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管殺不管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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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有三境。

  世間英雄,大多處於第二境,追求青史留名,功耀後世。

  強如天降猛男朱元璋,也未能免俗。亦在意他人對其一生功業的評價。

  李道成自然知道,朱元璋想聽什麼樣的話?

  也能理解朱元璋的心情,但是,卻不願說出違心之言。

  自己是有系統,但一身功力,也是一蒲團一蒲團的苦坐出來的。

  日夜辛苦修煉,終於修到這般天下絕頂的境界。

  為了什麼?

  難道就為了交際麼?

  你有蓋世權力,我也有絕世武力。咱們地位平等。我為什麼要說違心的好話來奉承你?

  自己苦苦修煉,不就是為了擁有,直言不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底氣麼?

  想到這裡,李道成便淡淡的回道:「你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朱元璋道:「粉飾奉承之言,咱生平已聽得太多。咱既然來問你,自然是要聽真話。」

  「真話向來是很難聽的。」

  朱元璋哈哈一笑:「小看咱了不是,這點氣度,咱還是有的。」

  既如此,李道成也就不客氣了:「你功績雖不錯,但就別碰瓷唐宗漢武了。」

  碰瓷一詞,出自清代,一些破落八旗子弟,因生計無著,便勾結地痞流氓,拿著瓷器去碰撞外鄉人,故意摔壞瓷器,以此訛錢。

  大家都沒有聽過,但在座都是才智之士,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大概意思。

  朱元璋哦了一聲。

  李道成道:「就如同貧道所制的,給天下高手定檔的榜單,將龐浪兩人,單獨列為一檔一般。歷代帝王中,論及功業,唐宗漢武,也是獨一檔。」

  「漢武帝打殘匈奴,奠下強漢之名,以此塑造了族群底色。因此四夷也有了將華夏苗裔稱為漢人的習慣,流傳至今。」

  「霍去病封狼居胥,竇憲勒石燕然。功留史冊,光耀千古。後世歷代將帥,無不以其為目標榜樣,視為抵禦外敵的最高功績。強漢武功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而唐太宗時期,巔峰疆域,東起扶桑海,南據安南,西抵鹹海,北至捕魚兒海。四夷懾服,萬國來朝。」

  「強漢盛唐,功蓋千古。唐宗漢武,功績皆是遠勝於你。」

  朱元璋心裡有些不服,下意識的反駁道:「劉徹有父祖三代,數十年修養生息,積蓄下的雄厚國力。方才有本錢做出此番功業。」

  「李世民則是累世公卿的瓔珞子弟。他們出身都遠高於咱。」

  「若是把咱換到他們的位置,咱未必就不能做到他們的功業。但若是把他們換到咱的位置,咱相信,他們就一定不如咱。」

  朱元璋素愛自稱淮右布衣。顯然不以出身低而自卑,反而以此為傲。

  除了虛若無眼神玩味之外,余者皆露出贊同之色,覺得朱元璋的話也很有道理。

  確實,歷代帝王中,論及出身,未有低如朱元璋者。

  就算是劉邦,起步也是個亭長,還有蕭何曹參樊噲等人依附,處境遠強過朱元璋。

  歷代帝王中,唯有朱元璋,是白手起家,一步步硬爬上來的。

  眾人都看向這位玄仙,看他如何作答。

  李道成道:「你以一介貧民之身,白手起家,確實不凡。但老子云,福兮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倚。出身低,既是你的優勝之處,同時也是你的弱點短板。」

  朱元璋道:「哦?這話又從何說起?」

  「且細細說來。咱倒要聽聽,你能說出何等驚人之語。到底是言之有物,還是譁眾取寵?」

  李道成道,「出身,決定一個人對世界的認知基礎。而認知基礎,又決定一個人的眼界上限。」

  「你受此所限,即便只論本人的自身能力,在歷代帝王中,除卻唐宗漢武之外,也至少還有四位,可以穩勝過你。」

  「有哪四位超過咱的?」

  眾人也是心中好奇,俱看向李道成。

  李道成道:「漢高祖,漢文帝,漢宣帝,唐高宗。這四人穩勝過你。」

  聞言,虛若無眼中露出玩味、贊同之色。


  余者卻有些不以為然,說漢高祖能力勝過朱元璋,倒也就罷了。而這後三位,都是有名的忍宗皇帝。

  見朱元璋似欲反駁,李道成就說道:「漢高祖比你豪爽,比你能容人。」

  「後三位,都以善忍而聞名。你的性格過於剛烈,沒有他們能忍。」

  「你英明神武,無愧洪武之名。但終究出身限制了你的眼界上限,在審時度勢,在大局觀上,都不如以上幾位。比如你定下的國策,就有很多隱患。」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氣,收攝心情,「咱願聞其詳!」

