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羊宮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青城山百里之外的成都府城西,有一座青羊宮,傳說是老子幻化傳道的地方。千年之後,老子早已仙去,但這裡卻因此成為了一個道教勝地,青羊宮的觀主殷虛在黑白兩道也頗有些地位。

  青羊宮主殿的右手邊有一座小山丘,丘上的樹蔭里有一座非常不起眼的觀中之觀。平時這觀中只有三個人,道姑王靜風,侍童李樂山和一個做雜役的大嫂。三人自給自足,很少與青羊宮的其他人來往,觀主殷虛道長也是逢年過節才會派人送些衣食和香火上來。安靜無憂,更可以說是不起眼。

  初冬的季節,成都開始下雨,雨水中漸漸開始夾雜著雪花,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的早。

  山丘上的小道觀里,不斷傳出一個女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每到這個季節,王道姑總是會體弱咳喘,無論是小童和雜役還是青羊宮中的其他道士道姑早就習以為常。只是今年的病情好像特別的嚴重,王道姑已經好幾天起不得床,這也讓一直與她相依為命的李樂山擔心不已。

  這一日樂山端著剛熬好的湯藥來到內堂給王道姑服用。看著道姑用完,樂山正準備拿起藥碗離開,卻被道姑叫住了。

  「樂山,你過來,我和你說幾句話。」

  「是的,道長。」樂山把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在床邊。

  「你去搬個凳子,坐在這。」

  樂山依言而行,王道姑痛惜的看著他。

  「樂山,你知道自己多大了嘛?」

  「過完年就十歲了,還是道長您告訴我的呢。」

  「你跟了我好些年了。」

  「是啊,從記事開始就一直在您身邊。」

  「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王道姑又咳嗽起來,「我想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道長怎麼這麼說,您每年冬天都會這樣,天氣暖和起來就好了。」樂山有點著急了,自己跟著王道姑這麼久,從來沒想過如果她如果不在了會怎麼樣。

  「身體的事情,自己最清楚。」王靜風一邊咳嗽一邊說道,「所以我有點事情必須告訴你。」

  「道長您說吧。」

  「樂山,你過來。」道姑示意樂山坐到床邊來,然後握住了他的手。

  「道長,您怎麼了。」樂山雖然和王道姑相依這麼多年,但是如此的親密還是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樂山,我是你阿娘。」

  「什麼?!」樂山騰的一下跳了起來,驚的目瞪口呆,「您說什麼?您不是說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嗎?」

  樂山錯愕在當場,從記事以來,自己就沒有爹娘。自己曾經想過多少次,自己的爹娘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不要自己;也曾經多少次幻想過自己如果有爹娘該有多好。但是萬萬也沒有想到,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自己一直視同師傅的人,就是自己的母親。

  這甚至比沒有爹娘一時間讓樂山更加難以接受。

  「你坐下來,聽我慢慢說。」王道姑沒有鬆開拉著他的手,繼續說道,「這麼多年都瞞著你,為娘有自己的苦衷。」

  「道長,您…您…」樂山又坐了下來,卻更加開六神無主。

  「孩子,這些年真的讓你受委屈了。」說著說著,王道姑的眼淚下來了,「我是你阿娘,你的阿爺是青城掌門李青城。」

  「什麼?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您就在我的身邊卻不認我?」

  「樂山,事情要從十年前說起。」王道姑悠悠的說道,「你知道你的名字為什麼叫樂山嗎?」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王靜風又念了一遍,呢喃道,「沒錯,這是你阿爺給你取的名字。」

  十年前,我才十九歲,是公門中人。那時候朝廷培養了一批年輕人,練就些武功之後就去江湖上走動。去收拾那些弱小的門派收歸朝廷旗下,對於那些不願意歸順的門派則採取軟硬兼施的辦法,或用計加以剿滅,或派人打入其內部肆機破壞。我就是這樣的一個身份,明為衙門的一個不良人,實際的任務是去接近當時已經在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青城大弟子-李青城。

  這一年,我跟蹤他數日,來到了嘉州凌雲山棲霞峰。那時候凌雲大佛的建造一度停工,四月的嘉州遍野杜鵑,我躲在摩崖石刻的後面,偷偷的看李青城在江邊練功。整整三天的時間,我腦海里不停的翻轉著如何俘獲他的辦法,整整三天的時間,我卻漸漸的被他的氣質征服。不知道是不是杜鵑叢中的花粉感染了我的臉頰,我的雙眼開始變得朦朧,滿是他矯健而飄逸的身影。


