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9章 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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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9章 丟下

  城南一片混亂,城東也不多讓。

  這一波下船的不是什麼精銳兵馬,多為水軍兵士。他們也沒多少戰鬥意志,只是虛應故事罷了。在被梁人發現後,只稍稍抵擋了片刻,便自行潰散了,向船隻所在方向撤退。

  梁軍綴在後面,輕鬆愜意地砍殺著,直到船上射來一大批箭矢,無分敵我,一波又一波,將追擊得太快的梁軍和跑得最慢的晉軍盡數釘死在地面上之後,才終於冷靜了下來。

  後續追兵有些膽寒,停下了腳步,任潰兵逃回了船上。

  敵船好整以暇地收攏潰兵,然後慢慢離去,也不想打了。

  岸上的梁軍軍官一聲命令,將跑得散亂的梁軍兵卒緩緩收攏,轉身向東門殺去。

  門內正有亂鬨鬨的人群湧出。

  梁軍結陣前進,步弓先來一波遠射,

  潰逃而出的普人慘叫不已,大面積倒地。

  整齊的腳步聲響起,長槍叢林出現在了街道上。黃頭軍第二營的軍士們齊步前進著,刀盾手居前,抵擋著絕望之下暴起衝殺的普兵,長槍從後方如閃電般刺出,將敵人一一刺倒在地。

  陣中的兵士們受限於視野,根本看不到敵人的全貌,反正跟看軍官命令,挺槍直刺就對了。

  骨哨聲一遍遍響起,長槍一下下刺出,軍士緩步前進著,腳下滿是橫七豎八的戶體,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血腥。

  身處這樣的環境中,每個人都變成了殘忍冰冷的殺戮機器,有些人甚至都聽不到軍官的口令,不再注意自己是否緊緊跟在身背認旗的隊主身後了。

  反正就是殺,殺!殺!殺!

  直到自己力竭,或者被絕望的敵人殺死。

  也不知道殺了多久,只覺前方突然一空,再也沒人朝他們這個方向湧來了,眾人高漲的殺意才稍稍消退了一些。

  地面上滿是橫七豎八的屍體,人站都站不穩。大部分是軍士,但也有不少老弱婦孺,其中一些人甚至穿著綾羅綢緞,看著就像是富裕人家。

  這並不奇怪。普通百姓基本都躲在街道兩側的房屋內,他們家業都在這裡,無處可去。即便能狠下心來出逃,除非能幾十家乃至數百家一起,路上互相幫助,不然基本是被人抓去當奴隸的命。

  在這個當口,又怎麼來得及如此組織呢?他們只能安安靜靜地躲在家裡,等待未知命運的裁決。

  北城也有人衝殺了進來,只比他們稍慢一些。

  那是銀槍中營的銳卒,他們先登城而上,擊潰了士氣全無的守軍,然後打開城門了,將更多的袍澤放了進來。

  控制外城之後,一邊遣人攻打西門,從背後將敵軍擊散,再打開城門,

  不過卻沒多少人進來了一一西城本就沒多少兵,主力幾乎都被調到南城追擊去了。

  銀槍軍復攻內城。

  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守軍了,城門也大開著,顯然早就逃散一空。

  銀槍軍土卒立刻分成幾部,控制各個要點,不讓亂兵洗掠。

  這個時候,敵人已不僅僅是晉軍了,還有隨軍征戰數月的諸部雜胡、諸郡丁壯甚至是一些府兵。他們有很強的破壞發洩慾望,包括但不限於殺人,

  搶劫、強姦、放火等等,必須隨時鎮壓,無論他是誰。

  老實說,銀槍軍的兒郎們也想洗城,但他們還是願意尊奉軍令的。天子想得到完整的江陵城,不僅僅是城池,還有城內的人口一一其中興許就有大量手藝不錯的制船工匠。

  對銀槍軍而言,天子的命令是高於一切的,因為他的威望高於一切。

  有他們彈壓,江陵就亂不起來。

  ******

  南門之外,一場令人膛目的大撤退正在進行著。

  有老人被自家子孫扶著,走著走著就摔倒在地,再也起不來,然後坐地大哭。

  無數人影從他們身旁掠過,每個人都神色驚慌,在求生欲望的驅使下,

  使出此生最大的力氣,跌跌撞撞,奮力沖向那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遙不可及的湖岸。

  有人被撞倒在地,想要起身時,卻被無數人踩在身上。掙扎了幾下後,

  漸無聲息。

  有人可能情緒崩潰,棄了刀槍,痛罵道:「我兄弟戰死了,我亦欲死戰,為何棄城?陶侃狗賊,安敢行此事!」


  說罷,直接坐在地上,放聲痛哭:「門戶私計!全是門戶私計!到頭來,賣了滿城將士,狗賊!」

  沒有人理他,所有人都在爭相逃命—···

  還有一群人本來還算有章法地走著,但當一蓬箭雨落下之後,立刻就亂了。

  他們四散開來,亂跑亂撞,歇斯底里,不但於事無補,還製造了更大的恐慌。

  陶斌所帶的親兵已經快要被梁軍人群淹沒了,四面八方到處都是刺來的長槍,砍來的重劍,以及鋒利的環首刀。

  時不時地,還有尖利的箭矢破空而來,每下都會帶走一條人命。

  親兵將領在不遠處向他大聲喊著什麼,但他聽不清,周圍太嘈雜了。又或者他已經陷入了某種迷亂的情緒中,根本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麼。