  李道成道:「你出身農家,是以世間百業中,你認識最深的,就是土地。所以你的基本國策,大多圍繞土地而展開。卻忽視了商業。」

  「土地,只能維持生存。你也種過地的,可曾見過幾個純靠種地發家的?」

  「是以農業之利,只能維持朝廷基本運轉,想要富庶強盛,還是得靠商業。」

  朱元璋就灑笑一聲:「商人不事生產,買低賣高,屯積居奇。國之蛀蟲而已。道長卻視其為富國之基,何等可笑?」

  「這就是出身決定眼界見識了。」,李道成直言不諱的道:

  「從你的禁海之策。便可知你對海貿之利,一無所知。從你定的三十取一的商稅,就可知你對商業的認知,何等淺薄?」

  「販賣絲綢茶葉瓷器,與米糧粗布之間,其利相差何止一倍。」

  「青黃不接之際販米,與秋收之際,其利又有差距。是以貨有貴賤,商有商機,利率皆不等。又豈可一概而論,俱以三十取一稅之?」

  「再說海貿……」,

  說道此處,李道成頓了一頓,看了一眼楞嚴後,續道:「即便是世人印象中野蠻無知的元庭,也知道在泉州開港,通商四海,以取海貿之利。」

  「南宋以半壁江山,抵禦了蒙古人九十餘年。國內卻大致穩定。皆因有海貿之利為支撐。趙構自己也說過,海貿獲利甚巨,遠勝取於吾民。」

  「海貿蘊藏如此巨利。你卻視而不見,只知在農夫身上索取。可見你對商業的認知,是何等淺薄。簡直就連蒙古蠻子和趙構都不如。」

  馬皇后和朱標相繼離世,虛若無半隱退之後,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在朱元璋面前,直言不諱的指出他的缺點。

  所以朱元璋若有所思之餘,也有些惱怒李道成毫不留情的態度。

  不過他身為開國雄主,深具城府,再說李道成一席話也確實讓他有所收穫,便強壓怒意。

  回道:「這兩條就姑且算你有理,咱就認了。還有呢?」

  李道成自然不會客氣,「還有,聽聞你封諸子為王,俱藩鎮一方。自西漢七國之亂,西晉八王亂政之後。你可見有哪個大一統王朝,大封藩鎮的?」

  朱元璋反駁道:「咱期待你言之有物,不想卻是些迂腐儒生的常談之言。所謂術業有專攻。道長還是專心練武吧,國事上,就別輕易發表意見了,以免貽笑大方。」

  「咱封諸子鎮守邊陲,外御四夷,內安民生。使萬民得享三十年太平。但在你口中,似乎卻成了亂國之策,豈非可笑。」

  李道成也冷笑起來,「到底誰可笑?」

  「我說你出身限制你的眼界,你還不樂意聽。你如此短視,只見其利,不知其害。」

  朱元璋激起幾分火氣,「你說咱對商業認識不深,咱就認了。但是這條,你今天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就算你是武道宗師,也得給咱一個說法。」

  李道成道:「聽聞諸蕃皆是世襲罔替,朝廷與以厚祿,代代榮養。」

  「你和諸蕃是至親之人,但你後世子孫上位之後呢,和諸蕃之間,還有你這麼親麼?」

  「就算第二代還親,再下一代呢。五服之外呢?」

  「皇帝在京師,諸蕃在地方,大家各過各的,幾年都見不著一回。除了頂著同宗的名頭外,與外人何異?又還能剩下多少骨肉親情呢?」

  「即便皇帝顧及親情,你敢保證後世藩王,就一定不會坐大,不會起異心?你敢保證,以後每代皇帝都有你的手腕麼。能夠代代奇才麼?」

  「帝王之道,無外集權而已。誰能容忍國中之國?你想當然的分封諸蕃。卻不知是取亂之道,已為後世子孫埋下隱患。」

  「再說了,諸藩俱是世襲罔替,代享國祿。你出身貧苦,舔犢情深,不忍子孫受苦,可以理解。」


  「可是你想過沒有,諸蕃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十六年就是一輩。再加上之後的歷代皇帝,也要分封諸子。」

  「可以預見,不出百年,宗室就會繁衍至數十萬。這麼多人,俱要朝廷來養,朝廷財政,承不承受得住呢?」

  頓時,朱元璋額頭冒出了一層薄汗,怔在了那裡。

  楞嚴心中大震,此人的看法,和師尊大同小異。師尊也點評國朱元璋的封藩之策,嗤之以鼻,說是取亂之道。

  虛若無則眼中露出玩味和探究之色,似乎在琢磨著些什麼?

