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終末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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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中閃過三個人影,落向一片寂靜的叢林。

  蘇季雙腳著地後,把手中的白幡插在地上。

  同一時間,白氅青年也將陷入昏迷的八姐放下,並將臉上的面具,緩緩揭了下來。

  一張厚重的青銅面具,從青年臉上慢慢移開……

  蘇季的眼睛隨著緩慢的動作越睜越大,只見眼前浮現出一張熟悉的臉龐。

  那張臉龐和蘇季現在的容貌一模一樣,原來這白氅青年就是真正的狐七!

  蘇季盯著他的臉,陷入了沉思。

  片刻過後,他開口問道:「為什麼要把我變成你?」

  狐七緩緩答道:「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蘇季微微一怔,沒想到狐七早已經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請我幫忙?」蘇季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悅的神情,說道:「你根本沒徵求過我的同意。我為什麼要幫你?」

  「你確實沒理由幫我。」狐七的臉色黯淡下來,低頭沉吟道:「關於我自作主張的事,我向你道歉。」

  說罷,狐七躬身做了一個誠心賠罪的動作。

  蘇季感到愈發奇怪,心想他與那個黑衣女人同是一個父親所生的姐弟,同樣身負血海深仇,但這二人的氣質卻截然不同。黑衣女人一心復仇,而狐七的神情卻一直是溫和的,眼中也沒有一絲怨恨,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張乾淨的白紙。

  狐七一直低著頭,動也不動,似乎正對自己的行為悔恨不已。

  蘇季上前將他扶起來,說:「道歉不必。我這個人倒也沒那麼矯情,何況狐七的身份也幫過我不少忙。但是我今天必須要問你一件事,你若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可以幫你。」

  狐七突然抬起頭,激動地說:「請問。」

  蘇季低頭掃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八姐,問道:「你為什麼要將八姐介紹給那個彈琴的書生?」

  狐七低頭想了一會兒,答道:「八姐喜歡男人,但不知為什麼,族中的男人都不願娶她,而我也已時日無多。除了這裡的人,我只認識那書生一個男人,所以就安排他們見面了。」

  「你這算哪門子的解釋?」蘇季皺起眉頭,顯然對狐七的回答很不滿意,「你好歹也是個男人,就沒有考慮過那個男人的感受?」

  「男人的感受?」狐七伸手撓了撓頭,說:「聽說繁衍後代,只需要雌性身上的一個東西就足夠了。八姐已經做女人很久了,應該也具備那個東西,似乎沒什麼不妥。難道女人身上的那個東西,還有什麼分別嗎?」

  蘇季被他問得愣了一下,無奈地說:「那個東西的分別雖然不大,但你難道不知道男人找女人是要看臉的嗎?」

  「看臉?」狐七突然瞪大眼睛,仿佛聽到一個陌生的詞語,疑惑地嘟囔著:「抱歉……我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忘記很多事情。你說的這些也許姐姐以前教過我,但我現在實在記不得了。」

  蘇季恍然大悟,難怪之前這裡的人發現自己失憶的時候,都沒有特別大的反應,原來狐七的忘性居然這麼大!

  不過,有些時候一個人能夠忘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狐七之所以會保持一顆純潔的心,正是因為他習慣忘記痛苦,所以才沒有像他姐姐那樣內心充滿仇恨。

  蘇季轉念一想,竟不禁開始有點羨慕他了。他過去經常喝酒買醉,其實也無非是想暫時忘記一些事情罷了。

  就在這時,狐七的身子突然一軟,雙腿無力地跪了下去,膝蓋重重磕在地上!

  「喂!你怎麼了?」

  狐七沒有回答,一隻手捂著頭,另一隻手從白大氅里緩緩伸出來,只見那手掌正變得越來越透明。

  蘇季驀然想起黑衣女人也有過一模一樣的狀況,急忙問道:

  「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和那個蘇婆婆是什麼關係?你剛才為什麼要救我?」

  「我……救你?」狐七雙眼緊閉,臉上的表情痛苦扭曲,逐漸變得猙獰起來。

  「你連剛才的事都忘了?」蘇季輕搖他的肩膀,問道:「你還記不得自己是誰?」

  「我……是誰?」狐七眉頭緊鎖,雙手捂著腦袋,拼命回憶著:「等等……讓我想想……」

  蘇季嘆息一聲,道:「看來你連要我幫你做什麼都忘了吧。」


  「不!」狐七猛然睜開眼睛,兩顆眼珠瞪得渾圓,激動地說:「我記得!姐姐……幫我救姐姐!求你救救她!」

  「怎麼救?」

  狐七跪在地上,拼命搖晃腦袋,甚至開始用頭使勁磕著地面,直至額頭滲出鮮血。可是似乎無論他做什麼,還是想不起任何事情。

  這時,蘇季發現他的身上正在散發著淡淡的紫氣。純白的衣服逐漸浸染在一片污穢的氣息之中,仿佛有一種恐怖的力量,正在控制著他,吞噬著他……

  蘇季劍眉微皺,過去用手扶起他的肩膀,與他四目相對,神情嚴肅地說:

  「看著我!看著這張臉!看這雙眼睛!現在我就是你!你是褒國之主的兒子!」

  當直視蘇季雙眼的時候,狐七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整個人逐漸變得安靜下來,眼神恢復了光彩,身上瀰漫的紫氣也慢慢收了回去,

  「我果然沒有選錯人。」狐七緩緩說道:「是時候該結束這一切了。」

  「你想起什麼了?」

  狐七點了點頭,說:「剛才我看見你眼睛的時候,一切都想起來了。這是我為了讓自己恢復記憶,對自己施展的魘術。我想起三十六年後,你從玲瓏塔獄的罈子里把我和姐姐一起放出來。我在塔獄裡漂浮,附在一個硨磲貝殼上。當海棠君對你施展魘術的時候,我從中做了手腳,將你變成了我。」

  「原來那貝殼裡暖暖的白光就是你……」

  蘇季猛然意識到,海棠君之所以擔心隔牆有耳,正是隱約感覺到身邊有狐七的氣息。

  狐七好似又想起什麼,突然說道:「你回到玲瓏塔獄的時候,一定要務必小心。雖然那個罈子里的身體已經被狐姒奪舍,但我依舊能感到姐姐的一縷殘魂,仍然徘徊在玲瓏塔獄裡。我不想再看姐姐繼續痛苦下去,請幫我……」

  欲言又止,狐七壓抑著痛苦的情緒,沉默了很久才緩緩說道:

  「請幫我……殺了姐姐。」

  蘇季雙眸微張,萬萬沒想到狐七居然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然而,回憶這一對姐弟之前說的隻言片語,蘇季開始慢慢理解狐七的想法。

  狐七知道黑衣女人發現自己失憶後,一定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盤托出。狐七想讓蘇季了解姐弟倆的故事,想讓蘇季理解他們所承受的痛苦,想要蘇季幫他們解開這個仇恨的循環,結束永遠囚禁的痛苦。

  此時,蘇季感到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些。他發現自己的命運,不知不覺中,已經和許多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

  不知什麼時候,狐七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一個白色的東西落在蘇季的脖頸後面,冰冰的,涼涼的。

  蘇季緩緩抬起頭,飛舞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下。

  此時,已經到了白天。

  天色依舊陰沉晦暗,風颳得刺骨,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

  冬天來了。

  三十六年前的最後一個冬天,最後一場雪。

  最後一天終於來了,而一切卻似乎未曾改變。

  兮伯吉甫被蘇婆婆收進丹盒裡,生死不明,蘇季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關於如何改變父母的命運,他的心裡已經大致有一個想法,但這個想法的實施,需要兩個人來完成。他首先想到的一個人是海棠君。

  當蘇季趕到海棠林的時候,整片火紅的海棠林已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所覆蓋。

  海棠樹全部鍍上一層銀白。

  樹林中迎面跑出一個小女孩,焦急地喊道:

  「等等!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蘇季一眼就認出這一臉驚慌的小女孩就是狐姒。一天不見,她好像突然長大了不少。

  「林子裡出什麼事了?」蘇季問。

  「剛才林子裡來了一個黑衣服的姐姐。她走後不久,爹爹突然變得很虛弱。他現在一個人在林子裡打坐,不許別人靠近,連我也不行!」

  蘇季頓時眉頭緊鎖。「化清散」三個字,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那個黑衣女人,顯然已經做了蘇季之前沒有做的事。

  「你爹需要閉關多久?」蘇季又問。

  小狐姒茫然地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愈發緊張。

  蘇季慢慢俯下身子,撫摸著她的額頭,臉上浮現出一絲溫暖的笑容。

  這一路上,蘇季已經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危險。每逢危險來臨的時候,他總是會儘量讓自己保持冷靜,儘量讓自己笑一笑。也許他能活到現在,就因為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能笑得出來。

  看見他臉上的笑容,小狐姒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現在只剩不到一天時間,蘇季知道在這裡等著,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他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忽然又想起一個人。這個人原本不屬於這裡,但這個人也許比海棠君更合適。他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轉身朝恭骨樓走去。

  「還會再見到你嗎?」小狐姒望著他的背影喊道。

  蘇季慢慢回頭,笑道:「等這一切結束,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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