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丁樹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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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兩人三馬,飄然而去的奇怪組合。

  管家模樣的中年人肉痛道:「老爺,三百兩啊,就這麼給他了?」

  「你當是老爺我想給啊?」趙老爺壓著聲音說道:「這幫人,豈是好相與的?去年河南那邊鬧的厲害,連王爺都被殺了好幾個,那些官宦人家又不知道被殺了多少,真是想花錢免災都不可得,咱們這算是好的了。」

  管家也知道順軍那些追贓助餉的事情,跟那些人相比,今天這兩個軍爺,稱得上是仁義之師了。

  可那是足足三百兩紋銀啊,如今這世道,夠買多少田土,多少小妾了。

  當下忍不住又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他們不過兩個人,真要是鬧騰起來,咱們也未必怕他。」

  趙老爺看了管家一眼,沒好氣道:「說的輕巧,就是不知道是你去挨那胖道士一扁擔,還是我去挨那胖道士一扁擔?」

  莊子上人多是不假,可那胖道士拿著鐵扁擔往那一站,誰敢第一個上前?

  趙老爺能夠坐擁偌大的家業,這點道理還是拎得清的,所以一見到護院們的表現,果斷放棄了硬碰硬的念頭。

  管家還是有點肉痛,又試探著問道:「那……老爺,那兩人已經走了,咱們要不要報官?」

  「報官?那個騎烏駁馬的俊俏軍爺就是官,你若是想要報官,不妨再把他喚回來。」

  剛剛交割銀子的時候,趙老爺就驗過了,對方確實有左旗營巡檢司的腰牌。

  雖然說左旗營巡檢司把總不算什麼官,但也絕對不是他這個土財主能夠輕易開罪得起的。

  好在,要是真像那個軍爺所說,李闖王真的得了天下,那有這麼一塊牌子,以後也能省去很多麻煩。

  也不算太虧。

  趙老爺心中還是隱隱作痛,但事已至此,只得自己找些理由來安慰自己了。

  「呵呵。」管家摸著鼻子,乾笑了兩聲。

  「行了。」趙老爺手指著管家吩咐道:「那位軍爺保准還要去熊家,你帶幾個人跟著,要是熊家的人問起來,就說紋銀五百兩,一分都不少!」

  …………

  自從去年大順軍主力跟著李闖王去了陝西之後,襄陽一帶守備空虛,僅剩的順軍餘部,大多駐紮在府城附近,極少外出。

  而在府城兩百里之外漢水南岸的石花街,一年到頭更是看不到幾個穿著飛魚服的軍爺。

  這會兒有膽子大的,紛紛跑出來看熱鬧。

  雖然手法上略有瑕疵,但畢竟計策得售,三百兩紋銀到手,韓復心情還是相當不錯。

  他騎著烏駁馬,當先回到了官道上,衝著圍觀的石花街居民團團抱拳,朗聲道:「我乃昌義府張軍門麾下千總韓復,奉張軍門之命到貴寶地公幹,諸位鄉親不必驚慌。」

  有道是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韓復剛剛敲詐趙老財的時候還只是巡檢司的把總,現在不過行了十幾二十步,已是給自己升了兩級。

  那些圍觀群眾,自然不知道昌義府張軍門是誰,但見眼前這英俊的千總說話和氣,心中也不害怕,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有膽子的大,這時便出聲說道:「千總大人可是要去熊老爺家?小人便是這石花街的居民,願為千總大人領路。」

  人群中有人喊道:「丁樹皮,石花街就是這一條大路,西邊是趙老爺家,東邊是熊老爺家,千總大人打馬就到,哪裡需要你領路?怕不是前日去熊老爺家幫閒,被人家趕了出來,心存怨懟吧?」

  那個叫丁樹皮的,看著二十七八歲,個子不高,臉上坑坑窪窪,確實好似槐樹樹皮。

  他不知道韓復等人之前,已經在石花街繞了一圈,早就知曉了熊家的位置,本想著幫這襄陽府來的軍爺領路,好討一份賞錢。

  這時被街坊戳破,一張好似槐樹皮的臉立刻漲得通紅,他衝著人群里那個聲音強辯道:「我丁三自與千總大人說話,又和你有什麼相干?」

  韓復自然將這兩人的對話聽在耳中,他衝著那個叫丁樹皮的抱了下拳,笑道:「原來是三郎兄當面,本千總確實是要去熊老爺家,不過在此之前,還要在這石花街上採買些物事,不知三郎兄對集鎮上的各家店鋪可還熟悉?」