  朱元璋無言以對,李道成卻依舊不肯罷休。

  冷笑一聲:「還有你的軍戶之策,一看便知,學自秦代耕戰體系,卻學了一個不倫不類。你的意思,無外使軍戶世代種地,自食其力。不費朝廷一米一糧就可養軍百萬。」

  「但是你卻又捨不得把土地所有權下發到軍戶手中,而歸於戶所集體所有。你是把各級將校都當成不貪不占的聖賢了麼?」

  「我可大膽預測,不出百年,屯田會俱被將校侵占殆盡,彼時全國軍戶皆會徹底淪為各級將校的傭僕,衣食無著,就連肚子都填不飽,又還能剩下多少戰力呢?」

  「即便將校個個聖賢,不貪不占。讓軍戶自食其力,也不是你這種做法。」

  「軍戶種地種久了,就真變成農夫了。你也是自元末群豪中廝殺出來的,你靠的是精兵還是農夫?農夫能有多少戰力?你還不清楚麼?」

  頓時,朱元璋臉色白了青,青了又黑,黑了又紅。總之很是精彩。

  李道成的性格是不噴則罷,噴了,就要噴個盡興。

  繼續噴道:「還有,聽聞你惱恨蘇州松江二府百姓,懷念張士誠。便對二地課以重稅,比其他地區高出一倍不止。」

  「我就奇怪了,這蘇州松江二府百姓,到底是張士誠的子民,還是你的子民?」

  「曹操能容納張繡,劉秀能容朱鮪,你卻容不了治下百姓。」

  「還有,你禁錮戶籍,規定民籍,軍戶籍,匠籍,各色職籍俱世襲其業,不得隨意更改。」

  「還有,聽聞你將陳友諒餘部俱貶為九姓賤民,令其世世代代為賤業,永無出頭之日。」

  「你猜,以上之類為戶籍所拘,祖祖輩輩俱不能出頭之人,會不會心生怨憤,恨朝廷不亡呢?後世但逢有亂起……嘿嘿。」

  「所以,你這個戶籍制度,和暴元將天下之民分為四等,又有何區別呢?你也是從四民最底層中爬出來的,你對暴元這個制度不怨恨嗎?」

  「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譚死水,不用多久就會蚊蟲滋生,繼而腐臭不堪,生機斷滅。」

  朱元璋心中震動,久久不言。

  足足過了半柱香功夫,方才回神,深深看了李道成一眼,拱手道:「受教!」

  隨即問道:「道長可有良策抑制官員貪腐?」

  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他的語氣變得客氣了許多。

  李道成道:「貪腐,是永遠禁絕不了的。任你剝皮萱草也枉然,只能管一時。」

  「這是大羅神仙也無能為力的事情。適度提高官員待遇,常抓常管,冒頭一個就殺一個。總能管一段時間。」

  「總之,小到一家,大至一國,決定其興衰的,始終都是一個財政問題。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

  說到這裡,李道成終於放出了殺手鐧,看向影子太監:「貧道聽聞淨念禪院有一銅殿,乃上億斤精銅鑄就而成。」

  「保守估計,也有幾千萬斤精銅。閣下既是心懷綱常,崇敬君父之人。為什麼不勸誡師門,將這銅殿融了。把這億萬斤精銅,獻給你的聖上呢?」

  李道成出人意料的,突然捅出一刀。

  老太監又驚又怒,猝不及防之下,眼中難免流露出些反應。

  在座諸人俱是明眼人,只需看老太監的反應,便知李道成此言非是無的放矢。

  虛若無心生詫異,這位玄仙為何要突然捅淨念禪院一刀呢?

  若說惱恨白道聯盟對他的捧殺行為,他已扔出一紙榜單還以顏色了。

  為何還要捅破此事,給淨念禪院找麻煩呢。

  莫不是元璋前番突然召見玄仙之事,其中另有隱情?


  朱元璋心中大驚,少則千萬,多則億萬斤的精銅?

  就算一千萬斤,以一斤銅鑄百錢來算,那也是十億錢啊。這是何等驚天的財富?

