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崗
目前韋頭峰迴盪著摩托車的轟鳴聲，這個有詩意的地方，今天的第一聲噪音。第一縷陽光投射下，蒼老的樹樁甦醒過來，它不知道在多少個異世界的早晨里醒來，周圍黑壓壓是許多顆速生桉，俯瞰其睜開的年輪與受傷的橫截面。是吧，一片刑場裡，像這樣的樹樁可能會有四百五十顆——林曉達巡邏的時候數過一次。老樹樁的年紀更比山腳下村落的產婆大幾輪，興許看過我軍與日寇的激戰——確是真實歷史，有顆老樹樁身上的彈孔可以做原始文獻。它光榮地成為將士們的掩體，為他們擋下日寇胡亂掃射的子彈。其他的老樹樁則遭受電鋸拷打，高聳倒下的一刻樹皮還未褪去，便與樹樁永別。樹樁落淚與否無從得知，速生桉的產房基於這些老樹樁而建起，新長的速生桉瘦削，皮包骨但是長得高。成片的瘦削看似不健康，實則你看，是林場的生長激素，老闆們今晚是去縣城吃瑞豐樓，還是上南寧飯店搞大餐，都得看這些皮包骨的長勢。
於是沒人會記得老樹們的歷史。韋頭峰，這千里江山圖的一處，從老教材變成新課本，中間不知道刪改了多少老樹，新增了多少速生桉。一個燥熱夏天，和這些速生桉一樣，韋頭峰逐漸營養不良，從動物世界到山雞也懶得理睬的地方——草枯黃了不少，形同隔壁墳場上的枯低。山腳的鄉民們不再容忍老闆們的擴張，自己組織起護林隊，阻止他們砍伐山林。獵槍與電鋸間的鬥爭進行兩個年頭，老闆們白天再也不敢肆意出動，轉改在夜裡動工。鄉民又與其展開夜戰，老林中槍聲警告四起，驚嚇不少鳥雛。鳥能飛走，速生桉是不會跑的。那轉攻為守，鄉民在各個嶺頭設置「樹崗」，白天黑夜輪流上山值班，似堵洪水壩，雖不能把來犯者消滅乾淨，也能保得韋頭峰大致周全些。韋頭峰人多的樹崗便有十幾號人，與一個班建制相當；人最少的樹崗，順發嶺，僅有一人值守。
金絲李下的墳前多插上一根剛點的玉溪。林曉達的火機回到衣兜，他卻還得趕著回屋子吃飯。獵槍——目前墜地飛鳥的死神，在一聲尖脆的吼叫後扔出幾毫米的射鏢。飛鳥中彈，林曉達倒沒有把它當成獵物，單純的靶子用於練槍。後坐力絲毫不能與林曉達的文弱相關，人都傳縣裡修胎、補胎生意大三分之一是林曉達，或者說是他的土子彈給的。他總喜歡通過做一些高難度的事情來輔助完成自己定下的目標：讀高中，學習洛必達法則、泰勒展開，去解決高中水平的函數問題，或者以長期用獵槍來高空擊鳥，保證自己能在巡邏守林時一擊命中砍伐車隊的車輪。槍聲空谷響弱，即使有人這時撞彩來砍樹，估計也躲得老遠——可沒幾台鋸子敢靠近林曉達的順發嶺。砍伐者來到順發嶺並不會危及生命，只會車胎爆破，或肢體不致命地中彈。順發嶺貴在那成片的金絲李，國家知道其珍貴便設置了保護地帶；有些搞砍伐的知道其珍貴，還真會為了那百分之三百的利潤鋌而走險，撞上林曉達的獵槍。剛刮過鬍子，林曉達的胡茬同坡上的樹堅挺著。他半倚靠摩托車，從一處沒有遮擋的地方投射出目光，向西南方向那一片新成立的灰燼地帶望去。大片的速生桉往生於山火之中已經是前兩個風高夜的事了。舊259生產隊樹崗幾個毛小子帶著燃燒瓶摸向環那公司的林地，在投擲出心中怒火後迅速離開。老話說天道酬勤，毛小子們環著扔了十餘瓶，霎時間滿山火光沖天，當地消防隊連續作業六小時才將大火熄滅。毛小子們進了派出所，環那公司的人是不會為這場大火罷休的，昨天下午開始便殺到山腳找鄉民討說法，甚至打得不可開交。這時距離派出所民警來抓捕那幾個毛小子還不夠十二小時，帶隊的劉所長朝天鳴槍三聲加罵娘兩句，人群方才停止打鬥和騷動。林曉達聽聞從現場跑出來的守崗人說，環那的人放話要把順發嶺砍光，大有衝著林曉達來的勢頭。林曉達冷笑許久，走回屋子才發現自己也出了些冷汗：如果環那的人真來那便是大隊人馬。「阿達能知道有多少人來？」林曉達無奈，自己只是叫「曉達」，但不能對什麼事情都「知曉通達」，只能「來幾個我開幾槍」。
回家，烏雲好像被林曉達突入其來的一槍以及飛鳥的哀嚎驅散不少，回屋子的路總算多了太陽這盞路燈——臨近傍晚了。林曉達啟動摩托，險些蹭到路旁的山石。他的第二輛座駕剛換不滿一個月，可不能在關鍵時候損壞。他的第一輛摩托車是剛到順發嶺時便買下的二手貨，之後每天累計騎十幾個小時，日久終於出現排氣管的故障，排氣時管頭出聲極響，可聽性更是與重金屬搖滾相去甚遠。噪音的唯一作用便是震懾砍伐者，只要老遠聽見這辣耳的排氣聲，開車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掉頭，不然片刻就失去掉頭的機會。這匹「戰馬」壯烈捐軀在順發嶺最彎的山路上。天幕星點吸引住林曉達的目光，那是能讓他想起在上海，或是南寧的生活。他下午剛剛寄出給女友的信，每次寫信給女友的時候就是他文筆最好的時候:「從心臟流動至肺部，我經歷過血液循環。在這片綠肺總止不住遙望心臟，也止不住想念東川路那家和你吃過的米線。」困意湧上，林曉達的睡眠卻發動失敗了——車燈刺進他的眼裡，汽車的鳴叫又在對他挑釁。上膛。林曉達先對來車鳴槍，摩托隨林曉達急馳下彎，排氣聲穿透玻璃的預警讓砍伐者們膽寒，眼前微弱的摩托車燈愈來愈近，有如當陽橋上的翼德手持丈八蛇矛破陣而來。「掉頭，他媽的快！」汽車老半天才在窄如雞腸的公路轉好，落荒而逃不足十分鐘，便因視角限制撞上嶺石，發動機放煙求救起來，一行人自認倒霉，打照手電筒求過路人幫手。韋頭峰離縣城二十多公里，離山腳韋頭鎮五公里有餘，他們早已想好如何束手就擒。
