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具備性價比的五十文錢
江南。崇林縣。
天啟十三年，九月二十。
江遜癱坐在軟椅上，左手隨意拈著一瓣福橘送入口中，右手隨意耷在扶手上。
一名少年侍立在身旁，雙手不停扒著手上福橘的皮。
戲台上的武生一身黑衣勁裝，飛腿轉身張臂，做了個蒼鷹展翅的姿態。
「懷揣著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嚎啕，疾走羊腸去路遙！」
……
江遜眉頭越皺越緊，終於忍不住一聲冷哼。
「什麼狗屁身段，什麼狗屁唱功。」
聲音雖小，卻還是被周圍看戲的戲迷聽見。不少人轉身怒視，瞪了一眼這口出不遜的少年。
江遜冷笑一聲，眼皮微微一翻，輕輕一吐，口中的橘核帶著唾沫落在地上。
周圍人愈發憤怒，只是看著江遜身上的名貴蜀錦白袍，足下的精工百層黑皂靴，還有另一個僕從樣的少年侍立在側。
這種富貴人家的少爺，倘若招惹上卻是麻煩，不少人也就轉過身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人群中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起身，將摺扇插在背後，一身書生打扮，向著江遜走來。
戲台上的武生獨唱已畢，這公子起身時便小小引發了一陣騷動。
「這不是張家的公子張部麼？聽說他前些日子考入了書院?」
「可不是，張家老爺大擺了三天宴席，在城外施了五日的粥米，端的是富貴仁義！」
「今日的戲班便是張家慶賀九公子降生請來的，那少年胡言亂語，今日怕不是要倒霉了。」
「春官的唱腔身段，哪裡是鄉下來的小人家指指點點得的？卻不是胡言亂語？」
……
周遭細碎的聲音很是嘈雜，說不清是有意還是無意令這些話語傳入那位風度翩翩的公子耳中。
江遜卻置若罔聞，又向口中塞入了一瓣橘子，向著那少年冷聲道：
「阿止！車子備好了麼？」
被稱作阿止的少年，低聲道：「少爺，車已是在街上候著了。」
江遜從軟椅上起身，揉一揉身上有些皺的白袍，對今日陰沉沉的天氣有些惱火。
「走。」
那位張少爺終於按捺不住，快步走上前來，很有風度地微微一揖。
「兄台尊姓大名？」
江遜轉過頭，連一眼也懶得瞥過，自顧自轉身向著外邊走去。
張部按著胸中的怒火，從小到大，他何時受過這樣的屈辱？
眼前這位少年，未免有些過於憊懶與目中無人了！
「兄台，今日我張家請來春官搭台，兄台口出狂言，未免太輕慢春官了一些。春官是江南有名的武生，兄台若是見識稍遜，想來還是謙遜些好。」
江遜恍若未聞，直直甩袖向外走去。
張部向前半步，卻被那位被叫做阿止的少年攔住。
阿止站在那，瘦弱的身軀很是堅定，臉上露出很是誠懇的笑。
任誰都覺得這少年很是樸實誠懇。
「抱歉，我家少爺要回去了。」
張部怒極反笑，手中的摺扇嘩啦一聲張開，數名黑衫漢子從旁邊圍過站著，神色兇惡。
「兄台是看不起我張家？我張家好歹也是江南崇林縣有頭有臉的人家，在下不才也好歹算是書院的弟子，閣下只讓下人來答話，未免實在有些囂張了罷？」
江遜依舊不語，只是神色愈發冷淡。
黑衫的漢子擋在江遜身前，腰間鼓鼓囊囊仿佛有些兇器藏著。
崇林張家，江南不大不小的鹽商。
販鹽的買賣，自古以來就是刀尖上舔血的營生，哪裡就有眾人口中說的那般良善？
眼前的黑衫漢子，說不得都有幾條人命在手上。
江遜將手中的最後一瓣福橘送入口中，轉過身，平靜望著張家那位近日裡很是出風頭的三少爺。
閩山道的福橘很討厭的一點就在於它們總是藏著自己的味道，將酸、甜與淡而無味藏在裡頭，報復著吞食它們的人。
很不巧，江遜吃到的這個橘子很酸。所以他很生氣。
……
張部可以發誓，他這輩子從沒有這麼恐懼過。
張部見過很多可怖的場景。
自家鹽山里被打死奴民的屍體腐臭著堆在一起，白骨和臭肉滴滴答答地流出白色肥大的蛆蟲。
書院的學長和司天監的師長帶著妖物猙獰的屍體回來，書院的學生剖開其中看見皮膚已經融化的屍體。
自己和座師前往葫蘆觀處理的那個道士，服食過多的丹藥走火入魔，全身紅腫潰爛，仿佛是地獄裡的惡鬼從油鍋里走出……
這些猙獰的場景曾經出現在張部的人生里留下過很不美好的回憶，但最終被他不無自豪地撇在腦後。
