍,盡夏至後二十日止。

  八月是夏收完成的月份,李建業兄弟,在京的李鋒等叔叔輩都不約而同的奔赴各家的田莊督促工作,各脈的家主少君們也開始動員,為秋後的出征做好準備。

  壽州,古稱壽春,曾是楚國國都,因其歷史悠久與戰略位置重要而成為歲月長河中不可忽視的一顆璀璨明珠。

  因為歷史原因,早期的兩府李家兄弟在這裡占有大片的田莊,

  後來廣陵侯府和江都侯府的初祖李綱李紀兄弟建立村丁鄉勇馬戶三級制度時,

  壽州因其濃厚的軍事傳統和廣闊的淮河流域農業條件加持,

  成為幾十年來李家優質的兵源地之一。

  今天李建功就被母親委派,到壽州的李家莊子視察,現場解決秋播後增援靈州的隊伍選拔,安撫,獎勵等問題。

  「功爺,這裡是壽州河南兩百一十一村集結而來的勇士,共計兩千四百多人,

  其中馬戶二百二十,鄉勇四百五十,其餘都是村丁。

  哪怕是村丁最少也是精心調教過幾年的好漢子」

  李建功的身邊簇擁著上一代的老家將們,

  他們無論曾經是什麼出身,只要還選擇在侯府莊田中落戶,都被轉入馬戶之中。

  平日裡不需要向侯府繳納供賦,直系家人的人頭稅和免役錢都由侯府出,

  每年還能按照制度領養馬錢,精鹽,米麥豆,絹帛,

  家中子弟在侯府衛戍期間,每年也有二百貫的足值銅錢。

  他們唯一的責任就是訓練自己家的子弟和同莊的村丁,

  等候侯府的揀選,現在是他們檢驗他們出力的時候了。

  「先考馬戶家子弟吧,誰家的兒子不合格就從其它子侄里選,

  誰家沒有合格的子侄,今日我也不會給面子,該降級降級,該滾蛋滾蛋,

  我把話說在前頭,各位老家人可不要誤會」

  頂著炎炎烈日,李建功拄著斬馬大劍站在台上。

  周圍的老家將們汗流浹背也不敢有任何異議「功爺說得是,府里的規矩我們都懂,斷不會糊弄人」

  「這一次大戰,侯爺非常看重,府里子弟無分嫡系旁系,

  只要沒有職司的都荷甲執戈在秋播後與這些弟兄一起去靈州,

  就是打光侯府的男丁也要把西賊摁死在銀夏。

  你們要切實統計好每一戶人家的情況,

  如果誰家離了人在農事上有困難短了人手,

  或是有家人臥病在床需要延請醫生,都報到我這來,

  我這一個月就在這裡一家一家的走,把每一個弟兄家都料理清楚了再回汴京。

  你們都是我家幾代的老兵,侯爺都拼命的時候,你們可不要犯慫」李勤的手在大劍上揉了揉。

  「功爺說得是,咱們在府里風雨不透,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心中有數。

  俗話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們都吃了侯府幾輩子的糧,命本來就是侯爺的。

  功爺放心,也請侯爺放心,我們家的子弟要多少有多少,

  打光了,我們這些老傢伙還能拎得動刀騎得了馬,絕不給府里丟臉。」

  眾位老家將許多都是祖父李定時代的老兵,一個個在戰場上面冷心硬。

  拼掉幾個兒孫算得了什麼,沒有侯府的庇護,一個老兵擼子在地方官紳眼裡啥都不是。

  炎熱的氣溫不但考驗人,還考驗戰馬,

  每一個馬戶之子都是從小與馬一起長大,在上場之前都顧不上儀態,

  每一個都從家中帶來大量的黃瓜等含水果蔬餵馬,不停的為馬兒扇風擦身降溫,而這正是侯府對他們的第一道考驗。

  一個優秀的騎兵總是從馬仆做起,那種對馬不熟悉,不愛護的騎兵只會出現在上四軍的大爺身上,

  廣陵侯府每年那麼多錢花下來,歷代大娘子沒有不心痛的,對這些子弟的督促也就格外不馬虎。

  「王二哥,這天氣暖的邪啊,氣都喘不上來,侯府里還要校閱。咱兄弟一會出場別暈在馬上就好。」

  李春遠與侯府有遠親,祖上追隨初代侯爺一起到汴梁打拼的元從家人。

  他們家後來有了官職獨立了出去,為了報答侯府的大恩,也為了不與侯府斷了聯繫,特意送一房兒子給侯府做馬戶,

  到了這一代李春遠的哥哥怕苦怕死不肯練武,家裡只能安排讀書。

  而從小活潑好動的他就逃不過宿命,只能撿起哥哥不要的兵器馬匹在祖父的監督下反反覆覆的操練,

  宿命歸宿命,嘴碎的毛病還是留了下來,這個時候大家都在忙著安撫愛馬,他又管不住嘴了。

  「李老三,你就收收嘴吧,咱們還是沾光的,你看那些鄉勇莊丁,

  大槍藤甲一身四十幾斤站在斗笠下都快半個時辰,人都要熟透了。

  聽說他們得站滿一個時辰才能開始演訓。

  要不是我們的馬吃不消,咱們也跑不掉,還能在這樹蔭下躲涼?

  多少年沒這個陣勢,侯府這次是來真的」

  王二的爹死得早沒來得及給他取名,這麼多年就王二王二的叫下來。

  族中長輩本來給他取了一個王叔粱的吉慶名字,他卻對長輩說

  「待俺上陣立功之後再來取長者賜名,大丈夫功業未立,要名何用?」,

  把長輩氣得半死。現在機會來了,可不能被某個嘴碎子壞了好事。

  「來了來了,令旗傳令,騎兵出擊兩兩一組,騎射,戳刺考核合一,一次通過,快快快,第一組上馬前進」

  擔任指揮的家將看到觀禮台旗語,迅速準確的傳達軍令,早已準備好的騎士們紛紛上馬開始考核。

  此時步陣還在曬太陽,騎士的考核就在他們眼前,漫天的煙塵混雜陣陣熱浪嚴酷的考驗著每一位步陣戰士。

  西北以寒冷著稱,壽州卻是火爐一枚。今天就是要在這些子弟兵中選拔出最堅忍的一批人。

  至於槍棒和弓箭技藝反而不是重點,在老兵們年復一年的操練下,沒有一個人是拿不出手的。

  操練持續到太陽落山,馬戶子弟考核全部過關,又從步卒中選拔五百多名精英定下買命合約,

  李建功當場親手兌現獎賞,即使是落選子弟也有十貫錢跑腿費,

  這鋥光瓦亮的銅錢拿到手,這一天地獄般的辛苦似乎也算不得什麼。

  第二天,還沒有從疲勞中緩過來的李建功又被壽州河北的近三百座莊子派來的老家將們叫醒,

  搖搖頭也顧不上洗漱,他爬起來喝下一碗白開水自己穿戴好衣冠背上大劍走出門去。

  外面武裝侍從們已經整裝待發,新一天的校閱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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