  那丁樹皮見堂堂的千總大人,連趙老爺尚且不敢得罪的千總大人,竟當面喊自己一聲三郎兄,他恨不得立刻拿來紙筆將這句話寫下來,貼在石花街東西兩頭的大街上。


  當下拍著胸脯說道:「千總大人問我丁三那是問對了人,小弟打小便在這石花街長大,街上大大小小几十家店鋪,沒有我丁三說不上話的。千總大人要採買什麼物事,吩咐下來,小弟頭前帶路。」

  丁樹皮先前還是自稱小人,這時雖然不敢應承千總大人那句三郎兄,但言語間已是自然而然地把小人改成了小弟。

  人群當中,有人哼了兩聲。不過剛剛那昌義府來的千總都喊丁樹皮三郎兄了,那人倒是沒再出言譏諷。

  「既然如此,就勞煩三郎兄替我去採買三石稻米,三百個烙餅,四十個火把,沒有現成的火把就買些牛油、松脂亦可,另外還有黑豆、乾草、香油、煙、鹽、醋、豬肉、羊肉……」

  韓復一口氣說了十幾項,說完立刻問道:「三郎兄,你可都記住了?」

  「記住了,千總大人,小弟全都記住了,共三石稻米,三百個烙餅……」丁樹皮當即複述了一遍,竟然大致不差。

  他接著說道:「石花街就在漢水邊上,又是往來襄陽、鄖陽的必經之地,這些東西多半都有,小人這便領千總大人過去。」

  「三郎兄,誤會了,不是我去,而是你去。」

  說話間,韓復彎腰探手從馬背的褡褳摸出了三塊銀錠,估摸著有十五兩的樣子,隨手扔到了丁樹皮的跟前,又道:「三郎兄採買完畢後,便到鎮街東頭尋我。」

  說完,沒等丁樹皮反應過來,便當先往石花街東邊的熊府去了。

  胖道士牽著兩匹雜色馬,跟在後面。

  石花街眾人見到那千總爺,竟隨隨便便就扔出了十五兩銀子給丁樹皮,還不派人盯著,一副全憑丁樹皮處置的樣子,全都驚掉了下巴。

  丁樹皮捧著那三塊銀錠子,手都在抖。

  他活了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同時擁有這麼多銀子。

  滿是坑窪的一張臉上,蹭蹭往外放光!

  「丁樹皮,你還愣著作甚,莫不是想拿著千總爺的銀子跑路吧?」人群里,剛剛那個聲音再度響起。

  「放……放你娘的狗屁,張狗子,你老婆跑了,你丁爺都不會跑!」

  丁樹皮得到千總大人的公開賞識,又一下子得了這麼多銀子,雖然不是自己的,但現在全歸自己處置,長了二十八年,腰板就沒這麼挺過。

  他伸手排開人群,大聲說道:「讓開讓開,別妨礙丁爺給千總大人辦差。」

  眾人見到丁樹皮真要拿著銀子,去給府城來的千總大人採買物事,一時間都犯了難了。

  既想要跟著韓千總去熊府門前看熱鬧,又想跟著丁樹皮看他會不會腳底抹油。

  竟是兩邊的熱鬧都捨不得,恨不得一刀把自己從中間劈成兩半。

  …………

  話分兩頭。

  熊家的老爺是個三十來歲,生著一張圓臉的胖子。

  剛剛在趙家莊發生的事情,早就有管家跑來匯報了消息。

  有了趙老爺打樣,這次韓復倒是沒費多少口舌,很順利的便收到了熊家孝敬永昌皇爺的五百兩紋銀。

  這一趟就賺了八百兩銀子,怪不得大順軍進了北京城之後,追贓助餉搞得如火如荼,連李自成屢次敕令都沒能完全制止呢,這玩意來錢確實是快。

  不過,今天能夠這麼順利,還是因為自己計策得當,用武力震懾住了趙老財,價碼開的也不算過分,讓趙老財能夠在權衡利弊之後,自然的做出花錢免災的選擇。

  否則的話,如果剛開始在趙家的時候,就把生意談崩了,那麼自己和胖道士今天不僅一文錢要不到,還可能就陷在這石花街。

  所以說這追贓助餉,看著是個體力活,但實際上還是個技術工種!

