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女大不中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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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那尤三姐自打上回見了陳斯遠一遭,過幾日又聽老僕提起隔壁邢家有少年郎登門,登時便上了心。

  這些時日除卻隨著尤老安人、尤二姐往寧國府去幫襯,餘下光景竟沉下心來,只每日打發丫鬟觀望邢家門第,就盼著陳斯遠再次登門。

  可巧這日丫鬟來報,說果然有騎著高頭大馬的俊俏書生去了邢家,尤三姐頓時喜不自勝。思來想去,忽而眼珠一轉,也顧不得這會子眼看入冬合不合時宜,徑直尋了紙鳶掛在牆頭,又讓小丫鬟偷偷開了門縫往外觀量。

  待瞥見陳斯遠從邢家出來,小丫鬟知會一聲兒,尤三姐緊忙踩著梯子上了牆頭,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眼看尤三姐粉面含春、目光盈水、內有秋波流轉,饒是這會子陳斯遠心如止水,也難免心下一盪。

  此身本就是少年,又哪裡拒絕得了嫽俏女子滿含情意的傾慕?

  尤其那尤三姐雖只十四、五年紀,卻難掩天生美人胚子,只觀量一眼便知來日必是個尤物。

  因是陳斯遠一勒韁繩,朝著牆頭的俏臉拱手笑道:「原來是三姐兒。」

  尤三姐咯咯笑道:「陳家哥哥這是又來探親?」說著嬌嗔道:「上回分明說好了得空要來尋我,偏左等右等,陳家哥哥每每過我家而不入……莫非上回都是哄我的?」

  陳斯遠哈哈笑道:「實在是近來雜務纏身,待寧府事了,我必來拜訪尤老安人。」

  尤三姐撇嘴道:「陳家哥哥又來哄人。我看擇日不如撞日,陳家哥哥何不近來飲一盞茶?」

  陳斯遠一探手:「兩手空空哪裡敢登門造訪?只怕尤老安人會說我不知禮數。」

  尤三姐笑道:「媽媽與二姐去寧國府了,如今家中只我自個兒。」

  「這……」

  按此時禮法,待字閨中的女子不好見外男。

  那尤三姐自是知曉,見陳斯遠沉吟不語,便說道:「小妹仰慕陳家哥哥詩才,這幾日也照貓畫虎胡亂填了一首,還望陳家哥哥指點一二。哦,我如今還不曾及笄,算不得待字閨中。再者,我家本就是小門小戶,可沒那般多繁複規矩。」

  話都這般說了,陳斯遠乾脆應下,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與三姐兒討一杯茶水喝。」

  尤三姐雀躍不已,喜道:「陳家哥哥稍待!」

  俏臉掩於牆頭,須臾院門打開,尤三姐竟自個兒迎在了門前。

  陳斯遠翻身下馬,牽馬到得近前,自有門子接了韁繩,陳斯遠則正兒八經與尤三姐見了禮。

  三姐兒回了禮笑道:「前幾日媽媽才得了一些女兒茶,我吃著極好,過會子也請陳家哥哥嘗嘗。」

  「好。」

  說話間陳斯遠隨著尤三姐進得內中。轉過影壁到得垂花門前,又自一旁上了抄手遊廊。

  那尤三姐前頭引路,不時還回首觀量一眼,雖遮掩了半張臉卻難掩笑意,惹得丫鬟一個勁兒給尤三姐使眼色,偏生尤三姐好似沒瞧見一般,依舊我行我素。

  須臾到得廳堂里,尤三姐熱絡招呼陳斯遠落座,又親手沏了那女兒茶,過了二遍水,這才端了一盞來放在陳斯遠身旁。道:「陳家哥哥嘗嘗,這女兒茶頭兩遍色重、味濃,六、七遍後又太過寡淡,只中間這幾泡才是色好、味也好。」

  「多謝三姐兒,我嘗嘗看。」陳斯遠呷了一口,旋即咂咂嘴道:「莫非放了陳皮?」

  三姐兒頓時眯眼笑道:「陳家哥哥一嘗就嘗了出來。我以為女兒茶回甘太重,便自己摻了些陳皮進去。上回媽媽、二姐都不曾嘗出來呢,還是陳家哥哥厲害。」

  「三姐兒好心思。」陳斯遠隨口贊道。

  尤三姐卻不曾回身落座,好似丫鬟一般杵在陳斯遠身前,嗔道:「說來也是拐著彎的親戚,這一口一個『三姐兒』的叫著,實在生分。咯咯,好似隔壁也有個三姐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叫旁人呢。陳家哥哥往後徑直喊我『三妹妹』也就是了。」

  「三妹妹。」

  陳斯遠暗忖,你是三妹妹,那探春怎麼辦?