  第四天的時候,我終於鼓足勇氣去面對他,這是我的任務,可能也是我的命運。

  我對他講述了醞釀已久的說辭,以一個不良人追拿要犯的藉口與他糾纏。誰知道他早就識破我潛伏三天的把戲,我又羞又惱,揮劍與他打鬥起來。最初他只是躲閃,直到不得已還擊的時候,我在幾招之內就被磕飛了寶劍。也許被刺傷的不是劍鋒而是少女的自尊,我氣往上撞,一頭向棲霞峰下的泯江里跳去。四月,正值暮春,江水猶寒,入水的瞬間我才後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湍急的水流帶著我翻轉直下,就在我絕望當口,一隻手攔腰摟住了我,臨空而起,落在了岸邊的巨石上。

  我知道,是他。他身上成熟男子的氣息透過我緊貼在他胸口的臉頰滲入我的五官、滲入我的皮膚、滲入我的心裡。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世界可能從此改變了。

  大佛只有一個輪廓,肩膀以下的部分還未及修建,此刻卻居高臨下,用慈悲的雙目注視著滔滔江水,面注視著巍巍群山,注視著我們。『克其能仁,回彼造物』,這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奇蹟。

  而愛情可能是一個人生命中最偉大的奇蹟。

  之後的日子裡,我們在那浪漫的杜鵑叢中攜手。我告訴了她我的來歷,我的目的,還有我對他的愛。

  他總是笑著看我的臉,但我知道那笑容之後有一絲的無奈。

  我知道他的無奈來自於江湖。

  我可以脫離官府,忘記任務,從此毫無牽掛的和他在一起,但是他不行。

  他年近不惑,正直壯年,他是青城的大弟子,門派的頂梁,在武林中赫赫有名,有些東西他能放下,有些東西卻不是他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只是,在那些日子裡,我們可以忘卻了一切,生命就是這麼奇妙,愛上一個人,改變一生的命運,可能就在一霎那之間。也許是這麼多年,第一次遇到一個人,讓他可以逃避所有的責任,毫無負擔的做回自己,所以對這段感情,他更勝於我的投入和瘋狂。

  四月,正是春潮湧動的季節,當他冰冷的嘴唇吻上我的胸口的時候,我就知道,會有今天,然而我義無反顧。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沒錯,所以才有了你。

  我們相守了一年,他回了青城,因為他的師傅仙逝,掌門的位置等著他去接掌,他答應會回來接我,是我們。

  信來了,他沒有來。

  他說受朋友的重託,要去辦一件大事,事畢方回。於是我等,因為我知道他不是個始亂終棄的人。

  果然,不久之後,他派人把我接到了成都。

  起初他把我安排在了一家農戶,我終於見到了他。他第一次抱著你,笑得像個孩子,可是很快他的笑容被一層陰霾籠罩。他說參與的那件大事讓他無法和我們相守在一起,而且他所承擔的一些秘密不但不可告人,還會牽連身邊的人陷入不幸,所以他不能讓人知道我們的關係。我相信他,我願意聽他的安排,或者說我已經別無選擇。

  後來,在你大了一點,他便讓道友殷虛接我們到青羊宮居住。雖然換成了道姑和侍童的身份讓我無法用一個母親的方式去愛你,但是能夠看著你在我的身邊一天天的成長,我已經心滿意足。

  直到,前兩日殷墟來告訴我,你阿爺死了,是被一個叫龍夢雲的人殺死的,你要記住這個名字。

  知道他走了的那一刻,我終於輕鬆了,我知道他也一定輕鬆了。我們終於可以沒有任何負擔的在一起,雖然不是在這個世界上。我的身體在當年與你阿爺對劍之時被他的劍氣所傷,後又被江水刺激創口傷了元氣,所以每到冬日,就會犯舊疾。今年我知道,你阿爺帶給我的傷痛終於要結束了,他在等我。