  收好了銀子,出了石花街東邊的街口,胖道士先是將三匹馬都拴在了樹上,讓馬兒啃起了地上的青草,然後又來到韓復跟前,低聲問道:「軍……軍爺,那些東西咱們自……自己也能去買,為何讓那丁樹皮去買,我看他不像是好人。」

  「大胖,好人壞人都是相對而言的,全看你如何去用。」韓復說道:「用的好了,壞人也能做好事;用的不好了,好人也會辦壞事。」

  石玄清撓了撓頭,還是沒鬧明白:「可那丁樹皮能有什麼用?」

  「那……」

  韓復拉長著聲音,笑道:「那可是有大用的。」


  說話間,日頭漸漸偏西,而石花街西邊,也忽然傳來一陣陣的嘈雜聲。

  卻是那丁樹皮,領著幾輛板車,風風火火的朝這邊走來。

  身後,還跟了一大幫人。

  丁樹皮走在最前頭,走的那叫一個瀟瀟灑灑,虎虎生威。

  他其實略微有些駝背,但這時腰杆卻挺得筆直,臉上如同喝了酒般紅光滿面。

  在他身邊還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穿來穿去。

  往常,丁樹皮最討厭的就是石花街上的這些小孩子,因為老是捉弄他,還老是看他的笑話,偏偏丁樹皮還不能拿這些小孩子怎麼樣,只能假裝大度,只當看不見,聽不著。

  但是今天,對待這幫孩子,他臉上露出慈父般的笑容。

  「丁樹皮,你真的拿了千總爺的十五兩銀子?」

  「那還能有假,你爹剛才都看見了!」

  「丁樹皮,這身後的東西,都是給襄陽府來的千總爺買的?」

  「什麼襄陽府,那叫昌義府!韓千總是昌義府來的軍爺,到咱們石花街公幹,順便採買些軍資,是要到前方打仗的曉得不?」

  丁樹皮自然不知道韓復讓他買這些東西,是為了什麼。

  不過他看又是糧食、又是草料的、還買了那麼多乾糧和火把,估計是要去打仗。

  「丁樹皮,你前兩天去熊老爺家裡幫閒,人家都不要你,莊客還把你打了一頓,那個千總爺,為什麼要你給他買東西啊?」

  「去去去……」丁樹皮大手一揮:「韓千總那是昌義府來的軍爺,見識豈是鄉下的土財主能比得了的?你丁爺之前那是懷才不遇,你這個小孩子懂什麼?!再說了,你丁爺在石花街那是有身份的,誰敢打我?」

  「哈哈哈……」

  話音落下,周圍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頓時發出陣陣笑聲,有一個稍大點瘦弱少年笑道:「丁樹皮,你又在胡說八道了。」

  丁樹皮也懶得再理他,直腰板就往外走。

  身後的人越來越多,隊伍越來越長,幾乎半個石花街的人都出來看熱鬧了。

  來到街口,遠遠的看到立在橋頭外大柳樹下的韓復,丁樹皮腰板一彎,身子一矮,臉上堆起了諂媚的笑容,小跑著奔了過去。

  他不倫不類的抱了一拳,大聲說道:「回稟韓千總,小弟按照千總爺的吩咐,已將各類物事採買完畢,計有稻米三石,每石一兩七錢;上好松脂四十斤,計一兩二錢五分;麥餅130個……因街上麵食鋪一時做不了那麼多,小人自作主張,又用炊餅等代替,湊齊了三百之數,其中小圓餅一枚兩文錢,炊餅和蒸饃都是三文。」

  韓復微笑著沖丁樹皮點了點頭,示意對方繼續。

  丁樹皮受到鼓勵,繼續說道:「鹽十斤,每斤值錢2分;清油十斤,每斤值錢6分;菸葉一捆六十斤,計銀九錢六分五厘;大鐵鍋兩口,每口五錢銀子;蠟燭十斤,每斤一錢兩分;現殺的彘豬半扇,計銀七錢八分六厘……」

  丁樹皮一口氣報出十來種商品的價格和數量,韓復自然無從分辨真假,但也不需要一項一項的去核實,單看他說的那麼清楚,已經足夠了。

  他當著石花街街坊的面,重用丁樹皮,本身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過,望著身後裝著滿滿當當的幾輛板車,韓復感慨,這還是在王朝末年的亂世之中,銀子依然有如此強大的購買力,確實是硬通貨啊。

  「以上各項共計銀十三兩五錢四分。」丁樹皮又道:「還余……」

  不等他說完,韓復打斷了他,故意用所有人都能聽清楚的聲音說道:「三郎兄往來奔走辛苦,餘下的銀子,自然是三郎兄的辛苦費。」

  「啊?」丁樹皮一下子愣住了。

  這個韓軍爺給了他十五兩銀子,用掉十三兩五錢有奇,剩下的銀子可是還有足足一兩四錢多呢!

  他固然為自己得到這麼大一筆巨款而感到高興,但更為激動的是,他丁樹皮生在石花街這麼多年,一直都是眾街坊嘲弄的對象。

  如今得到韓千總如此信任和重用,丁樹皮只覺熱血在胸腹間來回激盪,難以自已,恨不得立馬為對方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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