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童話的世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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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鑄上了大學,手頭反更緊了。光有喜悅的心情,然後咬緊牙關說將來有奔頭。幸虧阿鑄念的是師範,國家供應伙食。大不了把飯票賣它幾張,也有了零用錢。攢了點便買張車票回家看老婆孩子。看著他把一個舊舊的挎包背著,把急匆匆的步伐邁著,班裡頭年青的同學都笑了,說真是老三屆,這麼老的,還回家「雙搶」。

  坐下來還沒有喝上一杯茶,卻看到芹芹和鹹鹹圍著他那個舊挎包在玩著什麼。那挎包有什麼好玩的,那裡面裝著的儘是拿回家來洗的衣服,還有書籍什麼的。阿冬說孩子長大了,已經是一夥了。正說著,拍了一下阿鑄的肩膀,說你看,你看——

  阿鑄扭頭望去,看到芹芹和鹹鹹正竭力地把那挎包往門口挪去。芹芹在前面引路。她的力氣大了點,兩隻小手拈著挎包的一個角,把它抬離了地面。鹹鹹則半推半拽地,撅起兩個圓圓的小屁股。兩個人都使足了勁頭,臉蛋兒漲得紅紅的。再一細看,那挎包的口全打開了,從挎包里流露出來阿鑄的一條長長的褲管。

  沒容阿鑄有細想的功夫,那挎包已經被芹芹和鹹鹹抬到了門外。接著姐妹倆空手回到了屋裡,並排站著,十分嚴肅地望著阿鑄。

  阿鑄只好去看阿冬。孩子是她教育的,她當然負有解釋說明的責任。難道就這樣列隊歡迎自己的父親嗎?從哪裡學來的,姐妹倆居然合夥著簽署了這麼一道驅逐令。阿冬開頭也挺吃驚的,可一會兒就笑了,笑個不停,笑得眼裡有了淚花。

  你以為你這個父親就這麼容易當嗎?阿冬絲毫也不掩飾自己偏袒孩子的立場。可是話剛說完,便伸手去擦自己的眼睛。這回她的眼裡湧出了淚珠。這回她的淚水是鹹的。

  阿鑄就恨死了自己。自己就是餓倒了躺在地上也得拐到車站旁邊的那個雜貨店去。他當然知道她們是極容易哄騙的。給她們一個人一塊香糖就行了。要不,一顆咸柑欖也罷。

  阿鑄站起身來,向著兩個孩子走去。他還沒有和她們親熱呢。抱一下,親一下,盡一下義務,用一個父親的假惺惺的愛來把一個窮光蛋的尷尬遮住,讓自己矇混過關。

  芹芹大了點,識破了阿鑄的陰謀。她掉頭跑了。鹹鹹正要跟上去,卻停了。她轉過身來,面對著阿鑄。這一回她不要步履艱難地前進,這一回她只要站著就行了。而且這一回她有可能百分之百地占有。

  鹹鹹——鹹鹹——她聽到芹芹在喊她。她一貫是聽姐姐的,她是姐姐的一根尾巴,一條影子。無論是在任何場合里,她都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她也象芹芹那樣知道了阿鑄要幹什麼,可是她沒有識破阿鑄的陰謀。不,就是識破了,她也等著讓自己去上當受騙。

  阿鑄把她抱住了。那麼輕的,這才是生命所無法承受的。他覺得自己抱著的既不是一個娃兒,也不是一個丫頭。他抱著的只是一個很容易碎裂的東西。他讓自己緊緊地同時又小心翼翼地抱著,千萬別把它給掉下來。掉下來了的話它就會摔破了。

  鹹鹹一點也沒有反應,她甚至有點緊張。她不知道除了一塊香糖一顆咸柑欖之外,這世上她還需要別的什麼。她發現她已經把香糖把咸柑欖給含在口裡了。她只覺得自己被用力地擠壓著,束縛著。她甚至發現自己就是一塊被咀嚼了的開始融化了的香糖,是一顆被她剛剛長出來的牙齒給咬碎了的沾滿了口水的咸柑欖。

