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鵝養成記》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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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鵝養成記

  (一)

  我喜歡上海的弄堂,最近我把家搬到了上海HP區的一條弄堂里;也叫做雨弄,大抵意思是在煙雨的季節里,這裡的弄堂傘蓋朝天,煙雨婆娑,再有一些打落的樹葉或者殘花飄零,隨波逐流,詩情畫濃。我還特意網購了一把復古的黃皮傘,老式涼鞋,碎花裙子,黑色蛤蟆鏡,推開木框框的窗棱,每天坐等煙雨。但是最近上海的天氣,不是熱就是燥,知了無趣的慘叫,煙雨沒有蹤影;再抬頭看看不遠處一棟棟環立的高樓,那些現代建築的傑作,我的心情也沒有了蹤影。

  跟二驢談戀愛,讓我醍醐灌頂人間清醒---我的對象不應該是許文強麼,這個地方不是大上海麼?我一代佳人,舞詩弄墨,才情人情,居然跟一個姓驢的談戀愛?還是一頭二驢!在我們老家了,二驢就是一頭蠢得死的公驢。二驢其實名叫二奎,但是二奎蠢得像驢。二驢啊驢啊,你不要糾纏大小姐我,也算是你上輩子積德,祖墳冒煙,人生善良吧。二驢啊驢啊,就你這個名字,還得有人世間的愛情麼?

  我好死不死的還打開了二驢的朋友圈,那個簽名---有一天我就想一直游,我想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歲月變綠,月亮變黑,烏鴉變白。。。

  「二驢,死沒?」

  「姐,在呢。沒死透呢,您吩咐。。。」

  「二驢,你還弄起了文學了,你的簽名咋回事?」

  「姐啊,咱也不懂,我感覺後面幾句比較有邏輯,歲月變綠,月亮變。。。我寫的,前面海水變藍到最前,余華的。」

  「滾滾滾,糟蹋文學。」

  「姐,要不去喝咖啡。我請你。我在上海HP區,定位離你幾公里。」

  「死去。」

  「姐,只要你笑一笑,就會忘卻人世間的煩惱。等會兒你再看看我的頭像。保你笑。。。」

  我好死不死的還打開了二驢的頭像---我的那個媽媽啊,一張大餅臉還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痘---頓時我的丹田氣被攪和幾遍,一股子笑勁兒直衝天靈蓋,撞了個回頭,在我的臉頰上面肆意的發揮和綻放。。。我從窗棱上摔下來掉到地板上,笑了底朝天。

  愛笑的女孩運氣不會差,會傻。從小到大我笑點兒奇低。別人的笑一笑是為了緩解壓力或者符合應酬笑臉相迎,而我笑一笑就是日常,是一種發泄,氣發丹田,清氣下降濁氣上升,在臉頰綻放,在喉嚨發聲---吟聆歌喉,我能讓我的笑聲變成薩克風,傳個十里八鄉。小時候在老家裡,姥爺就用我的笑聲幫老太太治過病,說笑一笑十年少,聽了我的笑聲能頭髮變黑,牙齒長全斑點消失返老還童----我一看那個老太太的兩顆門牙像兩個門神,頓時觸發了笑點兒;老太太見小姑娘笑得開心,也笑,結果用力過猛兩個門神跑了一個,一個門牙跑到了中間變成了擎天柱!別人看到老太太的兩個門神變成了一個擎天柱了,就笑,老太太也跟著笑,結果你猜,真的多活了十幾年,到九十九!

  我叫Sally,中文名字張文倩,老家江西廬山---我得感謝我媽沒把我叫做張曼玉就算不錯了,這是後話。打小我就是一個瘋瘋癲癲的丫頭,從早到晚沒心沒肺的笑個不停---姥爺的縱容,媽媽的膩養,爸爸的不怪罪,讓三代人出了我這麼一個種兒。姥爺說,愛笑的女孩運氣不會差,是我們三代之幸!媽媽說,一騎紅塵妃子笑,且笑她個風塵絕代,笑她個傾國傾城,笑她個與君共天下。爸爸不管,說我這姑娘沒啥精神病能嫁。村裡的人大都看個笑話,看我這個瘋丫頭怎麼給絕了後,滅了門---說我們家招了妖精,尤其是看西遊記的時候,所有的女妖精都笑得妖嬈。

