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春風沉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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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真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啊。」

  一介小吏出身,如今卻官居司寇的馬生琦大人此時春風得意,望著眼前這將曉的黑夜。

  之前濕透的官服此時也好像幹了,耳邊涼風習習,春風吹得他身骨愜意。不由得感嘆道。隨後便又想起了一些遺憾的事:

  「就是可惜短了點。」

  隨後他將頭抬高,好像望向遠處茫茫的夜,實則眯起眼,用下巴和小眼望向近處下跪的人群,欣賞氣自己今晚的勞動成果。

  七國人誰不知道吳都之夜的歸來?這是他上任以來一手的傑作。每個月總有幾個晚上,他敲響某個大官的府邸。然後便響起哀嚎和慘叫。

  哀嚎,慘叫,金鐵的敲擊,還有門被撞擊的恐怖呼嘯。

  這些人都是吳國的大官,大多手握實權,幾個時辰前還在朝堂之上揮斥方遒,如今他們尖叫,哀嚎,涕泗橫流,哀求我這個被被鄙薄的酷吏,被鄙薄的暴發戶。

  如今他們跪成一排,被他們所視低賤的人押著,心情不好的還能踢他們兩腳。

  馬生琦殘忍地笑了起來,想起當年跟著師父一起抓人的時候。

  那還是老吳王當政的時候。

  嘿,老吳王還真是個偉大的人。「偉大」,司寇大人讀書少,如今只能想到這個詞。

  遙想老吳王當年,周帝殘暴不仁,老吳王聯合齊楚燕秦晉蜀宋七國,響應民心,越過伏牛山與熊耳山,在洛水邊大破王朝大軍,隨後馬踏洛城,

  他坐在周帝的帝座上,看著下面熙熙攘攘。

  周帝跪在昔日自己耀武揚威的大殿裡,自己坐在上面斜斜地睨著下面的群臣的座位對面。隨著刀斧手手起刀落,周帝的血濺在大殿柱子上,諡號為靈,後人談到這段歷史,都會拍手稱快周靈帝之死。

  如今的吳都,已經是天下最繁榮的城之一。

  吳都產珍珠,同時它又是大陸東南最閃耀的一顆珍珠。

  這一切讓馬生琦很自豪,這是作為一種吳國子民的自豪。

  本國的子民都會為自己的國家強大自豪。

  無論你是城市東區貧民窟的賤民,還是高堂明室里的權貴。

  無論你遙望著未來,有著無限前途,還是你沉湎於過去,久久不願回到現實。

  無論你道德偉岸,人人都知道你是善人,是好人,所行所為皆是正義,還是你殺人如麻,抓到機會就是小人掌權,此時正押著一群人,把他們關進陰暗的大牢,你揮舞刑具,拷打他們的身體,腐蝕他們的心靈。你殘忍地笑。

  所以,無論你是誰,以什麼樣子的理由,只要你的國家強大,你就可以為其自豪。

  但這同時卻又讓他很難過,很遺憾。他的師父已經死在病榻上,他知道,他們這樣的壞人總是善終。但還是不免哀悼,畢竟我們的大好日子還在繼續,對於他們這樣的壞人來說,這樣的日子總是更多的,多於壞日子。

  那日他在師父病榻前哭著,也和今天一樣,想到當初第一次出勤的夜,像無數個午夜夢回。

  師父那日,笑著拍著他的肩膀,指著那些跪著的人,說不把他們的皮扒下來就把你的皮扒下來。

  於是他戰戰兢兢地,對那個人說:

  「別怕,別怕!」

  可他還是不停地哭,股間流出微黃的液體,空氣里爆發出腥臭的氣味。

  他被激怒了,他又氣又怕。

  他拿起帶刺的鞭子,惡狠狠地抽了一下。隨後又逐漸瘋狂。

  「走狗!走狗!」

  「洛城來的走狗!」

  「吳國是吳王的!不是周帝的!」

  「走狗!變成了喪家之犬!」

  「你們在吳國到底想幹什麼!」

  雙眼泛起雪白的霧,他被人一把抱住,拿走帶刺的鞭。

  他回頭一看。

  是師父。

  師父很懂他,一眼就看出了他內心的恐懼。師父安慰他,王室的密探,朝中的奸臣,都是邪惡的。

  他們贏不了的,贏不了的。

  勝利屬於大吳。吳都固若金湯。

  吳王大人一定會贏的。


  時隔多年,師父的懷抱在回憶中還是那麼溫暖。

  馬生琦殘忍的笑又切換為溫情的笑。

  騙你們的,早春的四月其實天很冷,現在還是凌晨,天很冷,但是我還是不怕,我有師父溫暖的懷抱,我還有一個強大的國家。我能活下來的。

  我會很溫暖,在這早春的四月。

  手下們把這次吳都之夜抓來的人都押到監牢里去了。

  馬生琦在門口蹲著,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手下們經過一夜的辛苦工作,大都已經很勞累,臉上都是疲憊的的神色。卻又透露出興奮的表情。他們腰間鼓鼓囊囊,不用猜也知道,塞著的都是抓人時順手拿的小物件。