林曉達也遇上麻煩。摩托在過彎時失控側翻，他及時跳車，抱著獵槍摔下路來。臉著地的同時，林曉達看著自己的戰友從坡上翻下山溝，磕碰不少。摩托哀聲嘶叫漸行漸遠，林曉達不忍傷離別，淚滴到傷口陣痛難忍。好一陣子他才從地上整理起來，及時翻滾到路側，避免一次大貨車的碾壓。這下他只能走回兩公里遠的屋子裡，砍伐者們的事故現場離他四五百米。他順著山下的煙和射光走去，走近一瞧便認出這是剛剛追擊的那幫野仔。
「夜半三更走彎，不撞石頭才怪！」林曉達持槍逼近。野仔們迅速抱頭蹲下，像是見慣被警察抓般訓練有素。林曉達扣動三下扳機，笑著說沒上子彈。他調侃這幾個哥被發動機的火燒壞腦，拿出了方才砸損的移動手機，用破皮的食指摁下拖車公司的電話：「幫你們叫拖車，有多遠就滾多遠。」野仔們便從蹲下變換跪下，這韋頭峰的張翼德此刻變成忠勇的關二爺，是神像。走回屋子已經是凌晨三點多，林曉達還是在為摩托的隕毀而痛心。他躺在床上望窗外的信號塔，撥打鎮上派出所電話，說有人深夜進順發嶺砍伐保護樹種未遂，現在可能在修車店裡維修犯罪車輛。
「順發嶺……林曉達的樹崗。出警吧，趁他們人還在店裡。」兩輛警車高笛出動，鎮上的不眠人全部集結在修車店附近圍觀抓捕現場。砍伐的倒是不慌不忙，輕車熟路就上了警車，修車店老闆倒嚇個半死，連連請求警官不要抓他，說的也是一些「我上有老下有小」之類詞句。
這夥人判了幾天幾月幾年？不甚關心，林曉達只想著好人該配好馬。受夠不方便巡邏也不方便出山買車的日子，他打電話給在鎮上工作的守崗兄弟，自譽「四肢健全的殘疾人」，想他先幫自己買一輛好摩托，發動機和排氣管不要那麼容易響，剎車好一點，開車快一點……「祥林嫂吧你。」兄弟漸漸不耐煩地「知道了知道了」，在林曉達說完一句感謝以後直接掛斷電話。
兄弟直奔武特摩托店，一進門就挑上店裡最好的一款摩托。他和老闆再三確認這輛好摩托「發動機和排氣管會不會容易響，剎車好不好，開車快不快」，老闆說哥們這新車都一個樣，他家摩托的質量相比鎮上其他幾家店好得沒邊。提車，兄弟欲啟動摩托，電話卻響起：「哥，再幫我去……去汽車站接個女朋友回來給我，你看方便不……」
「瘋了？」兄弟差點開始吼起來，說林曉達未免過分了點，跑腿買車完了還要自己給他分配對象。林曉達連忙解釋自己女朋友業已放暑假，來到這邊陪他。見兄弟打消誤會，他接著像剛剛那會描述對象的樣貌：「長直發，身穿白色休閒服，提著幾包零食和一個行李包……」林曉達準備四菜一湯給女友和兄弟接風洗塵。手觸碰到鍋鏟，鼻子輕嗅油煙，都讓他不自覺踱步至從前和女友租房子，在她下課前煮好飯菜的景況。新摩托車轟鳴聲一下就能辨出，林曉達也終於見到徐曼惠，暫停半年的紙短情長。
一槍、十槍、一百槍……三百四十九槍，三百四十九個車胎殞命於林曉達的槍下。人傳林曉達從前在部隊是狙擊手，軍伍退役轉業來到韋頭峰——林曉達嚴肅的臉突然有了些舒緩的跡象。他覺得這個有關於自己身份的傳言搞笑至極，至於「狙擊手」的謬讚那更是誇張。他渴望有一天能收住獵槍，那時金絲李們不再為慘遭電鋸橫禍擔驚受怕。停車在信號塔下，他很快就沉浸在屋內飄出的油煙當中，想像著今天自己的愛人又做了幾道好菜，會不會很辛苦。用什麼來配菜就飯呢？他前幾天趁圩剛好買了幾瓶啤酒。
稍顯破舊的鐵門上，「福」字已經陳了不少，褪落下喜慶的顏色只留低殘紅。開門。「惠啊，我回來了。」屋裡沒裝紗窗，通風不良，悶熱。林曉達在這二十來平米的平房寄存了一年，也許快有兩年吧。這期間他幾乎沒有醉氧的心境。初到順發嶺上，為了緩和頻繁砍伐金絲李的嶺頭局勢，他跟隨老守崗人苦練槍法，僅用兩三周時間便達到精準水平（隔壁樹崗的退伍老兵給的評價）。於是他每日穿身於每一顆高壯、葉紅的金絲李，碰上砍伐者不聽警告便鳴槍擊車，砍伐者隨即擊響退堂鼓，慌呼「撤退快走」。終於在遭受一次無賴污髒的挑釁後，林曉達憤怒地朝挑釁之徒開槍，精準擦破其臉皮。事後他向前輩邀功，卻被前輩扇過一巴掌。
「他罵我當是野佬，守著這兩顆破樹想當山大王，我沒要他命不錯，還擊還不得？」林曉達血怒噴張間，卻見前輩淚流握拳，短嘆一聲走出門外。後來才知道，前輩的兒子在守崗時與砍伐者近身衝突。被吐唾沫後，兒子失控地用獵槍取其性命，最後被判死刑。又一顆金絲李殘倒下地，失獨的前輩一面讓新人苦練槍法，一頭讓他們務必不能傷人絲毫。「立這樹崗守的是山裡的樹，人傷樹我們才還手，我們沒道理傷人。」前輩拍打前來道歉的阿達的肩膀，林曉達隱痛不語。他練槍時受後坐力影響挫傷肩膀，時有陣痛。自後他再也不對人開槍，而是只給修車店老闆送生意。
廚房裡展覽一幅背影。徐曼惠正在烹飪最後一道菜——腐竹炒五花肉。她好不容易才把大塊的五花肉切薄來，以便煮得更入味些。林曉達不止一次凝望著她身著白衫的背影，亦會凝望之後快速去背後擁抱她。他還是壓抑住擁抱的渴望，思慮若這段時日順發嶺或他林曉達凶多吉少，一個擁抱便是給惠的刺心傷痛，不亞於用獵槍對準自己的愛人。
惠已經回頭向林曉達走來，雙手舉著一小朵黃白色的雞蛋花，遞送往他的面前，掛在他的耳朵上。他的恍惚還是第一次以凝望惠作為源頭——以往都是扣動扳機後才產生出恍惚。雙手差點同步舉起，他去拿杯子倒水給惠：「今天的飯菜感覺比昨天更加香，因為你終於煮了一道你喜歡吃的菜。」惠接過杯子，長手指環緊杯耳朵，輕抿一口：「當然，在山裡我反倒能給咱倆改善伙食。你想啊，以前這個點我們都不愛煮飯，一溜煙就跑去朝陽吃老友粉。」林曉達往神台前的香罐里插上三支香，朝面前的遺像合手拜祭三下。朝陽的老友粉？林曉達感覺好久沒吃過——至少進山以後便沒品嘗過老友粉。他和惠同在上海讀大學，是本科時期的同學。畢業以後，惠考上了南寧當地大學的研究生，林曉達則隻身進山，參與護林。「有些日子不去南寧，忘記那家粉店在哪了。」林曉達總是感覺進山里生活太久會遺世獨立，如果現在立刻到大城市裡他可能會對霓虹燈生畏。他習慣巡邏累了，就在靜謐的樹底下用金絲李寬面的葉片蓋上眼睛，歇息打盹，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看見家人與老友的時候。他甚至還會對某一顆他倚靠著的金絲李自言自語。金絲李們都把林曉達當好友，常常吸納他的傾訴和睡眼惺忪——也是對林曉達的報恩。
