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島香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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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大人們從後山抬出了月島香澄的屍體。

  死亡未能衰減她的美麗,只是添了幾分清冷,像一枝還未盛開就被折下的水蓮花,沾著清露,擱在純白的床單上,等待放入屬於她的花瓶。

  村民們紛紛上門悼念這可憐可嘆的花骨朵兒。男人們在窗口抽了一支又一支煙,女人們在床頭抹了一把又一把淚。

  南悠真沒有去。

  謝過趕來通知自己的村民,他關上門,回到臥室。

  窗簾遮住了日光,屋內昏暗,他坐在床邊,低下頭,看被褥里的少女。

  少女閉著雙眸,花瓣一般的唇微張,似在酣睡,——和月島家的那具屍體一樣。

  一模一樣。

  不論是皮膚、臉型、五官還是眼角那淺淺的淚痣,床上的少女都和那具美麗的屍體沒有區別。

  南悠真撫摸少女的腦袋,濡黑的髮絲從他指間流過,一如記憶中的觸感。

  他想,如果大人們找到的是月島香澄,那麼,他面前這個酷似月島香澄的生物又是什麼?

  他的手指划過少女的眉心、唇瓣和頸項,抓住灰藍色的薄被,輕輕掀開。

  被子下,不是曲線優美、清純可人的身體,而是一團人形的黑霧,像深色的琉璃,雜著七彩的紋路,又像暗淡的宇宙,流動著多彩的星團。

  毫無疑問,床上的是偽物。

  床尾書桌上的音響發出刺耳的蟬鳴,電腦屏幕投來的光大漲,照亮了整個房間,照出牆壁上密密麻麻的臉,——那是月島香澄的相片。

  一張又一張相片,或大或小,不留空隙,貼滿了整個屋子。一張又一張美麗的臉,或悲或喜,毫無生氣,盯著屋子裡的『人』。

  「悠真,你看我是什麼!」

  屏幕上,影片裡,月島香澄穿著T恤和熱褲,在地板上縮成一團,鼓動臉頰,學窗外的蟬。

  她鬧一會兒,又跑出門去捉蟬。她走過日光與樹影,走過田野和湖泊,屏幕射出的光在床上的怪物與南悠真的臉上變幻。

  牆壁上,一些相片的眼睛暗下去了,另一些相片的眼睛亮起來,整個房間仿佛一個萬花筒,卷著南悠真的大腦旋轉。

  啪。

  南悠真打開了日光燈,白色的強光碟機散了屏幕射來的光怪陸離的影子,驅不散床上那團彩色人形。

  他將被子蓋回,遮住那生物的肩下,遮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軀幹,怪物又變回了美麗的少女。

  蟬的視頻播完了,軟體自動切換,新視頻是學園祭,月島香澄吵吵鬧鬧,排練話劇。

  南悠真深吸一口氣。

  他早知道這生物不是月島香澄,但還是存了一絲幻想,如今月島香澄的屍體尋到了,這最後的幻想也破滅了。

  七天前,本該在家的少女沒了蹤影,全村人一齊搜尋,南悠真也加入其中。

  整整三天,人們搜遍了她可能在的地方,沒發現任何蹤跡。老人們傳,她是遭遇了神隱,被後山的神明帶走了。

  南悠真於是去了後山,用了母親筆記里記載的喚魂儀式。

  黃昏、香爐與雞血,御幣、畫像與神樂……

  林子深處吹出冰冷的風,似乎夾著少女輕微的呼喊,南悠真追尋,呼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直指一棵枯樹下。

  枯樹有三人合抱粗,沒有葉子,枝丫濃密,像一隻只枯瘦的手,絕望地抓向天空,樹下很冷,如同另一個世界。

  南悠真在枯樹下挖出了祂。

  那時的祂只是一團彩光,不成人形,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像天上的星河墜落了一塊在地表。

