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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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家旺的目光隨著師父的遠去而黯淡下來,練武場上熱熱鬧鬧的,可他卻覺得心灰意冷、失落沮喪,一時胡思亂想不已。

  一會兒想到既然身體始終沒有好轉的跡象,武功不進反退也是預料中的事,何必再心存僥倖、指望能重回練武場?還是算了吧。

  一會兒想到孫兵衛伶俐神氣、武功又好,已然成為霹靂堂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既然自愧不如,自己還是灑脫些吧。

  一會兒想到霹靂堂這麼多弟子,師父照顧不過來,不能奢望師父重點關心自己,何況時過境遷,如今不過是個書仆,還是看開點吧。

  一會兒想到黃老四嘲笑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現在自己這個樣子,和癩蛤蟆也沒什麼區別,怎能自不量力,對鶯夢存有痴心妄想?還是放下吧。

  他越是想寬慰自己,心裡越是難受發堵。

  正難過時,一抬頭看到鶯夢走了過來,臉上滿是關切的神色。

  少年的一腔心思自憐自艾,正是最需要溫暖關懷的時候,陳家旺的一顆心不自禁的砰砰狂跳起來。

  鶯夢往前走了沒幾步,孫兵衛面對面迎了上去,熱情寒暄。或許是出身商賈之家的緣故,他天生自來熟,熱情不怕生,也沒有那麼多顧慮和拘謹。出於禮節,鶯夢只好停下來互致酬酢。

  隔了一段距離,陳家旺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遠遠的只見到鶯夢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著,孫兵衛也不以為意,繼續熱情的講著什麼,表情生動活潑。

  過了一陣子後,也不知道孫兵衛說了句什麼話,竟讓鶯夢掩唇而笑。笑聲清脆動人,猶如春天的黃鸝鳥。

  陳家旺忽然覺得心中煩躁難安,莫名的覺得心情不好,再也不想留在當地,掉過頭三步並兩步一口氣跑回了書房。

  回到書房,心情還是不能平復,只覺得一股煩躁之氣上躥下跳,大是煩惱。

  他坐回到椅子上,閉上雙眼,深深吐納呼吸,可腦海里卻平靜不下來,似乎想到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麼也沒想,一片混沌。

  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到身前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難道是鶯夢來了?陳家旺一激靈,連忙睜開雙眼一躍而起。

  眼前之人卻不是鶯夢,而是孫兵衛。孫兵衛被他動作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陳家旺也頗為尷尬。

  孫冰衛反應過來,連說帶笑道:「我是特意來邀請家旺兄做客的,沒想到驚動家旺兄用這麼大的仗勢來迎接。」

  陳家旺奇道:「邀請我做客?」

  孫冰衛道:「本來我一來就有這樣的想法,只是當時要處理南下福建的諸多後事,時機不便。今天掌門首肯,正式收下我這個弟子,藉此機會,今晚在淡粉樓略備薄酒,感謝諸位師兄弟這段時間的殷切關照,請家旺兄務必光臨。」

  陳家旺心情不好,婉言推辭。

  孫兵衛道:「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和家旺兄一見投緣,說實在的,其它同門我是請周師兄代為邀請,只有家旺兄這裡,我是一定要來當面誠邀的。」

  他盛情相邀,態度客氣尊重,不過趕上陳家旺心情差,更不想在酒席中碰見周心勤、萬富安、湯召坤和黃老四等人,儘管孫兵衛一再邀請,陳家旺都託故推辭了。

  孫兵衛倒也不惱,又說了一通客氣話方才告辭。

  輕粉樓是一擲千金的銷金窟,在金陵遠近聞名,在輕粉樓請客,看來這個孫兵衛果真家境殷富。他年少多金、知文識禮、武功底子又好,日後的成就當不可限量,這樣的人才上哪裡找去?

  看著孫兵衛的背影,陳家旺在心裡嘆了口氣。所謂「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自己如今的狀況,不就如同這「沉舟」、「病樹」一般麼?