  司寇大人才不管大官的哪方姨太太梳子是玉做的,也不管誰的金釵子丟了。桌子上放的什麼銀兩有多少也沒人有什麼證據。

  於是長久以來這便成了典獄司內的一道優良傳統,吳都的典獄司官吏考試也最為卷。

  大部分人一邊唾棄著這裡的作風如土匪,一邊建議著自家小輩考典獄司的吏位官職。

  當年馬大人還是小馬的時候,就是經過自己做題家的勤奮與努力,得到了這份人人羨慕的職位。

  說起來,馬生琦並不覺得這是個什麼壞地方。

  我們又不搶老百姓的,我們搶的是貪官污吏,是危害國家的份子。這是敵人,搶敵人的,憑什麼說我們土匪?

  再說了,我們司內個個相處友善。

  談笑有鴻儒啊,往來無白丁啊。大夥平時見面打招呼都笑呵呵的,生活都是希望啊。眼裡都是光啊。

  典獄司附近的市內不知道哪家的小販帶的公雞,公雞一叫天下一白。典獄司也要下班了。

  馬生琦於是站起身來,和下班的手下們挨個打起招呼。

  典獄司的領導就是這麼親民。我們典獄司真是平如等,工作壓力輕如松。

  司寇大人很年輕,年輕到與下屬相處,下屬一點壓力沒有。司寇大人一手拿著門口買的豆漿油條,一手在對話的時候充分表達肢體語言。

  張三的老媽生大病,叮囑他賣了釵子去同仁堂抓藥,不要去什麼野堂子小藥房。

  李四這個時候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司寇大人眼尖,當即嘲笑起來他兜里揣著玉鐲子是不是又要去見那小娘子了。李四飛也似地落荒而逃。

  ……

  司寇大人把人都挨個送走。又進去檢查了每一間牢房門是不是都關好了。

  望著牢里官員們驚恐的生無可戀的表情,想到晚上這裡又要變成他的米奇妙妙屋。

  心又忍不住激動了一下,心頭激盪起了小水花。

  關上典獄司大門,和值班的幾個手下道別之後。馬生琦又換上燦爛的笑容。大市里買了幾個燒餅,和燒餅大媽樂呵呵打個招呼,就邊吃邊慢悠悠往市里走。

  儘管現在發達了,馬生琦對錢還是很隨意的樣子。也沒啥燒錢的愛好,只知道過著自己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燒餅也是吃完了,司寇大人在官服上細緻地把手上的油擦的一乾二淨,乾淨到在文書上寫字都不會留下手印的程度。

  隨後抬頭挺胸,稍微矯正了一下自己的儀姿。

  腦海中想像了一個三好官員的形象,馬生琦不斷提醒自己要有儀態等等。努力裝出一個正人君子的姿態。

  做完這一切後,司寇大人抬頭欣賞了宏偉的吳王宮大門,升起神聖的敬意。

  目光遠眺蒼穹之上,幽邃的藍天之後是什麼?

  司寇大人頓時感覺自己好渺小。

  我雖小人得志,亦有報效大吳國之志向。

  司寇大人邁步,這時又感覺自己偉岸了起來。雖然比不過蒼穹,但比起其他人,還是要其他人要大一圈的。

  馬生琦如是想。一步一俯仰,走向了吳王大殿。

  馬生琦走進大殿後,蒼穹之中又慢慢出現一個影子。

  是疾速下墜的,等到人看清它是一隻鷹,讚嘆吳都竟然無所不有到這種地步的時候,它已經到了吳都上方,眾人可見它完整的身形。

  它在吳都上空,掠過街道。巷子裡狹窄的天裡它一掠而過,已乾的衣服被氣浪吹鼓,也躁動起來。

  吳缺把玩著他細小的劍。


  天下十七名劍,這是最小的一把。排第十六。名喚「匣光」。

  「匣光」細小,一手掌長度,細得如一手指寬,「匣光」也是「狹光」。它銳的怕人,好像在咆哮,不甘自己只是一支小劍。

  吳缺心中推演,它從自己的脖頸前方刺入,穿過喉間,從自己後脖頸出來。

  它刺開皮肉,像我們虛度我們的每一秒,月光還是時光還是它閃爍的鋒芒,都能從匣子的縫隙中鑽出來。

  輕易。

  公子收起「匣光」,端詳起剛剛欣賞這劍時又虛度的時光。

  抬頭望去,卻見世界未有大變,見日月未變,見風依舊,雲依舊。

  他很痛苦。

  他明白,這一切只是假象,只是天與地之間的假象。

  看似什麼都沒有變化,世界此時給自己放了一團可笑的霧氣。告訴他時間過得慢慢,告訴他一切來得及。不要急。

  不要急,不要急。

  憑什麼不要急?!