  祂一遍又一遍呼喚南悠真的名字——用月島香澄的聲音。

  南悠真鬼使神差地將那團彩光背了回來。

  他隱約知道對方是什麼。母親的民俗學筆記里,記載了這種情況。

  喚魂儀式有概率喚回真正被神隱的孩子,也有概率喚來本不該在這個世界的生物。

  名為偽人的生物。

  精怪、邪魔、妖祟——叫什麼都好,祂們會變成死去之人的模樣,取代死者,生活在人類社會。

  祂們會霸占死者的父母和朋友,搶走本該屬於死者的愛與回憶。


  但是,祂們也會代替死者陪在父母身畔,撫慰朋友,照料親人。

  在有些傳說里,這些偽人以人類為食,祂們表面和藹,暗地裡屢犯殺孽。

  在有些傳說里,這些偽人不容於世界,祂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災害、一種病毒,祂們哪怕什麼也不做,身上的詛咒也會侵染周圍的人和土地,帶來死亡和衰敗。

  還有些傳說里,這些偽人只是調皮地裝作死者,在人間嬉鬧,玩膩了就會回到祂們的世界,不會帶來詛咒也不會帶來死亡,只是有可能會帶走自己最喜歡的人。

  南悠真不知道床上的祂屬於哪一種。在母親的筆記里,與祂最像的,是一篇名為白菇的傳說。

  江戶時代,一戶鄉下人家走丟了一個女兒,父母與兄姊日日在村口的槐樹下哭泣,淚水滴在樹根處的蘑菇上,蘑菇越長越盛,越長越像一個人形。

  十多日後的早上,蘑菇叢忽然消失不見,一個女人躺在了樹下,容貌嗓音,都與那戶人家失蹤的女兒一樣,問起過去的事,雖然記憶破碎且零星,但沒有錯誤。

  那戶人家歡喜地將女兒迎回家裡,細心照料。然而好景不長,三個月後,女兒病死在了床上,親人觸碰屍體,皮肉碎裂,如同——枯萎的蘑菇。

  三個月,正是一般蘑菇壽命的終點。

  三年後,那戶人家在城裡找到了真正的女兒。

  這篇傳說中的白菇只是怪異,沒有犯下殺戒也沒有散播毒素,但是床上的怪物呢?

  祂會像白菇一樣無害,還是會像更多傳說里的那樣,吸入生命,呼出死亡?

  更重要的是,祂不是月島香澄。

  月島香澄已經死了,這個偽人也該去往祂該去的地方。

  南悠真起身,關掉視頻,打開書桌抽屜,握住了美工刀。

  刀刃緩緩推出,咔咔作響,寒光貼近了那細嫩的頸項。

  頸項上的眼睛猛地睜開了,怪物甦醒,空洞的眼球同步轉動,盯著南悠真,嘴唇開啟,聲音尖利且快速。

  「悠真,你看我是什麼!」

  「悠真,你看我是什麼!」

  「悠真,你看我是什麼什是我看你,悠真悠真悠真悠真悠……」

  美工刀落在了枕邊,南悠真死死盯著那雙眼睛,快步後退,後背重重撞在牆壁上。

  聲音還在繼續,但已變成了某種囈語,聽不真切也聽不明白,甚至不像是響在那開合的唇上,而像是響在南悠真的眉心下,皮膚里!肌肉抽搐,血管收縮,下一刻就要爆裂開來!

  門鈴聲在此刻響起。

  祂的眼珠轉向門的方向,旋即閉上了,嘴唇抿起,囈語消散。

  南悠真眼前一片漆黑,雙耳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能死死靠在牆壁上,額頭刺痛,汗如雨下。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門鈴聲響起了多少下,南悠真眨了眨眼睛,視力與聽力回歸。他站直身體,深深望一眼床鋪,走出臥室。