可今天不一樣。
江遜眯著眼睛，面無表情，右手兩指拈著乾巴巴的橘葉，舉在身前。
橘葉是普通的橘葉。
少年不是普通的少年。
張部的心臟似乎被一雙無形的狂熱的猙獰的大手捏住，一隻魔頭猙獰地看著他，嘴角的笑意很是瘮人。
他強烈地預感到，只要那片橘葉落下，他今天一定會死在這裡，像一隻死狗一樣倒在街上。
砰！
砰。
心跳越來越快，終於像崩緊的弦斷開。
一道很是樸實誠懇的聲音響起，張部敢對著夫子發誓，這一定是這輩子他聽見最美妙的天籟之音。
被叫做阿止的少年看著自家少爺，有些無奈又有些機械地背誦道：
「少爺讓阿止提醒自己的三句話。」
「第一，不要殺人。」
「第二，不要殺人全家。」
「第三，如果殺人的話一定要把全家統統殺光，這件事很麻煩。」
什麼是阿止？
江遜在人牙子處買來陳谷的時候，嫌棄「谷」字太土氣，改了一個「止」字。
所以陳止的意思就是——
止住殺人的心思。
眾人莫名其妙看著局面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
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位張家的少爺一言不發，那個清秀但是憊懶驕橫的少年舉著一片乾巴的橘葉，尷尬地站在原地？
只有陳止還在背誦著少爺布置給他的任務。
江遜眯著的眼張開，右手的橘葉輕飄飄落下。
陳止滿意地點點頭，少爺沒殺人，自己的任務完成，這個月的月錢又能加五十文。
實在是美好的不得了的一天。
江遜轉過身，自顧自向前走去，黑衫漢子怒目看著江遜，卻被周圍的一聲驚呼吸引過去。
橘葉輕飄飄落地，再無多餘的異樣。
張部癱倒跪在地上盯著那片干硬的橘葉，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臉上滿是死裡逃生的慶幸。
黑衫漢子沒有心思攔住江遜，急忙圍上前去，扶住自家公子。
陳止歡欣地隨著自家少爺，將混亂的人群撇在身後，隨著少爺遠去。
今日小僕從入帳五十文。
誰也不知道，江南的張家，由於五十文銅錢，很是幸運地逃過了致命的一劫。
天啟十三年，九月二十。
江遜癱坐在軟椅上，左手隨意拈著一瓣福橘送入口中，右手隨意耷在扶手上。
一名少年侍立在身旁，雙手不停扒著手上福橘的皮。
戲台上的武生一身黑衣勁裝，飛腿轉身張臂，做了個蒼鷹展翅的姿態。
「懷揣著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嚎啕，疾走羊腸去路遙！」
……
江遜眉頭越皺越緊，終於忍不住一聲冷哼。
「什麼狗屁身段，什麼狗屁唱功。」
聲音雖小，卻還是被周圍看戲的戲迷聽見。不少人轉身怒視，瞪了一眼這口出不遜的少年。
江遜冷笑一聲，眼皮微微一翻，輕輕一吐，口中的橘核帶著唾沫落在地上。
周圍人愈發憤怒，只是看著江遜身上的名貴蜀錦白袍，足下的精工百層黑皂靴，還有另一個僕從樣的少年侍立在側。
這種富貴人家的少爺，倘若招惹上卻是麻煩，不少人也就轉過身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人群中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起身，將摺扇插在背後，一身書生打扮，向著江遜走來。
戲台上的武生獨唱已畢，這公子起身時便小小引發了一陣騷動。
「這不是張家的公子張部麼？聽說他前些日子考入了書院?」
「可不是，張家老爺大擺了三天宴席，在城外施了五日的粥米，端的是富貴仁義！」
「今日的戲班便是張家慶賀九公子降生請來的，那少年胡言亂語，今日怕不是要倒霉了。」
「春官的唱腔身段，哪裡是鄉下來的小人家指指點點得的？卻不是胡言亂語？」
……
周遭細碎的聲音很是嘈雜，說不清是有意還是無意令這些話語傳入那位風度翩翩的公子耳中。
江遜卻置若罔聞，又向口中塞入了一瓣橘子，向著那少年冷聲道：
「阿止！車子備好了麼？」
被稱作阿止的少年，低聲道：「少爺，車已是在街上候著了。」
江遜從軟椅上起身，揉一揉身上有些皺的白袍，對今日陰沉沉的天氣有些惱火。
「走。」
那位張少爺終於按捺不住，快步走上前來，很有風度地微微一揖。