  尤三姐一口應下,又道:「那我往後就叫你遠哥哥。」

  妖精啊!一聲遠哥哥叫得陳斯遠心下略略酥麻。

  此時那丫鬟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捅了捅尤三姐,道:「姑娘啊——」

  尤三姐納罕著眨眨眼,旋即合掌醒悟:「是了,險些忘了那詩文。」


  說話間風風火火進了梢間裡,須臾迴轉,手中多了一篇詩稿來。到得陳斯遠近前,忽而又羞澀起來道:「寫得不好,遠哥哥可莫要笑我。」

  陳斯遠道:「詩詞不過抒發胸臆,只要不是無病呻吟,怎麼寫都好……額……」

  低頭觀量一眼,便見其上寫著:一世相傾為一人,楊柳鞦韆春深。憑欄閣樓是一眼,許定終身。牡丹瓊花東郊,鶯啼燕舞林蔭。小橋流水影雙宿,笑歸同門。

  這一闕畫堂春分明是閨中情詩啊!

  再抬眼,便見尤三姐兀自定在自個兒身前,一雙眸子恨不得滴出水來。

  刻下怕是陳斯遠只消含混提上一嘴,夜裡那尤三姐就能提了包袱與其私奔。

  陳斯遠自認算不得良善之輩,可也干不出坑一個『滿眼都是自個兒』的姑娘家。心下不由得暗忖,尤三姐往後如何是往後的事兒,如今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女兒家。

  便是那些膽大妄為也都是因著自個兒……

  罷了,還是先行含混過去吧,若來日有了轉機再說旁的。

  拿定心思,陳斯遠正色道:「三妹妹這畫堂春雖有失工整,卻瑕不掩瑜。尤其這一句『小橋流水影雙宿,笑歸同門』,寫得極好。只是略欠留白。」頓了頓,又道:「秦觀也有一闕畫堂春:東風吹柳日初長,雨余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寶篆煙銷龍鳳,畫屏雲鎖瀟湘。夜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三妹妹且看,此一闕句句不提情,偏句句不離情……三妹妹?」

  「啊?」尤三姐一直痴痴瞧著,聽得陳斯遠提聲呼喚,這才醒過神來,忙道:「原是這般。我不過是略略識了幾個字,如今就學著作詩,的確是貽笑大方了。」

  陳斯遠笑道:「哪裡就貽笑大方了?方才便說了,三妹妹這一闕瑕不掩瑜。」

  「果真?」

  尤三姐眸中滿是希冀看將過來,見陳斯遠笑著頷首,頓時雀躍著舒了口氣:「我不過是邯鄲學步,能得遠哥哥一句『瑕不掩瑜』已是心滿意足。」頓了頓,又道:「卻不知遠哥哥……」

  正待此時,外間忽而叫道:「安人、二姑娘回來了!」

  尤三姐眨眨眼,後半截話說不下去,面上難掩失落,旋即笑道:「可巧,媽媽與二姐這會子回來了。」

  陳斯遠當下起身去迎,一逕到得門前,便見尤老娘與尤二姐自抄手遊廊行來。

  尤老娘剜了尤三姐一眼,這才笑著與陳斯遠招呼道:「遠哥兒怎地來了?」

  不待陳斯遠說話,尤三姐又道:「女兒方才瞥見遠哥哥路過,便厚著臉皮請了來指點女兒這幾日做的一闕詞。」

  陳斯遠拱手笑道:「也是我有些口渴,這才登門叨擾。」

  尤老娘笑道:「哪裡來的叨擾?素日裡我便是想請也請不來遠哥兒呢。莫杵著來,遠哥兒快進來坐。」

  一行人進得內中,尤二姐自去梢間換衣裳,尤老娘褪下大衣裳便往上首一坐,旋即笑道:「這些時日一直聽聞遠哥兒的大名……聽聞遠哥兒與嚴撫台的幕友有舊?」

  「是,孫師乃昔日塾師。」

  尤老娘頓時眼冒精光,殷切道:「遠哥兒這般人品,又得如此塾師,來日必金榜題名、飛黃騰達。咯咯……不像是我們家,連個男丁都沒有,家業也敗落了,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散去了。」

  頓了頓,見陳斯遠不接茬,尤老娘暗地裡朝尤三姐使眼色,偏這三女兒滿心滿眼盯著陳斯遠,竟一眼也不瞧她!