林曉達接著去收拾了一下茶几，待會用茶几來吃飯。「惠，我先去樓頂開個喇叭。」惠給他搬出梯子，他抬起左腿踩上梯子，勉強拉起右腿一起上來。之前過彎摔那會的傷還沒好全，只能依靠喇叭，讓他的聲音去山裡巡邏。
「您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您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
山里晝夜有溫差，時不時會讓林曉達生病而不能去巡邏，但林曉達從來不虧待這些樹朋友。一次發燒以後，他還自掏腰包買了幾個擴音喇叭設置錄音，順梯子掛在一些比較高的樹上。有幾撥人馬上山砍樹時，聽到略沙啞卻響徹山間的廣播音，林曉達的聲音，就跟見到其本人的槍一樣，恨不得立馬跳下山去。
挪步下梯子。林曉達坐在沙發上抽褲腿，他拿出藥來，醃製一根藥味濃重的棉簽，往傷口上反覆滾擦，偶爾帶走一些硬化的，已經脫落的結痂。就像那些被砍下的樹，山火吞噬得只剩灰枝的樹，它們也有結痂——是木炭，是呼喚到嘶啞的樹樁。林曉達塗藥時發呆，直至惠把碗筷放上飯桌。「守住這片金絲李需要打爆多少個車胎？」林曉達想得出神，不禁問出聲來。今夜環那的老闆設宴瑞豐樓，邀請不少林業領域的幹部還有樹崗負責人前往，說是共商護林大計，建設生態森林公園。許多守崗人受邀，卻表示是不會去的，「只要是有腳趾頭的人都能思考得出來，環那是在用計，等著拿下順發嶺。」林曉達知道此事後不得不在夜裡加強巡邏，常常巡邏到深更，惠已經睡著很久的時候。
惠微笑拍拍他，說林曉達其實放喇叭即可，今晚就好好吃飯吧。林曉達頓時生長出許多愧疚，惠白天在屋子裡打理自己種的菜，非常愛喝奶茶的她已一個多月沒喝上奶茶，紅潤可愛的臉龐自進山以來消瘦不少。他才明白之前兄弟和他說那句「樹崗人一般不帶家屬上山」是什麼意思，沒人會讓自己的親人、愛人來戰壕中受苦，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果不是惠執意要來這邊陪他，他是不會讓惠進山的。
「動筷了。」林曉達問惠要不要喝酒，是以前他們經常在出租屋裡喝的青島。惠跑跳得很快去拿杯子，輕盈的腳步讓林曉達懷念起自己健步如飛的雙腿，讀大學時他常用這雙腿與惠在操場跑步。「咔」一聲起瓶，青島罐子裡冒出麥芽香氣。林曉達給惠倒滿一杯，夾兩塊瘦肉進她的碗裡。惠打趣他今天怎麼這麼體貼，他不經意迴避了這個問題：「還記得今天什麼日子不？」惠愣住片刻，林曉達輕捏一下她的臉，扯出紙巾幫她擦嘴巴：「今天可是你生日啊，日曆上我還圈著咧……」惠驚喜地「啊」了一下，自己這段時間忙著寫材料，都已忘記今天是生日。林曉達摘下白框眼鏡，從背包小心翼翼拿出蛋糕來，小小一個，是他今天大清早就去鎮上買的。「怪不得，今早出去要比以前早。」林曉達開玩笑，說蛋糕是巡邏的時候，看到有人運蛋糕來到山裡，順便買的，話音剛落便惹了惠兩拳。
蛋糕已經就緒，兩人約定吃飽飯就一起吃蛋糕。林曉達手機響了，是板頭樹崗的人打來：「阿達，羅家兄弟在你那嗎？」林曉達起身進房間，說難道他們不守崗，跑來自己家幹嘛。對方說，今晚他們幾個村的樹崗想開個會，但是羅家兄弟還有幾個樹崗的人找不見人，打電話也聯繫不上。林曉達於是聯想起今晚瑞豐樓的宴席，卻也覺得不對路——羅家兄弟可是明確表態不去的。「我等會撥電話過去，今晚他們在外面吃飯，我得注意一下山裡的動靜。」林曉達又顫步幾下。有時屋外的春秋他真想撒手不管，他只想和惠好好坐在沙發看一場港片，王家衛或者周星馳的片子都行。回到茶几，他望向惠，惠在哭：「曉達，我們……我們回南寧好不好……準備要修地鐵了，我們回……回去看看，你不是說好久沒去動物園了嗎……」沒有像以往抱住惠，林曉達雙手捧著她的臉，眼睛望向黑白遺像里的徐學長。當初來到順發嶺是受到徐學長魂靈的號召，現在林曉達祈禱他庇佑，祈禱他給出答案。「今晚太危險，樹……不能倒下，過了今晚……」惠快要失控了，哭得更厲害：「哥哥，哥哥……我已經沒有了哥哥，你難道就能倒下嗎？」
徐學長堅毅的眼神模糊在林曉達的淚眼裡，全部變現成大三時候的回憶來。那時學職業規劃課程時有個實踐課活動，讓班裡同學派代表邀請家中親人來到班裡做職業經驗分享匯報。這堂課上，一位姓徐的學長上到講台來。他的臉上帶著刀疤，新肉剛剛長好的樣子。他和同學們分享的職業叫做「樹崗」——每天在韋頭峰持獵槍與砍伐者鬥爭，查看山林樹木的長勢，這樣的工作他已經幹了五年。林曉達和徐曼惠坐在第二排聽得津津有味。當聽到需要拿槍時，林曉達好奇舉手提問，為什麼需要帶槍。徐學長回答，上世紀九十年代，許多開發山林的公司便覬覦韋頭峰的名貴樹木。有村民拿斧頭正面對峙砍伐者，卻被自動步槍壓制，甚至倒在自己守護了一輩子的樹木底下。此後村民們便持取獵槍以防禦。徐學長繼續發言，林曉達呆滯趴在桌子上：樹木在人們鑽其取火，創造生產力後仍被人們不斷解鎖價值，無論合理與否。在這長期沒有贏家的搏鬥里，為了得取木頭的利益，人們針鋒相對，爭奪不休，甚至因此傷殺他人而不悔過。樹，樹樁是止不住淚的，當守護者在哀樂齊奏、白紗悼巾間永眠於它們的身邊，它們也會為這些再也寫不出年輪的樹無聲哭泣著，唯一能做到的便是用自己堅實的身軀存放他們的英軀，以落葉撫平他們不甘的魂靈。