  說說我姥爺。我姥爺出了名的話事人,帳房先生。憑著寫了一手好字,不管紅白事,在十里八鄉做起了帳房先生。我姥爺的祖上算是秀才,到了我姥爺這一代算是落魄了。我還清楚的記得,不管誰家攤上了事,紅的白的,都派人去請---我姥爺端著架子拈著不多的幾根鬍鬚,踱著方步,總是說一句話,「這天兒不熱,三天吧。」「主家說了,要七天呢。」「那把我的帳子支起來再說吧。」我姥爺心裡偷著樂,但是碰到了白事了又不能樂只能繃著臉。七天的話事,吃的拿的,足夠能讓我們一家子吃上半拉月。我們家輩分大,我姥爺這個人又講排場,能安排明白,所以怎麼都沒有說的。

  我姥爺就我媽媽一個姑娘,打小也繼承了一些遺風---愣是把我媽媽養成了大家閨秀,待字閨中。我姥爺感嘆沒有一個兒子可以繼承手藝,一個姑娘家家的總不能也是個話事人;再者說了,十里八鄉的有事都找我姥爺,但是誰家天天有事?沒事了,就得清湯寡水,免不了上頓不接下頓,加上我姥爺清高。在我媽媽的那個年代,瓊瑤古龍和金庸,各類小說搜集了個遍,只要出新我媽媽准有,還有不倫不類席娟的言情小說。音樂呢,也是一台雙喇叭的錄音機,各種磁帶盒翻來覆去百聽不厭;所以說呢,我叫做一個張敏,不是張曼玉,也虧了我媽媽了。在那個農村裡面,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如何是好?在我姥爺看來,嗨呀,閨女待嫁,如何是好?


  我姥爺一輩子人做了一個忤心的決定,我家姑娘非得三間大瓦房不可,也算是一輩子人活明白了,人間清醒了。十里八寨,誰家有大瓦房,三間,保送!

  話傳開了。

  我們村有個張二喜,人傻話不多。一年到頭半年在外,做了黑包工,土瓦泥灰,樣樣出手。人家張二喜人傻話不多,在一個秋天忙完了,糾結了一幫兄弟,愣生生的弄出來了三間大瓦房,而且貼了瓷磚,弄得金碧輝煌。看來張二喜動真格了,不虛啊。

  我姥爺有話在外,這個張二喜又搞了一個突然襲擊。我姥爺琢磨來琢磨去,這個張二喜怎麼也配不上我家姑娘啊,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天仙,一個地痞無賴混世泥瓦匠!不行。我姥爺又傳話說,張二喜家門洞子太闊,不吉利。我姥爺閒來幫人看風水,陰的陽的,也算有幾把刷子。

  門洞子太闊,張二喜也不辯解,隔天買了一台拖拉機放在門洞子裡。這麼一個拖拉機可把全村人給驚著了,這個張二喜打個黑工這麼賺錢?

  張二喜買了紅色拖拉機,放在了門洞子裡堵漏,以為堵住了我姥爺的嘴。村里人看事不嫌熱鬧,關於早年間我姥爺的一個梗也傳開了,而且越傳越熱鬧,鬧得滿村風雨---要不要張二喜再在房頂子上修一個飛機場?我姥爺早年當過兵,被拉了壯丁去修飛機場,具體工作就是幾個人用一個碩大的青石碌硃兒(碾子滾兒)軋來軋去;飛機場還沒有修好呢,聽到國民黨打槍了,連夜跑了,做了逃兵了,一路跑回了江西老家了。十幾年前,政府為老兵追錄,凡事當過兵的都會領一份補貼,算是給老兵一份顏面,算是退休養老金,我姥爺聽聞屁顛兒屁顛兒的去了。管事的問他,你當了個啥兵?工兵。你當時的連長是誰?把我姥爺給難住了,愣是說不出一個名字來。管事的派人下來走訪,我姥爺早年當兵的事不像是胡編亂造;就又問他,你的連長是姓孫還是姓李,還是姓趙?三選一,只要答上來一個,或者蒙對了,就算屬實,就跟抓鬮兒一樣,或者乾脆抓鬮兒,三次機會。我姥爺抓了三回,居然就沒有抓到一個姓趙的。這事吧,實在沒譜兒;關於村裡面的傳聞,或者是以訛傳訛罷了,這樣的老頭碰到好處就沾,純屬碰瓷。本來是一件長臉的事,弄了個我姥爺沒臉見人。

  張二喜也不知道哪來的靈光,開著拖拉機帶著村裡的幾個婦女老太去趕集,輿論打開了,積攢人氣!一次兩次,我媽媽也禁不住現代拖拉機的耀眼的光輝和咚咚的轟鳴,小心臟碰碰亂跳也跟著去了;張二喜給弄了一個雅座,就在車軲轆罩子上。輿論夠了,這幫婦女老太也成了累贅,礙眼。夜裡了,張二喜把拖拉機的車斗子的銷子給摘了,看上去原封無樣。第二天一早了,村裡的一群人早早地到了車斗子占座兒,還帶了瓜果和茶水,有說有笑。車斗子的靠背比較高了,坐下去之後呢,看不到前面。張二喜悄悄地推著車頭,溜出來也不打火借著陡坡一出溜就啟動了,在村口接上我媽媽,兩個人去趕集。等回來了,日頭都落了,車斗子的一幫婦女老太還在說笑,看著張二喜,哎,二喜,今天車開得穩當,不顛屁股!哎,二喜,咋就回來了,我還沒買呢?