  尤老娘心下氣了個仰倒,到底忍不住說道:「遠哥兒,那開埠往扶桑發海船一事……不知遠哥兒能否幫襯一二?我家寒酸,也就湊個一二千銀子。」

  話音落下,尤三姐頓時不幹了,嗔道:「媽媽這話不妥。都知那營生乃是打著燈籠尋不著的好事兒,如今浙江會館門前往來賓客好似過江之鯽。遠哥哥不過與那塾師有舊,這人情用一回便薄一分,遠哥哥才來登門,媽媽怎好求得出口?」

  「你——」尤老娘暗咬銀牙,恨不得抄起雞毛撣子將這胳膊肘朝外拐的敗家女兒抽打一番!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算算這才見了幾回?三姐兒心下就沒了自個兒這個當娘的。只怕再有幾回,說不得就與那姓陳的淫奔了!

  不待尤老娘說什麼,陳斯遠就道:「尤老安人,不是我推脫。孫師此行不過籌集三艘海船的貨銀罷了,算算頂天九萬兩。我前前後後尋了孫師幾回,加起來也過了萬兩。到得如今,我實在沒臉再跟孫師纏磨。」


  尤三姐接口道:「我就說嘛……媽媽方才所說不妥,總要為遠哥哥考慮考慮才好。」

  尤老娘頓時恨得說不出話來。

  陳斯遠覺著不大對,乾脆起身道:「晚輩此番本就是來討茶水,如今盤桓許久,這邊廂就不多留了。今日實在失禮,待來日晚輩再行登門拜訪。」

  尤老娘興致大壞,只道:「許是遠哥兒還有旁的事兒,那我就不留了。」當下又叫丫鬟去送。

  不料尤三姐搶道:「我去送遠哥哥就是,不用勞煩旁人!」

  當下挪步到得陳斯遠身前,笑著屈身一福:「遠哥哥,請。」

  「三妹妹先請。」

  眼看二人眉來眼去,尤老娘捂著胸口只覺氣悶無比。此時那尤二姐才從梢間出來,見了尤老娘情形,趕忙上來關切:「媽媽這是怎地了?」

  尤老娘哼哼道:「便是被你那好妹妹氣的!」

  尤二姐趕忙撫其背脊順氣兒,好半晌才緩過來,便見尤三姐踮著腳把玩著發梢,媚眼含春、噙著笑意行將進來。

  見她這般模樣,尤老娘愈發惱了,指著其罵道:「你還知道回來?怎地不跟了那姓陳的一道兒走了!」

  便見尤三姐怔了下,好似真箇兒思量著要不要隨了陳斯遠而去,旋即才嗔道:「媽媽說的什麼渾話?」

  尤老娘瞅著尤二姐道:「你瞧瞧,你瞧瞧!」

  尤二姐嗔看了一眼尤三姐,柔聲道:「妹妹少說一句吧。」

  尤三姐張張口,眼見尤老娘氣悶得厲害,這才轉口道:「媽媽這會子心氣兒不順,我先回房了。」

  「你站住!」

  尤老娘壓著心火道:「眼看要及笄了,怎好將外男引到家裡招待?傳出去,你來日還要不要嫁人了?」

  尤三姐嘟囔道:「這不還不曾及笄嘛……」

  尤老娘深吸一口氣,說道:「再說那姓陳的不過是喪家之犬,如今因著那撫台幕友起了勢,待那幕友一走你再看看,可還有人理他?」

  尤三姐蹙眉道:「我仰慕遠哥哥又不是因著那勞什子幕友——」說話間笑將起來:「女兒是仰慕他人品、才俊。」

  尤老娘探手一拍桌案,喝道:「我素日裡怎麼教你的?人品才俊?是能當吃食還是衣裳?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前些時日你那鄉下姑媽如何情形莫非忘了?吃將起來風捲殘雲,四下奉承,就盼著臨走能打了秋風。莫非你來日也要這般?」

  尤三姐來了執拗勁兒,犟嘴道:「若……若他真箇兒娶了我,便是吃糠咽菜又怎地?佛經有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他心中有我,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若……緣分未到,便是瓊漿玉液也味同嚼蠟。」

  「瘋了,瘋了,簡直瘋了!」

  尤老娘氣得直喘,起身四下踅摸,奔著那雞毛撣子便去了。尤二姐見狀不對,趕忙阻攔:「媽媽這是做什麼,三姐兒還小,往後仔細教導就是了,可不好胡亂打了。」

  「眼看及笄了,哪裡還小?我看是女大不中留,心裡頭藏了野漢子,生了外心了!你別攔我,瞧我今日不給她個好兒!」

  此時就見尤三姐梗著脖頸道:「媽媽今兒個便是打死了我,我也不改口。我自個兒的姻緣,我自個兒做主,來日便是做了餓殍也與媽媽無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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