和惠走在學校的廣場，惠一直在說徐學長的厲害。林曉達還沒從剛剛的課堂匯報走出來，眼神停留在深思的狀態。直到惠說，這是她親哥哥，他才慢慢回過神來：「噢，原來這個就是你哥哥啊。」惠自豪得蹦躂起來。徐學長的經歷確實傳奇，例如他還說到自己開著一輛破麵包車追擊砍伐車隊的吉普車，最後追回一批保護樹種的木材，同時還把砍伐者送入派出所里。他臉上的刀疤便是與那幫不法之徒搏鬥時，被他們手上的小刀刮傷的。
林曉達面對哭得一塌糊塗的惠，滿腦子迴響著在廣場時她高興的「我先去和哥哥吃飯啦……」，不禁潸然淚下。他依舊記得第一次來到順發嶺，就是陪同惠參加徐學長的葬禮。鑼號聲穿滿山間，送葬路上白紙片與落葉紛飛，徐學長似乎還有未竟之事業，僵硬握著拳躺在棺中。幾日前的一次追擊，徐學長騎摩托欲迅速追上砍伐者，不料摩托在轉角側翻，人車一併墜下山溝。鄉民們找到徐學長時，他還背著獵槍，被樹枝扎穿的右手抹去鮮血還能看見其握緊車把的手勢。徐學長葬在他的金絲李兄弟身邊。林曉達進山以後，每次巡邏都會經過並敬煙一根。
「我畢業就來接學長的樹崗。」惠一直在林曉達的懷裡哭，聽到他說這句話哭得更厲害。她苦心勸林曉達不要再來冒險，就如同現在茶几另一端，還在苦苦勸他不要出門。林曉達的安慰是把獵槍移動出惠的視線，他躲進房間，上好膛來，放置到不顯眼的地方去了。這次他下定決心，走近茶几，緊緊把惠抱進懷中，貼著她的淚頰：「別怕，過了今晚，過了今晚，我們回南寧去……」
蛋糕仍靜止在茶几上，山巒開始起伏著。環那公司大隊人馬已經向順發嶺進發，屋內被窩受其影響正在搖晃。雜亂的車燈們投照白光侵襲深壑，他與她的五指環扣連接在彼此掌心間。一秒、十秒、三十秒……十分鐘、二十分鐘，兩人不知兵臨城下，只知他們從來都未因為守樹這件事產生過任何距離，恰同此刻身心的緊貼，就算這之後他們變成苦命鴛鴦，分離渺渺。
起身。林曉達撐著床，透過窗看見山下路一眾白光。惠已經睡去，他輕撫惠的額頭，毅然決然拿上獵槍，挪出梯子爬上樓頂，播放起廣播來：「您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您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砰！」
喇叭被冷槍打掉了。林曉達震驚於環那的槍，大腦急速反應間，對面的廣播倒是先響起來了。他顧不得太多，儘可能快速從屋內出動。獵槍同惠軟和的背腰一樣有熟悉感，林曉達自己再背著一個喇叭出了門，撲身進草木之間。
「阿達哥，大學生！」對方的廣播開始發話：「環那公司發展山林經濟是好手啊，阿達哥大學畢業，環那廣納賢才，歡迎你這樣的人才加入哇……」林曉達猜測沒錯，冷槍絕對是叛徒打出來的（他認為環那的人不可能有槍），這把聲更讓他深信不疑——這是羅家兄弟老大的聲音。共事於樹崗，每個人林曉達都認得，包括他們的音色。現在他不能出聲，他剛剛到達一處樹樁旁，得先判斷這幫人的數量。一顆石子丟出去，立馬給樹樁引上十槍有餘。「他媽的，反骨仔還挺多……」林曉達手有些發抖了，他接著滾到第二處樹樁那頭。那裡視角好，他開了第一槍，擊中今日第一個車胎。
「糊塗啊，阿達哥！」羅家老大似乎沒有為這一槍而動容，繼續心理戰術。「順發嶺，乃至韋頭峰（這時林曉達又打爆一個車胎）的老樹，留著只能當柴燒。如果（再打爆一個車胎）不砍掉種速生桉，我們，就發（接著繼續打爆一個車胎，有人已經開始後退）不了財……」車上的人有的拿起了鋸子，卻被冷槍嚇得不敢動彈。「羅老大，還發財不？」林曉達再開第五槍，叛徒們終於忍不了朝他射擊，幸虧沒有一槍是打算要他命的，看來牢記著前輩教誨，可惜走了歪門邪道。「你們給環那當狗，環那今晚在瑞豐樓辦酒都不理睬你們，盡把傷天害理的事丟給你們做了。」話語間，第六個車胎突然爆破，人群開始動搖起來，有些少車輛已經開始倒車。最讓人群動搖的還在後面，林曉達接著說，他已經把縣林業局局長等縣林業領域有關幹部與多個林業公司官商勾結的證據收集起來，準備去縣紀委實名舉報。確有此事。惠的畢業實習，是在環那公司協助做財務，林曉達和惠的書信往來間，夾有不少的財務清單，其中不乏環那等公司向領導行賄的單條。
羅老大不以為意，現在信號塔已經中了冷槍，他林曉達報警不得，舉報也不得，現在說什麼都不過一槍了結林曉達。還說今晚就算是從他林曉達身上跨過去，他們也要把順發嶺砍光，「為燒死的速生桉報仇雪恨」。鋸子揮動，已經有金絲李開始受刑，但林曉達還在用冷槍解救著它。
林曉達倒是很冷靜。他也快沒子彈了，再朝山上的屋子望一眼。他舉起擴音喇叭來，半蹲著向對面喊去：「你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你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後果自負……」冷槍再次朝他襲來，這次甚至還擦擊他的右臂，他換左臂繼續拿擴音喇叭。
「你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你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後果自負……」