  一來二去,我姥爺抹不開面子,親自支起了紅色帳子,主持了七天!

  後來就有了我了。

  婚後也不幸福,因為我這個爸爸張二喜一年到頭半年多在外打黑工掙錢,活得跟牛郎織女一樣,見個面還得找個七夕。回到家了,虱子啊臭蟲啊,半年不洗的衣物啦,一股子臭味就是茅坑兒,讓我媽媽在門外給隔離半月才讓進家。

  久而久之我爸爸笑容也少了,僵住了。為了挽救破敗的婚姻,我爸爸也沒啥技巧,在村東頭又給蓋了三間大瓦房。也不等我姥爺說門洞子太闊了,買了紅色夏利。我感覺最風光的時候呢,就是我媽媽開了紅色夏利來學校接我放學了,我媽媽人老心不老風韻猶存,一副墨鏡,一襲碎花裙擺,再加上一條紗巾向後一繞,散發迎風。。。好像城市來的。齊刷刷的目光照了過來,就連我們班主任也教育我們,那個是城市來的人販子。不,那個是我媽媽!哈哈。。。美啊。

  三間大瓦房,門洞子太闊,我姥爺留下的話,讓張二喜百試不爽。等我上初中的時候呢,我爸爸故技重施,又規劃了三間大瓦房,但是這一次剛上了房梁,規劃局來人了,說是違建。張二喜蓋了一輩子房子,自家的別人家的,頭一回聽說違建!好死不死,剛上的房梁掉落了下來,把規劃局的人給開了瓢。我爸爸張二喜進去蹲了三年半!

  隨著年月,芳華不再,夏利老了,我媽媽也老了。等我爸爸出來了,姥爺走了,全家人都老了。相互支應著,偶爾拌嘴,但大多數連拌嘴的功夫也沒有了。

  二驢在我的微信里發了一個定位,我一看就在弄堂口不遠,我好死不死的出去了,還一陣梳妝打扮,穿了老式涼鞋和碎花裙子,挽起了髮髻,帶了蛤蟆鏡,更沒忘了我的黃皮雨傘。在我看來,上海的煙雨,說來就來。


  二驢早早地等著,還是一臉的獰笑,烏漆嘛黑的。

  二驢是我同村的,比我小了一歲吧,一起長大;那個時候那還不叫二驢,叫二奎,但是他爸爸生氣了就自行找罵,「你個驢日的。」,慢慢的,我們大家都叫他二驢。

  我打小瘋瘋癲癲的,我爸爸的話說,這個孩子沒有精神病能嫁,大概是能嫁給二驢。二驢的爸爸生了三頭驢,二驢是第二頭,上面還有個大驢下面還有個三驢,將來的婚裝嫁娶不得天文數字,再說了,誰家姑娘能嫁給他們驢家?看我打小跟二驢混,也沒攔著,有時候人前人後喜滋滋的,別人說我妖精,都讓二驢的爸爸給攔了回去。但是啊,我們三代從我姥爺到我媽媽再到我,都是舞文弄墨的,活在文學的世界裡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行俠仗義郎才女貌鶯歌燕舞宛若修仙,我們祖上還是秀才只是現在不興了,但是怎麼會跟驢家結親?會不會我爸爸又跟我姥爺學,弄個三間高樓,把我給賣了?有一次我爸爸幫著二驢家用拖拉機拉磚,二驢爸爸賴帳說,親家。。。別哈,這話見外,磚錢照付,一個鋼鏰兒不能少。爸爸不能把我賣了。

  我記著最最真的一件事,就是跟著二驢去後山用彈弓子打馬蜂窩,那個時候我跟二驢匍匐在一個山崗上,頭上纏著草稞子,宛如游擊隊。二驢彈弓子打得準兒,長長的彈弓子能拉開半米,用板岩磨成的子彈異常鋒利,總是帶著呼嘯的風聲打著轉兒,把一坨碩大的黑乎乎的蜂房給連根切了下去。黑壓壓的馬蜂四散而逃,總有些個依依不捨的,被二驢抓了放到了瓶子裡,等會兒賣給村裡的二老拐。