  親將還待再喊,卻被一箭射中面門,仰面倒了下去。

  陶斌這才稍稍有些清醒,掃視四周一圈,親兵只剩數十人了。

  每個人的盔甲上都是縱橫交錯的劃痕。不用想,被盔甲遮護的身體上一定也有許多大小不一的傷口。

  他們盡力了,對得起自己平日裡的慷慨獎賞。

  錢財、女人乃至各種特權,在這一刻全數用生命來支付。

  命運之中,一切都已經標好了價格。只不過有的人幸運,一輩子無需支付代價,有的人沒那麼幸運,此刻便是還帳的時候了。

  當然,你既然做了親兵,就應當有這種覺悟,第一天起就該明白這些道理。

  沒人敢用別人的親兵,因為他們深受主將厚恩,養不熟。

  主將戰死,親兵還活著,那也是不可接受的。

  陶斌苦笑一聲。

  身後全是擁擠的人群,他想逃,但逃不掉了。

  既如此,不如死得好看一點、悲壯一點,也能讓陶氏在朝廷那邊能交待得過去。

  想到此處,他推開數名親兵的遮護,手持一柄長刀,迎著梁軍人群就沖了上去。

  在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五石散。

  若能服下五石散,再灌幾口冷酒,然後在飄飄欲仙的感覺中戰死沙場,

  似乎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可惜,死到臨頭都沒能來最後一口。

  陶斌衝進了梁軍人群之中。

  一瞬間,步、長槍、大斧、木重擊而下,讓他口吐鮮血,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刃順著甲葉縫隙刺進了小腹,流血不止。

  大斧劈砍在肩膀上,斬碎了甲片,肩脾骨可能也斷了。

  木重重敲擊在胸口,盔甲就像紙糊的一樣,根本擋不住這些沉重的鈍器擊打。

  陶斌倒在地上,意識都有些模糊了。

  原來,書中說的都是假的!

  戰爭根本沒詩文中說得那麼壯懷激烈,那麼令人神往。

  他死得一點都不壯烈,臨死之前甚至沒能拉到一個墊背的,更別說手刃數十賊兵,力竭而亡了一一他本幻想自己至少能手刃數人的。

  他死之後,面部的表情一定十分難看,甚至可以說是醜陋。

  沒有威嚴,也沒有任何尊嚴。

  都是假的!都是沒上過戰場的文人亂寫的!

  陶斌想笑,卻已控制不住面部表情。

  全身各處的痛疼一波波衝擊看他的大腦,到最後連念頭都模糊了。

  天好像暗了下來。黑暗之中,唯有一抹雪亮落下。

  「咔」一聲,陶斌的頭顱被大斧斬斷。

  殘存的親兵沒有任何幸理,不可能再活下去了,遂齊齊發一聲喊,衝進梁軍陣中,勢若瘋虎,以命搏命。

  府兵一個接一個被擊殺,痛苦倒地,

  親兵也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飛快消融漸漸地,他們最後一波亡命攻勢如同丟進平靜湖泊的石子一般,濺起了一團漣漪,又慢慢平靜。

  沒有任何意外,沒有任何壯烈,就只是冷冰冰的殺戮和死亡,雙方都是血肉磨坊的燃料。

  這就是戰爭。

  ******

  消滅最後一名陶侃父子的親兵後,梁軍士卒繼續前沖。


  長堤上的騎兵衝到了盡頭,居高臨下,靜靜看著一片沸騰的湖面。

  水花沖天而起,在陽光下綻放出了七彩光芒。

  那不是被霹靂車砸的,而是無數人掉進了湖裡,撲騰掙扎產生的。他們的生命就如同那濺起的水花般,轉瞬即逝。

  陶侃已經被強行架進了座艦之中,在接納了自家眷屬、僕婢、賓客之後,又湧上來了二百餘名士卒。船工見勢不妙,當場斬斷纜繩,槳手們喊看號子,奮力驅動船隻向湖中心開去。

  其他船隻大同小異。

  先上船的多為官員、將校家人,隨後是先一步撤退的士卒。

  岸邊的呼喊聲越來越大,哭叫聲也越來越大,形勢十分危險。

  每艘船都塞得滿滿當當,塞到不能再塞時,軍官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將正往船上涌的人悉數射殺。

  當然,有一部分水師還是比較有良心的。

  他們儘量靠近岸邊,將大艦上的幾艘小船扔了下去,供沒法上船的人逃生。同時分派人手,居高臨下,用強弓硬弩瞄準岸上,準備射殺靠得過近的追兵。

  追兵們在岸上無遮無擋,是射不過他們的,水師經常利用這種戰術清理出一片河岸地,可阻遏追兵,也可掩護己方步兵登陸上岸。只不過現在沒幾個人願意這麼做了,都想著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風中傳來了高亢的殺聲,梁軍追兵到了。

  水師船隻一艘接一艘駛離,無數人涌在岸邊,哭喊、咒罵之聲幾乎上沖雲霄。

  他們被丟下了,如同被丟下的江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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