砍伐者們逐漸驚恐於陰森夜晚裡金絲李的凝注，金絲李樹真像威嚴的衛兵。這時候突然響起了警笛。霎那間，天空槍聲響起。「不許動，抱頭蹲下！」荷槍實彈的特警從他們背後舉槍，劉所長帶一部分警察側面包圍砍伐者們。他們之中只有背叛的守崗人不懂得立刻抱頭蹲下，有些好事之徒甚至想用獵槍對抗特警，最後也被制服。在林曉達爬上樓頂的那一刻，惠在床上拿起手機向縣公安局報警，這一步好棋在場的砍伐者與林曉達都沒有想到。
林曉達仍然在不停用廣播警告著砍伐者們。站守樹崗時，他是未被砍倒過的壯金絲李，他也不是孤單的金絲李。
於是沒人會記得老樹們的歷史。韋頭峰，這千里江山圖的一處，從老教材變成新課本，中間不知道刪改了多少老樹，新增了多少速生桉。一個燥熱夏天，和這些速生桉一樣，韋頭峰逐漸營養不良，從動物世界到山雞也懶得理睬的地方——草枯黃了不少，形同隔壁墳場上的枯低。山腳的鄉民們不再容忍老闆們的擴張，自己組織起護林隊，阻止他們砍伐山林。獵槍與電鋸間的鬥爭進行兩個年頭，老闆們白天再也不敢肆意出動，轉改在夜裡動工。鄉民又與其展開夜戰，老林中槍聲警告四起，驚嚇不少鳥雛。鳥能飛走，速生桉是不會跑的。那轉攻為守，鄉民在各個嶺頭設置「樹崗」，白天黑夜輪流上山值班，似堵洪水壩，雖不能把來犯者消滅乾淨，也能保得韋頭峰大致周全些。韋頭峰人多的樹崗便有十幾號人，與一個班建制相當；人最少的樹崗，順發嶺，僅有一人值守。
金絲李下的墳前多插上一根剛點的玉溪。林曉達的火機回到衣兜，他卻還得趕著回屋子吃飯。獵槍——目前墜地飛鳥的死神，在一聲尖脆的吼叫後扔出幾毫米的射鏢。飛鳥中彈，林曉達倒沒有把它當成獵物，單純的靶子用於練槍。後坐力絲毫不能與林曉達的文弱相關，人都傳縣裡修胎、補胎生意大三分之一是林曉達，或者說是他的土子彈給的。他總喜歡通過做一些高難度的事情來輔助完成自己定下的目標：讀高中，學習洛必達法則、泰勒展開，去解決高中水平的函數問題，或者以長期用獵槍來高空擊鳥，保證自己能在巡邏守林時一擊命中砍伐車隊的車輪。槍聲空谷響弱，即使有人這時撞彩來砍樹，估計也躲得老遠——可沒幾台鋸子敢靠近林曉達的順發嶺。砍伐者來到順發嶺並不會危及生命，只會車胎爆破，或肢體不致命地中彈。順發嶺貴在那成片的金絲李，國家知道其珍貴便設置了保護地帶；有些搞砍伐的知道其珍貴，還真會為了那百分之三百的利潤鋌而走險，撞上林曉達的獵槍。剛刮過鬍子，林曉達的胡茬同坡上的樹堅挺著。他半倚靠摩托車，從一處沒有遮擋的地方投射出目光，向西南方向那一片新成立的灰燼地帶望去。大片的速生桉往生於山火之中已經是前兩個風高夜的事了。舊259生產隊樹崗幾個毛小子帶著燃燒瓶摸向環那公司的林地，在投擲出心中怒火後迅速離開。老話說天道酬勤，毛小子們環著扔了十餘瓶，霎時間滿山火光沖天，當地消防隊連續作業六小時才將大火熄滅。毛小子們進了派出所，環那公司的人是不會為這場大火罷休的，昨天下午開始便殺到山腳找鄉民討說法，甚至打得不可開交。這時距離派出所民警來抓捕那幾個毛小子還不夠十二小時，帶隊的劉所長朝天鳴槍三聲加罵娘兩句，人群方才停止打鬥和騷動。林曉達聽聞從現場跑出來的守崗人說，環那的人放話要把順發嶺砍光，大有衝著林曉達來的勢頭。林曉達冷笑許久，走回屋子才發現自己也出了些冷汗：如果環那的人真來那便是大隊人馬。「阿達能知道有多少人來？」林曉達無奈，自己只是叫「曉達」，但不能對什麼事情都「知曉通達」，只能「來幾個我開幾槍」。
回家，烏雲好像被林曉達突入其來的一槍以及飛鳥的哀嚎驅散不少，回屋子的路總算多了太陽這盞路燈——臨近傍晚了。林曉達啟動摩托，險些蹭到路旁的山石。他的第二輛座駕剛換不滿一個月，可不能在關鍵時候損壞。他的第一輛摩托車是剛到順發嶺時便買下的二手貨，之後每天累計騎十幾個小時，日久終於出現排氣管的故障，排氣時管頭出聲極響，可聽性更是與重金屬搖滾相去甚遠。噪音的唯一作用便是震懾砍伐者，只要老遠聽見這辣耳的排氣聲，開車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掉頭，不然片刻就失去掉頭的機會。這匹「戰馬」壯烈捐軀在順發嶺最彎的山路上。天幕星點吸引住林曉達的目光，那是能讓他想起在上海，或是南寧的生活。他下午剛剛寄出給女友的信，每次寫信給女友的時候就是他文筆最好的時候:「從心臟流動至肺部，我經歷過血液循環。在這片綠肺總止不住遙望心臟，也止不住想念東川路那家和你吃過的米線。」困意湧上，林曉達的睡眠卻發動失敗了——車燈刺進他的眼裡，汽車的鳴叫又在對他挑釁。上膛。林曉達先對來車鳴槍，摩托隨林曉達急馳下彎，排氣聲穿透玻璃的預警讓砍伐者們膽寒，眼前微弱的摩托車燈愈來愈近，有如當陽橋上的翼德手持丈八蛇矛破陣而來。「掉頭，他媽的快！」汽車老半天才在窄如雞腸的公路轉好，落荒而逃不足十分鐘，便因視角限制撞上嶺石，發動機放煙求救起來，一行人自認倒霉，打照手電筒求過路人幫手。韋頭峰離縣城二十多公里，離山腳韋頭鎮五公里有餘，他們早已想好如何束手就擒。
林曉達也遇上麻煩。摩托在過彎時失控側翻，他及時跳車，抱著獵槍摔下路來。臉著地的同時，林曉達看著自己的戰友從坡上翻下山溝，磕碰不少。摩托哀聲嘶叫漸行漸遠，林曉達不忍傷離別，淚滴到傷口陣痛難忍。好一陣子他才從地上整理起來，及時翻滾到路側，避免一次大貨車的碾壓。這下他只能走回兩公里遠的屋子裡，砍伐者們的事故現場離他四五百米。他順著山下的煙和射光走去，走近一瞧便認出這是剛剛追擊的那幫野仔。