  不急的話,桐國的仇誰來報。

  如果我不記得桐國,誰來記住桐國。

  青衣的組織還在找著這把「匣光」,桐國府找不到就把桐國府的人殺光,把每個柜子都翻出來,撬開每個地磚,再不濟就燒乾淨,掃掉灰塵,剩下的就是這把劍。

  他們還在找我,還在找這把劍。

  他們在朝堂,在鄉野。

  我就是某個封閉的深山古剎大門上那把大銅鎖。

  隨著時間的流動,銅鏽追逐我的生命。

  銅鏽追逐我的生命。

  我必須報仇。

  青衣的每個人都會死。

  窗外傳來鷹的尖嘯。

  從吳王宮出來後,馬生琦回了典獄司自己的房間。

  一國之司寇,就休息在自己的工作單位。

  這是馬大人對自己工作的熱愛。某種意義上馬大人還真是個工作狂。他每天吃住在單位。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對此他毫無怨言,一心撲在工作上。

  這是他的愛好,如果你也熱愛自己的工作,你也會和他一樣積極去上班。所謂,熱愛可抵歲月漫長。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不只是方便工作。

  馬大人每日必須聽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囚犯的哀嚎,聽著他們的哭聲。

  這些像他一層一層厚厚的被子。蓋在身上沉沉的。不想起床,很容易就入睡了。

  讓他睡得深沉,睡得香甜。

  一覺睡到天黑。

  離上班還有一個時辰。

  這是他上班前最後一道工序:

  在酒館裡點上一份最大的牛肉。隨後大快朵頤。

  如此一來,晚上揮鞭,更有力,更持久。

  店內此時已過客最多的時候。只有稀零零的幾個顧客。值得注意的也就那麼幾個。

  比如前方的公子。

  是讀書人吧,滿臉的書卷氣。

  馬大人又來了興趣,眼睛不時瞟向那邊。

  桌上的菜很簡單。零星的素菜,豆腐,青豆。還有正中央一盤切得精細的牛肉。

  說不出來的奇怪感。馬大人盯了半天,敏銳的觀察力加持下。馬大人終於發現:

  這個年輕人,他不吃牛肉啊。

  素菜都吃的精光,這盤主菜牛肉卻一下未動。

  馬大人很是狐疑。

  但這都不是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在酒館門外劈柴的侍女。

  這是生面孔啊,新招的下人吧。

  這侍女,竟力大如牛!她手中那把大斧竟出奇地大,一上,一落之下,伴隨著空氣的呼嘯,劈得整個酒館都是碎裂木頭的回聲。

  與她手中那把大斧對比起來,她的身形倒是嬌小。

  馬大人突然生起不安的感覺。但隨後又自嘲起來。

  又不是劈我,我怕什麼。

  但他還是沒忍住加快了進食的速度。


  吃完後,馬大人旋扣,系上佩刀。三步作兩步地走出了這間酒館。

  略有詭異了。

  他突然聽見鷹的嘯聲。隨後便見到了這鷹的全貌。

  很快,沒有任何盤旋。

  鷹一下子撲到馬大人面上。

  馬大人反應也很快,且手本來就按在刀柄上。馬上就抽刀揮出。但鷹也反應很快,躲過了這一擊。

  來不及想,盤旋多日的鷹為什麼今天突然襲擊他。因為又傳來破空的聲音。

  是那把大斧。

  侍女劈著木柴,一下又一下。

  最後調轉斧頭,對準了馬大人。

  一切太過突然,但馬大人還是很精巧地處理好了這一切。

  馬大人很聰明的一個側身,就躲過了那豎劈勢大力沉的一斧子。鷹也重新迅速上升,盤旋在頭頂,隨時準備襲擊。

  二人一鷹陷入對峙。馬大人退避開,站穩身形擺出防禦的姿勢。

  但那侍女並不想維持對峙太久,突然舉起大斧又欲橫劈下。正面漏出了很大的破綻。

  非常拙劣的武藝。

  馬大人嘴角勾起弧度。

  只需要抓住這個破綻。提防天上的鷹。

  但變故陡然發生,耀眼的一絲銀光突然燙傷了他的眼睛。

  不。

  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一束光已經從那公子的手中激射出來,貫穿了他的眼睛。

  來不及為他的疼痛哀嚎。

  侍女的大斧也已經趕到。

  他似乎聽到街上有人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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