  按響門鈴的是一個少女,短髮齊肩,柔順地垂在腦後,寬大的圓框眼鏡掩住了她姣好的面容,西裝校服的胸前鼓囊囊的。

  她叫西園惠,是南悠真的青梅,也是月島香澄的青梅。

  久久等不到南悠真開門,西園惠低著腦袋,小皮鞋的鞋尖不安地點著地面。

  門開的聲音響起,她驚喜地抬起頭。

  「悠真!」

  「什麼事?」南悠真倚在門框上,語氣冷漠。

  他知道自己的臉色很不好看,他沒精力去偽裝正常,他的頭還在痛,不想找理由敷衍西園惠。

  西園惠眼中的喜悅僵住了。

  她白著臉,小心翼翼地說:「香澄……」

  「我知道。」南悠真打斷了她,要將房門合上,「抱歉,事後我再賠罪,請暫時別來找我。」

  「等等!」西園惠用肩膀抵住了門板,匆忙說,「你應該去看看她!你已經一周沒去學校了!」

  「我過會兒去看香澄。學校也會去的。」

  他的敷衍沒能緩解西園惠的不安,少女盯著門縫裡少年的眼睛,恐懼地瞥了眼臥室門。

  她驚懼地問:「悠真,你這些天在做什麼?臥室里有誰在嗎?我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你知道我的感覺一向很靈!」


  回答她的是門後猛增的力氣,以及鎖舌扣上的聲音。

  她退出院子,走到一樓臥室的窗外,咬著嘴唇,凝望許久,離開了。

  南悠真立在窗簾後,看著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日光里。

  又有幾人過來敲門,南悠真都沒有開。

  他坐回床邊,手掌搭在那偽物的額頭上。

  他不想去月島家,不想見到月島香澄的屍體,如果他真去見了,月島香澄在他的心中就真的死了。

  他不想少女從自己的世界裡消失。

  他看著那逼真的偽物。額頭還在痛,眼暈得厲害,耳畔嗡嗡作響。

  他有些懷念,懷念剛剛這偽物發出的聲音,那是月島香澄的聲音,是他思念的聲音。

  他握不住美工刀了。

  他想,偽物也好。

  他想,比起月島香澄的消失,有一個偽物來懷念,來聊以慰藉,也好。

  他想,現在唯一的機會。

  將這個偽物,變得更像月島香澄的唯一的機會!

  背回這個偽物後,他翻遍了母親的筆記,從偽人的記載里,找到了一個可行的規則。

  正如那白菇的傳說。槐樹下的蘑菇,是吸收了家人的思念和淚水,才變成了女兒的模樣。

  所以他將月島香澄的相片貼滿了房間,他在電腦上循環播放月島香澄的影像,他日夜坐在床邊,念叨與月島香澄的回憶。

  他一步步看著這怪物化作人形,化出月島香澄的臉。

  他想,也許四天前,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他要讓這個偽物取代月島香澄!

  然而計劃並不順利。兩天前,祂的變形停滯了,肩膀以上已和月島香澄一模一樣,肩膀以下還是一團彩光。

  南悠真一個人不夠,祂需要更多的思念,明確指向祂這具身軀的思念!

  一個家庭的思念,——或者一個村落!

  父親的柜子里放著幾個帳篷,南悠真拆下最大的帳篷袋,抱起床上的偽物,放入袋子,背在身後。

  他出門,走向村民聚集的地方,走向月島家。

  村民們讓開道路,站直身體,向他低頭,恭敬地問候。

  谷口村是個小村子,村民們思維古板封建,南悠真母親的家族世代是村落的神主,威望極高。

  母親死後,血脈只剩他一人,威望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南悠真本覺得這份威望麻煩,現在,他慶幸自己繼承了這份血脈。

  他邁入月島家,對月島家的當家月島敬弘說:「我要為香澄做一份儀式。」

  月島敬弘感激涕零,儀式是一份殊榮,自從南悠真的母親去世,十多年來,再沒有人享受過這份殊榮!

  他拉著妻子的手,和村民們一齊離開屋子,關上門窗。

  儀式不容打擾,也不可窺視。

  南悠真檢查了門窗,關上屋內的燈,放下身後的帳篷袋,拉開拉鏈。

  月島香澄剛剛躺入棺木里,花朵淹沒了她的身子,只留頸項和臉頰。

  棺木的蓋板上有一個活動的小窗,前來悼念的人可以透過小窗,看到月島香澄的臉。

  只能看到臉。

  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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