  朱元璋大為意動,忍不住瞟了老太監一眼。

  老太監自然察覺到了,心裡暗暗叫苦,頓時就是康三爺那話了,見道成把我牙咬壞,大罵……

  對李道成恨之入骨,若非實在打不過,真想立馬就起身和此獠拼個你死我活。

  李道成卻是管殺不管埋,捅完刀就走。

  起身沖朱元璋一拱手,「今日談興已盡,告辭!」

  說罷騰身提氣,如同一隻靈巧的飛燕一般,穿過窗戶,在空中一個轉折,就跨越十餘丈,落到江面,雙腳在水面幾個輕踩,便越過兩里多寬的大江,沒入岸邊的垂柳樹蔭中,消失無蹤了。

  朱元璋目送李道成穿窗而出,不由嘆道:「真人傑也。」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但大家都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朱元璋並未追問銅殿的事,但老太監隨侍朱元璋多年,如何不知道他脾性,若是問了,反倒沒什麼。

  不問,就是把這件事裝在心裏面了。

  心知今日若是不拿出點東西,這事說不過去了。

  遂一咬牙,說道:「聖上明鑑,淨念禪院的銅殿,乃是隋唐時之舊事,經歷代傳人取用,加之戰亂遺毀。已十去其九,絕沒有他說的那麼多。」

  「回去之後,老奴就給了盡師侄傳信,奉上百萬斤精銅,運到內庫來。」

  老太監心中滴血,對李道成的恨意,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峰。真是傾盡三江四海之水,也洗之不盡。

  本門千年積蓄啊,一下子就去了三成。

  朱元璋大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有心了!就這樣吧!」

  「回宮。」

  下得樓來,朱元璋便招手把虛若無邀上了自己的馬車。

  問道:「以若無兄觀之,此子先前一番視師門為束縛的態度,真假如何?」

  他也是知道虛若無素來觀人如神,從來沒走過眼。故而才有此一問。

  虛若無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回道:「半真半假吧,這位玄仙,對武當未必不在意,但也沒有那麼在意。」

  「哦,此話怎講?」

  虛若無解釋道:「此人確實已踏入了超越人體極限的玄奧境界。我先前以倒茶之機,和他小小切磋了一下,卻一直無法鎖死他的氣機。」

  「武功修到了此等境界,除了一心追求天人之道,以求破碎之外,也沒什麼好追求的了。非此等堅定的道心,也不足以把武功練到如此境界。」

  「是以他對武當未必有多在意,但畢竟出身正道,又被純陽真人苦心培養多年,所以倒也不至於像龐斑那樣絕情絕性。」

  聞言,朱元璋就若有所思的樣子,目光閃爍不定。

  虛若無似知道他心中所想,便說道:「元璋,咱們來捋捋。觀這位玄仙下山以來的行止,就會發現,一開始,他還很是有大局觀的。」

  「不惜以宗師之身,和八派後輩演練切磋,讓諸小輩見識到宗師之威,免得小輩們不知道天高地厚,以後遇見龐斑,平白丟了性命。」

  朱元璋點點頭,確實。

  虛若無又道:「他什麼時候改變態度的?」

  「發現幾派用玄仙的名號捧殺他,對標龐斑,推他擋刀的時候。」

  「宗師,自有宗師的威儀,都是有脾氣的。又豈會平白讓人算計。自然要還以顏色。所以他弄出一份榜單,把大家一起拖下水。此不過以牙還牙而已。何談心無大局呢?」

  「我就納悶了,這些,都是白道聯盟內部的事,與你何干呢?」

  「這位玄仙犯大明律了麼,燒殺搶掠了麼?沒有。你為什麼要和他槓上呢?」

  李道成最後捅淨念禪院一刀的時候,朱元璋就明白過來了。

  見虛若無問起,眼中厲色一閃,回道:「還能為什麼?咱一時大意,被人當刀了唄。」

  當然,話是這麼說,但看在百萬斤精銅的份上,這事就算是揭過了。

  虛若無也能理解,確實,即便朱元璋身為九五至尊,但百萬斤精銅的出手費,也綽綽有餘了。


  虛若無繼續分析道:「所以,你與這位玄仙最大的分歧是什麼?」

  「不過是他不受你趨使罷了。而年不過弱冠,就將武功練到宗師極境的絕頂人物,你指望他像葉素冬之流那樣,對你俯首聽命。可能麼?」

  「還是那句話,宗師,是有脾氣的。對這等人物只能以禮相待,就算真有事想用到他,也只能好言請託。」

  「你能以禮待我,為何對他卻如此輕慢,下旨召之呢?」

  「說白了,不過欺他年輕,下意識的輕慢了而已。」

  朱元璋微一琢磨,嘿,還真是。

  對虛若無一拱手:「若無兄真乃良師益友也。」

  「咱倆也有些時日沒有一起把酒言歡了,今日到宮裡一聚,暢談一番如何?」

  虛若無知道朱元璋是想和自己討論一下,李道成方才指出的國策漏洞,如何改進的問題。

  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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