  二驢把一半的蜂蛹摳出來,用枝條穿起來抹上蜂蜜,給烤熟了吃。我吃了,就笑個不停,人世間難道還有這種美味。二驢看著我吃,自己也吃,這人世間的快樂日子也不過如此。吃完了,瘋完了,我們趁著日落打道回村。二驢拎著半瓶子成年馬蜂,我拎著半掛子帶著蜂蛹的馬蜂窩兒,就好像兩個幽靈,在山林間遊蕩。二驢有個毛病,總是愛把草稞子放到嘴裡咀嚼一番,一嘴的綠沫子,難怪屬驢的,不假。

  我們把成年馬蜂賣給二老拐,一塊錢一個,能賣個二三十元吧,都是零花錢,攢著。二老拐兒,當年不拐,後來給媳婦去後山採茶,在崖壁上掉落了下來,腿摔瘸了。剛結完婚第二年吧,腿就瘸了。還記著二老拐結婚的時候,我姥爺給主持了七天,各路道賀的人馬都來了,男的女的遠的近的老的少的,大家品嘗著美食,說著祝福的話---天仙配啊,這是多大的福分,能娶到天上的七仙女,王母娘娘人間招女婿了啊;來年了,定能生個大胖小子,大胖小子再取了仙女,如此循環。。。聽得二老拐的媳婦臉上樂開了花,各種好聽的話照單全收;那種幸福的洋溢,仿若能延伸個幾千年。。。

  二老拐捏著一個成年馬蜂的屁股使勁的在自己的一條瘸腿上一刺,隨著馬蜂的毒液的擴散二老拐進入了麻醉狀態,夢天仙去了,找王母娘娘去了,找丈母娘去了---每每醒來,大家打趣問到,這次給丈母娘準備了啥禮啊,大姨子小姨子請你吃桃了吧。。。二老拐說,咱一個窮女婿哪有啥禮,但是蟠桃美得很,大小姨子紛紛餵我吃----這是氣話,氣他媳婦平日裡不怎麼搭理他。

  二老拐去面見丈母娘,二老拐媳婦也不閒著;村裡的光棍子和閒漢都紛紛過來開會,跟二老拐媳婦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有時候也說些不當聽的話,估摸著二老拐醒來,大家散會。只有開會的時候,二老拐媳婦才綻開笑臉,就跟結婚的時候一樣嫵媚。

  到了二驢的家裡,我們把半掛沒吃完的蜂蛹給掛到一棵樹上,等著蜂蛹破繭,養大了再賣給二老拐。二驢做了一個陷阱,用一個塑料布袋敞開了口子裡面放了餿飯,等著蒼蠅進去吃了,馬上扎住口袋,一個也別跑,憋死了,給年幼的剛出窩的蜂蛹準備餐食。最多的時候,這個一個樹上掛了五六窩兒。

  打小養的馬蜂也懂養育恩情吧,至少二驢來去自由,也沒見怎麼傷著,因為二驢打小餵飯。我有一次出事了,就是那一張大餅臉---一群剛出窩兒的小傢伙,把我圍攏了,一頓輸出。嗨呀,好好地一張笑臉給整成了大餅臉,上面還摸了醬。過幾天學校拍合照,我的大餅臉也上了鏡---大家都笑,我也笑,這一張大餅臉就成了美談---就是二驢用來設定微信頭像的那個。時光匆匆,我們離開了山村,來到了大上海,為了各自的夢想,或有或無的,都在拼命。

  在咖啡廳里,二驢又拿出來這張大餅臉逗我,自然把我笑了個沒趣兒,掩著嘴笑,二驢也咧著嘴笑。

  透過窗外,天色已變。遠處的玻璃大樓的高層已經淹沒在了霧靄里,白茫茫一片;風雲陡起,樹木花卉隨風隨雨,密密匝匝的水珠子在弄堂的石板上濺落,不久匯聚成了蜿蜒的小溪。。。下雨了,上海的雨說來就來。是煙雨吧,看遠處霧騰騰的白煙繚繞,是煙雨吧!

  下雨了。二驢說。聽天氣預報,得下幾天呢。

  來不及跟二驢道別,我急匆匆的走入了雨幕。

  霧氣還是熱的,豆大的雨點兒打到身上侵入肌膚卻很涼爽;腳下的的小溪順著腳趾縫兒溜走,風雨飄搖,我帶上了蛤蟆鏡,撐起了黃皮傘。還沒到家的功夫,全身已經濕透了,碎花的裙子也緊貼肌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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