  「樂山。」王靜風講述著整個故事,時而微笑、時而哽咽,說到最後已經暗泣伴隨著咳喘難以成聲,握著樂山的手微微顫抖。

  「娘!」李樂山撲通一聲跪倒,娘倆報頭痛哭。

  「為娘對不起你。」王靜風摸著樂山的頭,沒有想到相認的一天就是永訣的一日。

  「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位道長會來青羊宮找觀主論道,那人便是我阿爺?」

  「沒錯,他是以論道的名義來看望我們,你也見過他的。」

  樂山努力在腦海中回憶這位道長的樣子,卻無論如何都記不清楚。

  「為娘沒有什麼可以留給你的,有幾句話你一定要記住。」

  「阿娘……」


  「娘不能陪你,但又不放心你,往後有兩條路給你選,你坐下來好好聽著。」

  「是。」

  「你有點武功底子,對嗎?」

  「是,阿娘。」樂山垂下了頭,因為王道姑一直不讓他習武,他只是偷看道觀里的師兄弟練功的時候學了一點。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讓你練武嘛?」

  「原本不明白,現在有些明白了。」樂山似懂非懂的猜測道,「因為江湖險惡,你不希望我像阿爺和您一樣,經歷太多。」

  「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王靜風略帶安慰的看著樂山道,「我們希望你能過上簡單、平靜的生活。」

  「不過現在你阿爺和我都離開了,沒有人能夠保護你,以後只能靠你自己了,有點武功底子我更放心一點。」王靜風咳嗽的愈發厲害了。

  「阿娘,您會沒事的。」

  「你別打斷我,好好聽我說。」

  樂山不敢說話,眼淚卻忍不住流了下來。

  「殷虛是一個勢利之人,雖然表面上和你阿爺稱兄道弟,但你阿爺一去,他必然將你逐出青羊宮。」王靜風叢枕頭底下摸出一本書遞給了樂山,繼續說道,「我這裡有一本劍譜,是你阿爺留下的《青城十三劍》。這是你阿爺畢生的心血,我希望你留著它,如果你用心練,以後即便當個看家護院的,到也足以謀生。再娶個媳婦,過上普通人的日子我也就安心了。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能用它行走江湖,更不能去為你阿爺報仇。」

  「為什麼?娘。」樂山接過劍譜,雖然不知道這劍法有多厲害,但殺父之仇又豈能不報。

  「你經驗尚淺,又沒有人指點你武功,即使憑著你阿爺的劍譜,在江湖上也會吃大虧。況且憑你阿爺的武功,都死在龍夢雲手上,你更不能去找他報仇。」

  「可是,阿爺怎能就這麼枉死!」

  「如果你一定要報仇,那麼就是第二條路。你去嵩山少林寺,去學易筋經和洗髓經,如果你有悟性的話,憑藉這兩種深奧內功的底子,再配合你阿爺的劍法,或許還能在武林上站穩腳跟。到時候你報仇也好,不報仇也罷,只要你能自保,我才死的瞑目,你明白了嘛?」

  「我知道了,娘。」

  「路怎麼走,你自己選,但我有兩句話你一定記勞。」

  「嗯。」

  「一定不要和任何人說起你是李青城的兒子,會引來殺身之禍,你只要心裡記住他是你阿爺就可以了。」

  「孩兒記下了!」

  「還有,你都要記住,命運的安排,遠遠超過你當下的認知。將來無論遇到什麼事,切莫得意忘形,也不可自暴自棄。」

  「我知道了,娘。」樂山雖然沒有聽懂,但還是牢牢的記下了。

  「這玉佩,是你阿爺留給你的,他原本讓我在你冠禮之時再交給你,如今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你現在就戴上吧。」

  王靜風從懷中拿出一塊玉佩,和樂山的拳頭般大小,通體血紅,雕刻精美。看見樂山戴上的那一刻,王靜風悽美的人生就這麼結束了。

  樂山抱著母親的屍體放聲大哭,腦海里儘是這些年王靜風對自己的尊尊教誨和悉心照顧。樂山一直都覺得王靜風對自己特別的好,原來這一切都是一位母親對孩子的默默奉獻。

  果然不出王靜風所料,她剛剛過世不久,殷虛就將李樂山趕出了青羊宮。這一次李樂山沒有哭,朝著山上道觀的方向拜了三拜,帶著母親留下的一些散碎錢兩,毅然絕然地離開了青羊宮,他要去少林寺。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