「兄台尊姓大名？」
江遜轉過頭，連一眼也懶得瞥過，自顧自轉身向著外邊走去。
張部按著胸中的怒火，從小到大，他何時受過這樣的屈辱？
眼前這位少年，未免有些過於憊懶與目中無人了！
「兄台，今日我張家請來春官搭台，兄台口出狂言，未免太輕慢春官了一些。春官是江南有名的武生，兄台若是見識稍遜，想來還是謙遜些好。」
江遜恍若未聞，直直甩袖向外走去。
張部向前半步，卻被那位被叫做阿止的少年攔住。
阿止站在那，瘦弱的身軀很是堅定，臉上露出很是誠懇的笑。
任誰都覺得這少年很是樸實誠懇。
「抱歉，我家少爺要回去了。」
張部怒極反笑，手中的摺扇嘩啦一聲張開，數名黑衫漢子從旁邊圍過站著，神色兇惡。
「兄台是看不起我張家？我張家好歹也是江南崇林縣有頭有臉的人家，在下不才也好歹算是書院的弟子，閣下只讓下人來答話，未免實在有些囂張了罷？」
江遜依舊不語，只是神色愈發冷淡。
黑衫的漢子擋在江遜身前，腰間鼓鼓囊囊仿佛有些兇器藏著。
崇林張家，江南不大不小的鹽商。
販鹽的買賣，自古以來就是刀尖上舔血的營生，哪裡就有眾人口中說的那般良善？
眼前的黑衫漢子，說不得都有幾條人命在手上。
江遜將手中的最後一瓣福橘送入口中，轉過身，平靜望著張家那位近日裡很是出風頭的三少爺。
閩山道的福橘很討厭的一點就在於它們總是藏著自己的味道，將酸、甜與淡而無味藏在裡頭，報復著吞食它們的人。
很不巧，江遜吃到的這個橘子很酸。所以他很生氣。
……
張部可以發誓，他這輩子從沒有這麼恐懼過。
張部見過很多可怖的場景。
自家鹽山里被打死奴民的屍體腐臭著堆在一起，白骨和臭肉滴滴答答地流出白色肥大的蛆蟲。
書院的學長和司天監的師長帶著妖物猙獰的屍體回來，書院的學生剖開其中看見皮膚已經融化的屍體。
自己和座師前往葫蘆觀處理的那個道士，服食過多的丹藥走火入魔，全身紅腫潰爛，仿佛是地獄裡的惡鬼從油鍋里走出……
這些猙獰的場景曾經出現在張部的人生里留下過很不美好的回憶，但最終被他不無自豪地撇在腦後。
可今天不一樣。
江遜眯著眼睛，面無表情，右手兩指拈著乾巴巴的橘葉，舉在身前。
橘葉是普通的橘葉。
少年不是普通的少年。
張部的心臟似乎被一雙無形的狂熱的猙獰的大手捏住，一隻魔頭猙獰地看著他，嘴角的笑意很是瘮人。
他強烈地預感到，只要那片橘葉落下，他今天一定會死在這裡，像一隻死狗一樣倒在街上。
砰！
砰。
心跳越來越快，終於像崩緊的弦斷開。
一道很是樸實誠懇的聲音響起，張部敢對著夫子發誓，這一定是這輩子他聽見最美妙的天籟之音。
被叫做阿止的少年看著自家少爺，有些無奈又有些機械地背誦道：
「少爺讓阿止提醒自己的三句話。」
「第一，不要殺人。」
「第二，不要殺人全家。」
「第三，如果殺人的話一定要把全家統統殺光，這件事很麻煩。」
什麼是阿止？
江遜在人牙子處買來陳谷的時候，嫌棄「谷」字太土氣，改了一個「止」字。
所以陳止的意思就是——
止住殺人的心思。
眾人莫名其妙看著局面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
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位張家的少爺一言不發，那個清秀但是憊懶驕橫的少年舉著一片乾巴的橘葉，尷尬地站在原地？
只有陳止還在背誦著少爺布置給他的任務。
江遜眯著的眼張開，右手的橘葉輕飄飄落下。
陳止滿意地點點頭，少爺沒殺人，自己的任務完成，這個月的月錢又能加五十文。
實在是美好的不得了的一天。
江遜轉過身，自顧自向前走去，黑衫漢子怒目看著江遜，卻被周圍的一聲驚呼吸引過去。
橘葉輕飄飄落地，再無多餘的異樣。
張部癱倒跪在地上盯著那片干硬的橘葉，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臉上滿是死裡逃生的慶幸。
黑衫漢子沒有心思攔住江遜，急忙圍上前去，扶住自家公子。
陳止歡欣地隨著自家少爺，將混亂的人群撇在身後，隨著少爺遠去。
今日小僕從入帳五十文。
誰也不知道，江南的張家，由於五十文銅錢，很是幸運地逃過了致命的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