  胡管家動作迅速,帶了人很快將孫兵衛的新房間收拾乾淨,前去幫襯的同門熙熙攘攘,一度沉寂的二進院落又熱鬧起來。

  中午時分,垂柳堂桌子上擺放了孫兵衛的碗筷。用餐時,孫兵衛不僅很快適應了環境,還妙語連珠、很是出彩。他擅於揣摩他人心思,言談有趣又恰如其分,帶動的氛圍輕鬆暢快,連一向嚴肅的秦敬泉都感到心情愉悅,對這個弟子又增添了幾份好感。

  直到太陽西下,陳家旺都沒再見著鶯夢,其實就算見著了又如何?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又似乎根本不必開口。他只覺得渾身提不起精神,一顆心空蕩蕩的沒有著落。

  傍晚時分,程籌量來書房找陳家旺,約他一起赴孫兵衛輕粉樓的筵席。


  孫兵衛晚上的筵席,程籌量也在邀請之列。程籌量喜靜不喜動,本來也不愛好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但實在抹不下面子,以為陳家旺也去赴宴,故來喊他同行。

  程籌量見陳家旺沉悶似有心思,但連問幾遍,陳家旺什麼也不說。他問不出緣由,又放心不下好友,便陪著陳家旺閒聊解悶。

  聊到早上單思南和孫兵衛交手的情形,程籌量直呼精彩,誇獎單思南的武功一招一式融會貫通,已遠超其他師兄弟,孫兵衛也有獨到之處,臨陣時的那一股霸氣凌厲,讓人印象深刻、不敢小覷。

  陳家旺道:「程師兄的功夫也是出類拔萃、不遑多讓。」

  程籌量搖搖頭道:「自家兄弟,你就別捧我了。思南兄練武有旁人難以企及的天分和刻苦,這你是知道的,而孫兵衛的潛力看上去也不可估量。不瞞你說,看了兩人交手的情形,我既感慨又震驚,我自己心裡明白,再怎樣練下去,我日後的成就也不及他們。」

  他頓了一頓,道:「其實從福建回來後,我就一直有了個念頭,看了思南兄和孫兵衛兩人交手的情形,這想法更加明晰了。」

  幾個好友中,程籌量性子最為細心縝密,在同門弟子中也是公認的嚴謹周詳。

  陳家旺道:「願聞程兄高見。」

  程籌量道:「思南兄和孫兵衛的功夫,遠超當下其他師兄弟,兩人武學的天份都很高。」

  這是事實,陳家旺點點頭。單思南年齡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孫兵衛和自己差不多,但兩人功夫紮實,超過一干同門。

  程籌量道:「不說思南兄和孫兵衛,單說我們自己,再練上二、三十年,能練出像掌門和翟、王兩位師父那樣的功夫嗎?這次福建失利,死的都是本門的傑出子弟,不是倭寇武功有多麼厲害,而是他們的火器厲害。回來後我就一直在想,與其練武成就有限,不如集中精力於火藥,或許能有大收穫。」

  霹靂堂代代相傳,門下弟子邊修行武功邊習煉火藥,但本質上霹靂堂還是個江湖門派,以習武練功為正途、火藥為輔。每個人一入門,師父便這樣教導,如果有弟子產生像程籌量這樣類似的想法,師父便會及時糾偏。

  他這話和平時師父的教導不同,但聽起來確實有其道理。陳家旺道:「你不怕掌門責備?」

  程籌量道:「只要不說,師父怎麼會知道?只是該如何著手還沒想周全。不過這第一步還是要多讀書,多讀些書房裡的藏書心裡才有底。到時候少不了還要麻煩你。」

  陳家旺點頭應允。又說了兩句閒話,見陳家旺確實不去赴宴,程籌量正準備起身告辭,這時單思南疾步走了進來。

  程籌量以為他是來喊大家同去赴宴,單思南卻道:「那麼多人鬧哄哄的沒意思,我不去。我是來問家旺,掌門在不在書齋?四處都找不到他。」

  原來單思南練武成癖,對早上和孫兵衛之間的那場切磋念念不忘,得了秦敬泉的指導後,今天一天都在細心揣摩領會,一遍遍的考究每一招的進退得失,忽然之間心中一動、頓有所悟。

  他頗為興奮,道:「就在剛才,我突然冒起個想法,這意念一閃而過,也不知道對還是不對,所以想找掌門,請他指點賜教。」

  「我和孫兵衛交手二十多招,還是拿他不下。其間使了不少精巧的招式,卻不如掌門輕描淡寫的三招兩式。我想了半天,其中之意,或許在於一個『憝』字,以拙樸勝機巧、以輕簡勝嬗變。」