「夜半三更走彎，不撞石頭才怪！」林曉達持槍逼近。野仔們迅速抱頭蹲下，像是見慣被警察抓般訓練有素。林曉達扣動三下扳機，笑著說沒上子彈。他調侃這幾個哥被發動機的火燒壞腦，拿出了方才砸損的移動手機，用破皮的食指摁下拖車公司的電話：「幫你們叫拖車，有多遠就滾多遠。」野仔們便從蹲下變換跪下，這韋頭峰的張翼德此刻變成忠勇的關二爺，是神像。走回屋子已經是凌晨三點多，林曉達還是在為摩托的隕毀而痛心。他躺在床上望窗外的信號塔，撥打鎮上派出所電話，說有人深夜進順發嶺砍伐保護樹種未遂，現在可能在修車店裡維修犯罪車輛。
「順發嶺……林曉達的樹崗。出警吧，趁他們人還在店裡。」兩輛警車高笛出動，鎮上的不眠人全部集結在修車店附近圍觀抓捕現場。砍伐的倒是不慌不忙，輕車熟路就上了警車，修車店老闆倒嚇個半死，連連請求警官不要抓他，說的也是一些「我上有老下有小」之類詞句。
這夥人判了幾天幾月幾年？不甚關心，林曉達只想著好人該配好馬。受夠不方便巡邏也不方便出山買車的日子，他打電話給在鎮上工作的守崗兄弟，自譽「四肢健全的殘疾人」，想他先幫自己買一輛好摩托，發動機和排氣管不要那麼容易響，剎車好一點，開車快一點……「祥林嫂吧你。」兄弟漸漸不耐煩地「知道了知道了」，在林曉達說完一句感謝以後直接掛斷電話。
兄弟直奔武特摩托店，一進門就挑上店裡最好的一款摩托。他和老闆再三確認這輛好摩托「發動機和排氣管會不會容易響，剎車好不好，開車快不快」，老闆說哥們這新車都一個樣，他家摩托的質量相比鎮上其他幾家店好得沒邊。提車，兄弟欲啟動摩托，電話卻響起：「哥，再幫我去……去汽車站接個女朋友回來給我，你看方便不……」
「瘋了？」兄弟差點開始吼起來，說林曉達未免過分了點，跑腿買車完了還要自己給他分配對象。林曉達連忙解釋自己女朋友業已放暑假，來到這邊陪他。見兄弟打消誤會，他接著像剛剛那會描述對象的樣貌：「長直發，身穿白色休閒服，提著幾包零食和一個行李包……」林曉達準備四菜一湯給女友和兄弟接風洗塵。手觸碰到鍋鏟，鼻子輕嗅油煙，都讓他不自覺踱步至從前和女友租房子，在她下課前煮好飯菜的景況。新摩托車轟鳴聲一下就能辨出，林曉達也終於見到徐曼惠，暫停半年的紙短情長。
一槍、十槍、一百槍……三百四十九槍，三百四十九個車胎殞命於林曉達的槍下。人傳林曉達從前在部隊是狙擊手，軍伍退役轉業來到韋頭峰——林曉達嚴肅的臉突然有了些舒緩的跡象。他覺得這個有關於自己身份的傳言搞笑至極，至於「狙擊手」的謬讚那更是誇張。他渴望有一天能收住獵槍，那時金絲李們不再為慘遭電鋸橫禍擔驚受怕。停車在信號塔下，他很快就沉浸在屋內飄出的油煙當中，想像著今天自己的愛人又做了幾道好菜，會不會很辛苦。用什麼來配菜就飯呢？他前幾天趁圩剛好買了幾瓶啤酒。
稍顯破舊的鐵門上，「福」字已經陳了不少，褪落下喜慶的顏色只留低殘紅。開門。「惠啊，我回來了。」屋裡沒裝紗窗，通風不良，悶熱。林曉達在這二十來平米的平房寄存了一年，也許快有兩年吧。這期間他幾乎沒有醉氧的心境。初到順發嶺上，為了緩和頻繁砍伐金絲李的嶺頭局勢，他跟隨老守崗人苦練槍法，僅用兩三周時間便達到精準水平（隔壁樹崗的退伍老兵給的評價）。於是他每日穿身於每一顆高壯、葉紅的金絲李，碰上砍伐者不聽警告便鳴槍擊車，砍伐者隨即擊響退堂鼓，慌呼「撤退快走」。終於在遭受一次無賴污髒的挑釁後，林曉達憤怒地朝挑釁之徒開槍，精準擦破其臉皮。事後他向前輩邀功，卻被前輩扇過一巴掌。
「他罵我當是野佬，守著這兩顆破樹想當山大王，我沒要他命不錯，還擊還不得？」林曉達血怒噴張間，卻見前輩淚流握拳，短嘆一聲走出門外。後來才知道，前輩的兒子在守崗時與砍伐者近身衝突。被吐唾沫後，兒子失控地用獵槍取其性命，最後被判死刑。又一顆金絲李殘倒下地，失獨的前輩一面讓新人苦練槍法，一頭讓他們務必不能傷人絲毫。「立這樹崗守的是山裡的樹，人傷樹我們才還手，我們沒道理傷人。」前輩拍打前來道歉的阿達的肩膀，林曉達隱痛不語。他練槍時受後坐力影響挫傷肩膀，時有陣痛。自後他再也不對人開槍，而是只給修車店老闆送生意。
廚房裡展覽一幅背影。徐曼惠正在烹飪最後一道菜——腐竹炒五花肉。她好不容易才把大塊的五花肉切薄來，以便煮得更入味些。林曉達不止一次凝望著她身著白衫的背影，亦會凝望之後快速去背後擁抱她。他還是壓抑住擁抱的渴望，思慮若這段時日順發嶺或他林曉達凶多吉少，一個擁抱便是給惠的刺心傷痛，不亞於用獵槍對準自己的愛人。
惠已經回頭向林曉達走來，雙手舉著一小朵黃白色的雞蛋花，遞送往他的面前，掛在他的耳朵上。他的恍惚還是第一次以凝望惠作為源頭——以往都是扣動扳機後才產生出恍惚。雙手差點同步舉起，他去拿杯子倒水給惠：「今天的飯菜感覺比昨天更加香，因為你終於煮了一道你喜歡吃的菜。」惠接過杯子，長手指環緊杯耳朵，輕抿一口：「當然，在山裡我反倒能給咱倆改善伙食。你想啊，以前這個點我們都不愛煮飯，一溜煙就跑去朝陽吃老友粉。」林曉達往神台前的香罐里插上三支香，朝面前的遺像合手拜祭三下。朝陽的老友粉？林曉達感覺好久沒吃過——至少進山以後便沒品嘗過老友粉。他和惠同在上海讀大學，是本科時期的同學。畢業以後，惠考上了南寧當地大學的研究生，林曉達則隻身進山，參與護林。「有些日子不去南寧，忘記那家粉店在哪了。」林曉達總是感覺進山里生活太久會遺世獨立，如果現在立刻到大城市裡他可能會對霓虹燈生畏。他習慣巡邏累了，就在靜謐的樹底下用金絲李寬面的葉片蓋上眼睛，歇息打盹，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看見家人與老友的時候。他甚至還會對某一顆他倚靠著的金絲李自言自語。金絲李們都把林曉達當好友，常常吸納他的傾訴和睡眼惺忪——也是對林曉達的報恩。
林曉達接著去收拾了一下茶几，待會用茶几來吃飯。「惠，我先去樓頂開個喇叭。」惠給他搬出梯子，他抬起左腿踩上梯子，勉強拉起右腿一起上來。之前過彎摔那會的傷還沒好全，只能依靠喇叭，讓他的聲音去山裡巡邏。