  阿鑄把鹹鹹抱到街上。也不替她擦一下鼻涕,依然讓她衣衫襤褸。阿鑄一邊抱著,一邊竭力地回想著芹芹這麼大的時候自己是怎麼把她給抱住的。他記得那個時候他是把芹芹的腳頂在自己的手心裡,讓她翩翩起舞。那個時候的芹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那是用他和阿冬結婚時阿冬當做嫁妝的一塊的確涼裁的。那個時候的芹芹就象一朵在夏天裡盛開的花朵。那個時候他們還鑽在一條看不到邊的隧道里,芹芹是他們唯一的一線光明。

  可惜那件白色的連衣裙送給了親戚。那個時候無論是阿鑄還是阿冬都沒有想到他們會有所謂的第二胎。鹹鹹是突然間降臨的。尤其是阿鑄,更是把鹹鹹當作是多餘的,當作了一位不速之客。她突然間闖進了阿鑄的生活中來,強行奪走了他家裡的一個實際上並不存在的編制。

  阿鑄的擁抱是一個遲到的春天。他看到被他抱在手裡的鹹鹹一點兒也沒有當年芹芹的靈氣。當年的芹芹一到了街上立即就會手舞足蹈,東張西望,用孩子特有的敏感去感受著所有她接觸到的新鮮事物。鹹鹹則只是好奇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那張臉是她的新鮮事物。她看那上面一道一道的皺紋,看那上面好久好久沒有刮過的鬍子。幸好她看不懂那上面的表情。那上面的表情是大人也看不懂的。

  鹹鹹終於把眼睛瞧向了別處。阿鑄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他一下子驚慌了起來。他看到鹹鹹把眼睛盯在一個水果攤上。他緊走了幾步,卻又不忍心地停了下來。因為他看到自己在提速,鹹鹹也跟著在提速。鹹鹹的目光還是停在原來的地方,可是她的脖子卻很快地轉了大半個圈子。


  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一文不剩。他第一次發現貧窮原來是這樣地十惡不赦。阿冬有嗎?可他還沒有去想阿冬肯定也沒有時就把它給否定了。阿冬就是有的話也肯定沒有這筆預算。再說遠水也救不了近火,他必須讓自己在這一刻擁有,否則的話就是有也是事倍功半。他實在不忍心在這一刻扯斷鹹鹹那已經粘在水果攤上的目光。沒有比這樣做更為忍心的了。

  鹹鹹把她的小手伸出來了。那小指頭伸得有點彎,只有一個小孩子的指頭才會伸得那麼可愛。那小指頭伸向了一片五彩繽紛的顏色,那小指頭所指的便是一個童話的世界。

  ——那是什麼?

  阿鑄看到鹹鹹的小指頭指著的是一束荔枝。

  那不是牙牙學語,那是一個小孩子對這個世界發出的第一聲叩問。

  ——那是不能吃的。

  那是一個殘酷的父親在答非所問。那么小的鹹鹹阿鑄便教她進行混亂的邏輯推理。

  鹹鹹咽下了已經湧上來的口水。她很聽話地點了點頭,表示接受她從父親那裡獲得的第一個人生的知識。是的,那是不能吃的。她百分之百地去相信自己的父親,相信他超過了去相信自己的本能。

  ——那是什麼?

  鹹鹹又把她的小指頭指向一排香蕉。一個希望破滅了另外一個又油然而生。這個世界需要她去澄清的疑問太多了,她不想老是在一個問題上固執己見。況且父親已經抱住她了,她不能給父親過多的壓力,她不能再貪得無厭了。

  -—那也是不能吃的。

  阿鑄再一次撒下彌天大謊。他在急急忙忙地逃離自己作案現場的時候偷偷地瞥了一眼鹹鹹。他看到鹹鹹的頭仍然向後轉著,她還在找尋著那個五彩繽紛的童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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