  他憨憨一笑,道:「我不懂咬文嚼字,姑且用這個『憝』字吧,『拳不在多,唯在憝』。」他邊說邊比劃了幾個動作,有古樸厚重之感。

  見掌門不在書房,單思南無心久留,恨不得能馬上找到秦敬泉,以便印證一下自己新悟出來的心得,程籌量也要趕去赴宴,兩人遂告別陳家旺而去。

  所謂「各花入各眼」,單、孫兩人的一場切磋較量,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看到了不同的風景,得到了不同的收穫。

  正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同一個師父、同一個場景、同樣的指導,每個人日後的修為卻不一樣。是時運、機遇的不同,還是天賦、秉性的差異?

  單思南從中悟到了「憝」,程籌量則是看到了另外一條路,其他人說不定也有所領悟。

  陳家旺不由長嘆一口氣,可恨造化弄人,身體這個樣子,以後也只能作壁上觀,做一個局外看客而已。

  他的情緒一時高亢,一時低落,頭腦中各種想法有如走馬燈般轉個不停,心情激盪不已,或許是感應到了體內的心神不寧,丹田處有些躁動。


  陳家旺緩緩吸一口氣,丹田真氣慢慢匯集,漸漸凝成一線循經脈遊走,只是受限於經脈淤塞,這內息還是過於羸弱。

  他再深吸一口氣,發力催動內息。真氣頓時如同暴漲的河水,在布滿礁石的河道中激烈摩擦碰撞,小腹剎那間疼痛難忍。

  無數次的嘗試,換來無數次的失望。陳家旺緊咬雙唇,怔怔出神,造化弄人多無奈,命運如此能如何?

  忽然嘴角一疼,不經意間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流了出來,鹹鹹的帶著一絲血腥味。

  陳家旺用力咬住嘴唇不放,越咬越用力,好像唯有這樣才能減輕心裡的痛苦。

  鮮血入喉,反而激發出原始亢奮,刺激起心底那股倔強的野性。他年華正韶,終歸心有不甘,從小養成的堅忍不拔的脾性早已深入骨子裡,縱使偶有泄氣,終究不甘沉淪自流。

  良久良久,他劇烈波動的心情方才慢慢平復下來。

  就此隨波逐流、放棄屈服那是萬萬不能的,程籌量的想法給了他以啟發。既然練武之路不利,未嘗不能在火藥火器方面闖出一條道路。

  一念至此,心中頓時有了盼頭。他冷靜下來,仔細推敲一番,越想越覺得有理,覺得這是目前處境下唯一可行的路徑。

  有了方向,該從何處著手?既然是暗下決心、存心要爭一口氣,那自然不能事事都請教師父,再說霹靂堂的規矩寫的明明白白,非弟子不授火藥機密要義,想來想去,還是先從眼前這座書庫開始。

  書庫藏書書盈四壁,關於火藥方面的各類典籍、筆記著實不少,陳家旺前段時間已經瀏覽了一些,收穫頗豐。

  不過他也知道,此事絕不容易,不比練武簡單。只是練武已為身體條件所限,而研製火藥雖難,卻還有一線希望。

  他暗暗給自己打氣:天下的事情道理大體相仿,既然「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作」,那麼多下苦功,遍覽書籍,也必然能有所收穫,最不濟也可以排解寂寞和失落,沒有閒情閒空去想那些紛紛擾擾的煩心事。

  有了方向,心裡覺得踏實了許多,雖然還有些心意難平,情緒卻逐漸平復。

  晚餐時其他人都不在,只有陳家旺一個人,偌大的垂柳堂上顯得冷冷清清。幾位師父平日裡應酬多,不在家用餐是常有的事,鶯夢也不在,難道她也去赴孫兵衛的輕粉樓之邀了?

  忽然之間,陳家旺只覺得滿桌佳肴索然無味。他有心去向賈先生打聽鶯夢的情況,猶豫了半天還是算了。

  當晚書房裡沒有一個人來,看來都去輕粉樓了,這樣也好,正落得個清淨。陳家旺雖然這樣想,卻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翻了半天的書,沒看進去幾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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