「您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您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
山里晝夜有溫差，時不時會讓林曉達生病而不能去巡邏，但林曉達從來不虧待這些樹朋友。一次發燒以後，他還自掏腰包買了幾個擴音喇叭設置錄音，順梯子掛在一些比較高的樹上。有幾撥人馬上山砍樹時，聽到略沙啞卻響徹山間的廣播音，林曉達的聲音，就跟見到其本人的槍一樣，恨不得立馬跳下山去。
挪步下梯子。林曉達坐在沙發上抽褲腿，他拿出藥來，醃製一根藥味濃重的棉簽，往傷口上反覆滾擦，偶爾帶走一些硬化的，已經脫落的結痂。就像那些被砍下的樹，山火吞噬得只剩灰枝的樹，它們也有結痂——是木炭，是呼喚到嘶啞的樹樁。林曉達塗藥時發呆，直至惠把碗筷放上飯桌。「守住這片金絲李需要打爆多少個車胎？」林曉達想得出神，不禁問出聲來。今夜環那的老闆設宴瑞豐樓，邀請不少林業領域的幹部還有樹崗負責人前往，說是共商護林大計，建設生態森林公園。許多守崗人受邀，卻表示是不會去的，「只要是有腳趾頭的人都能思考得出來，環那是在用計，等著拿下順發嶺。」林曉達知道此事後不得不在夜裡加強巡邏，常常巡邏到深更，惠已經睡著很久的時候。
惠微笑拍拍他，說林曉達其實放喇叭即可，今晚就好好吃飯吧。林曉達頓時生長出許多愧疚，惠白天在屋子裡打理自己種的菜，非常愛喝奶茶的她已一個多月沒喝上奶茶，紅潤可愛的臉龐自進山以來消瘦不少。他才明白之前兄弟和他說那句「樹崗人一般不帶家屬上山」是什麼意思，沒人會讓自己的親人、愛人來戰壕中受苦，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果不是惠執意要來這邊陪他，他是不會讓惠進山的。
「動筷了。」林曉達問惠要不要喝酒，是以前他們經常在出租屋裡喝的青島。惠跑跳得很快去拿杯子，輕盈的腳步讓林曉達懷念起自己健步如飛的雙腿，讀大學時他常用這雙腿與惠在操場跑步。「咔」一聲起瓶，青島罐子裡冒出麥芽香氣。林曉達給惠倒滿一杯，夾兩塊瘦肉進她的碗裡。惠打趣他今天怎麼這麼體貼，他不經意迴避了這個問題：「還記得今天什麼日子不？」惠愣住片刻，林曉達輕捏一下她的臉，扯出紙巾幫她擦嘴巴：「今天可是你生日啊，日曆上我還圈著咧……」惠驚喜地「啊」了一下，自己這段時間忙著寫材料，都已忘記今天是生日。林曉達摘下白框眼鏡，從背包小心翼翼拿出蛋糕來，小小一個，是他今天大清早就去鎮上買的。「怪不得，今早出去要比以前早。」林曉達開玩笑，說蛋糕是巡邏的時候，看到有人運蛋糕來到山裡，順便買的，話音剛落便惹了惠兩拳。
蛋糕已經就緒，兩人約定吃飽飯就一起吃蛋糕。林曉達手機響了，是板頭樹崗的人打來：「阿達，羅家兄弟在你那嗎？」林曉達起身進房間，說難道他們不守崗，跑來自己家幹嘛。對方說，今晚他們幾個村的樹崗想開個會，但是羅家兄弟還有幾個樹崗的人找不見人，打電話也聯繫不上。林曉達於是聯想起今晚瑞豐樓的宴席，卻也覺得不對路——羅家兄弟可是明確表態不去的。「我等會撥電話過去，今晚他們在外面吃飯，我得注意一下山裡的動靜。」林曉達又顫步幾下。有時屋外的春秋他真想撒手不管，他只想和惠好好坐在沙發看一場港片，王家衛或者周星馳的片子都行。回到茶几，他望向惠，惠在哭：「曉達，我們……我們回南寧好不好……準備要修地鐵了，我們回……回去看看，你不是說好久沒去動物園了嗎……」沒有像以往抱住惠，林曉達雙手捧著她的臉，眼睛望向黑白遺像里的徐學長。當初來到順發嶺是受到徐學長魂靈的號召，現在林曉達祈禱他庇佑，祈禱他給出答案。「今晚太危險，樹……不能倒下，過了今晚……」惠快要失控了，哭得更厲害：「哥哥，哥哥……我已經沒有了哥哥，你難道就能倒下嗎？」
徐學長堅毅的眼神模糊在林曉達的淚眼裡，全部變現成大三時候的回憶來。那時學職業規劃課程時有個實踐課活動，讓班裡同學派代表邀請家中親人來到班裡做職業經驗分享匯報。這堂課上，一位姓徐的學長上到講台來。他的臉上帶著刀疤，新肉剛剛長好的樣子。他和同學們分享的職業叫做「樹崗」——每天在韋頭峰持獵槍與砍伐者鬥爭，查看山林樹木的長勢，這樣的工作他已經幹了五年。林曉達和徐曼惠坐在第二排聽得津津有味。當聽到需要拿槍時，林曉達好奇舉手提問，為什麼需要帶槍。徐學長回答，上世紀九十年代，許多開發山林的公司便覬覦韋頭峰的名貴樹木。有村民拿斧頭正面對峙砍伐者，卻被自動步槍壓制，甚至倒在自己守護了一輩子的樹木底下。此後村民們便持取獵槍以防禦。徐學長繼續發言，林曉達呆滯趴在桌子上：樹木在人們鑽其取火，創造生產力後仍被人們不斷解鎖價值，無論合理與否。在這長期沒有贏家的搏鬥里，為了得取木頭的利益，人們針鋒相對，爭奪不休，甚至因此傷殺他人而不悔過。樹，樹樁是止不住淚的，當守護者在哀樂齊奏、白紗悼巾間永眠於它們的身邊，它們也會為這些再也寫不出年輪的樹無聲哭泣著，唯一能做到的便是用自己堅實的身軀存放他們的英軀，以落葉撫平他們不甘的魂靈。
和惠走在學校的廣場，惠一直在說徐學長的厲害。林曉達還沒從剛剛的課堂匯報走出來，眼神停留在深思的狀態。直到惠說，這是她親哥哥，他才慢慢回過神來：「噢，原來這個就是你哥哥啊。」惠自豪得蹦躂起來。徐學長的經歷確實傳奇，例如他還說到自己開著一輛破麵包車追擊砍伐車隊的吉普車，最後追回一批保護樹種的木材，同時還把砍伐者送入派出所里。他臉上的刀疤便是與那幫不法之徒搏鬥時，被他們手上的小刀刮傷的。
林曉達面對哭得一塌糊塗的惠，滿腦子迴響著在廣場時她高興的「我先去和哥哥吃飯啦……」，不禁潸然淚下。他依舊記得第一次來到順發嶺，就是陪同惠參加徐學長的葬禮。鑼號聲穿滿山間，送葬路上白紙片與落葉紛飛，徐學長似乎還有未竟之事業，僵硬握著拳躺在棺中。幾日前的一次追擊，徐學長騎摩托欲迅速追上砍伐者，不料摩托在轉角側翻，人車一併墜下山溝。鄉民們找到徐學長時，他還背著獵槍，被樹枝扎穿的右手抹去鮮血還能看見其握緊車把的手勢。徐學長葬在他的金絲李兄弟身邊。林曉達進山以後，每次巡邏都會經過並敬煙一根。
「我畢業就來接學長的樹崗。」惠一直在林曉達的懷裡哭，聽到他說這句話哭得更厲害。她苦心勸林曉達不要再來冒險，就如同現在茶几另一端，還在苦苦勸他不要出門。林曉達的安慰是把獵槍移動出惠的視線，他躲進房間，上好膛來，放置到不顯眼的地方去了。這次他下定決心，走近茶几，緊緊把惠抱進懷中，貼著她的淚頰：「別怕，過了今晚，過了今晚，我們回南寧去……」
蛋糕仍靜止在茶几上，山巒開始起伏著。環那公司大隊人馬已經向順發嶺進發，屋內被窩受其影響正在搖晃。雜亂的車燈們投照白光侵襲深壑，他與她的五指環扣連接在彼此掌心間。一秒、十秒、三十秒……十分鐘、二十分鐘，兩人不知兵臨城下，只知他們從來都未因為守樹這件事產生過任何距離，恰同此刻身心的緊貼，就算這之後他們變成苦命鴛鴦，分離渺渺。
起身。林曉達撐著床，透過窗看見山下路一眾白光。惠已經睡去，他輕撫惠的額頭，毅然決然拿上獵槍，挪出梯子爬上樓頂，播放起廣播來：「您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您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砰！」
喇叭被冷槍打掉了。林曉達震驚於環那的槍，大腦急速反應間，對面的廣播倒是先響起來了。他顧不得太多，儘可能快速從屋內出動。獵槍同惠軟和的背腰一樣有熟悉感，林曉達自己再背著一個喇叭出了門，撲身進草木之間。
「阿達哥，大學生！」對方的廣播開始發話：「環那公司發展山林經濟是好手啊，阿達哥大學畢業，環那廣納賢才，歡迎你這樣的人才加入哇……」林曉達猜測沒錯，冷槍絕對是叛徒打出來的（他認為環那的人不可能有槍），這把聲更讓他深信不疑——這是羅家兄弟老大的聲音。共事於樹崗，每個人林曉達都認得，包括他們的音色。現在他不能出聲，他剛剛到達一處樹樁旁，得先判斷這幫人的數量。一顆石子丟出去，立馬給樹樁引上十槍有餘。「他媽的，反骨仔還挺多……」林曉達手有些發抖了，他接著滾到第二處樹樁那頭。那裡視角好，他開了第一槍，擊中今日第一個車胎。
「糊塗啊，阿達哥！」羅家老大似乎沒有為這一槍而動容，繼續心理戰術。「順發嶺，乃至韋頭峰（這時林曉達又打爆一個車胎）的老樹，留著只能當柴燒。如果（再打爆一個車胎）不砍掉種速生桉，我們，就發（接著繼續打爆一個車胎，有人已經開始後退）不了財……」車上的人有的拿起了鋸子，卻被冷槍嚇得不敢動彈。「羅老大，還發財不？」林曉達再開第五槍，叛徒們終於忍不了朝他射擊，幸虧沒有一槍是打算要他命的，看來牢記著前輩教誨，可惜走了歪門邪道。「你們給環那當狗，環那今晚在瑞豐樓辦酒都不理睬你們，盡把傷天害理的事丟給你們做了。」話語間，第六個車胎突然爆破，人群開始動搖起來，有些少車輛已經開始倒車。最讓人群動搖的還在後面，林曉達接著說，他已經把縣林業局局長等縣林業領域有關幹部與多個林業公司官商勾結的證據收集起來，準備去縣紀委實名舉報。確有此事。惠的畢業實習，是在環那公司協助做財務，林曉達和惠的書信往來間，夾有不少的財務清單，其中不乏環那等公司向領導行賄的單條。
羅老大不以為意，現在信號塔已經中了冷槍，他林曉達報警不得，舉報也不得，現在說什麼都不過一槍了結林曉達。還說今晚就算是從他林曉達身上跨過去，他們也要把順發嶺砍光，「為燒死的速生桉報仇雪恨」。鋸子揮動，已經有金絲李開始受刑，但林曉達還在用冷槍解救著它。
林曉達倒是很冷靜。他也快沒子彈了，再朝山上的屋子望一眼。他舉起擴音喇叭來，半蹲著向對面喊去：「你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你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後果自負……」冷槍再次朝他襲來，這次甚至還擦擊他的右臂，他換左臂繼續拿擴音喇叭。
「你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你已進入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絲李生長地帶。金絲李為國家保護樹種，請勿擅自砍伐，後果自負……」
砍伐者們逐漸驚恐於陰森夜晚裡金絲李的凝注，金絲李樹真像威嚴的衛兵。這時候突然響起了警笛。霎那間，天空槍聲響起。「不許動，抱頭蹲下！」荷槍實彈的特警從他們背後舉槍，劉所長帶一部分警察側面包圍砍伐者們。他們之中只有背叛的守崗人不懂得立刻抱頭蹲下，有些好事之徒甚至想用獵槍對抗特警，最後也被制服。在林曉達爬上樓頂的那一刻，惠在床上拿起手機向縣公安局報警，這一步好棋在場的砍伐者與林曉達都沒有想到。
林曉達仍然在不停用廣播警告著砍伐者們。站守樹崗時，他是未被砍倒過的壯金絲李，他也不是孤單的金絲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