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僥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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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祂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是那些經書道義中所說的人間太平極樂嗎?

  非也。

  非也。

  段煦能感受到那冰涼的存在順著喉管擠入他的身體,它似乎在尋找什麼,所行之處皆是血管撕裂、骨肉分離般的劇痛,而他只能用屬於桑吉的部分,將那顆愚鈍、備受蒙蔽的「佛心」剖出來,展露在觀音的千眼之下。

  這顆「佛心」,便是祂想要的,純粹的信仰。

  那位真佛降臨此地,改換了人們的記憶,將他們變成一具具傀儡,和尚、信徒、還有這座曾經盛滿了苦難的佛宮,像是編排了一出名為「信仰」的戲劇,祂只需要端坐於高台之上,就能夠看到人們對祂俯首稱臣。

  可這些「信仰」,都是假的。

  祂能被這些虛假的「信仰」取悅,那他也可以用虛假的「信仰」欺騙祂,來一出倒反天罡。

  當桑吉的囁嚅聲不再繼續,眾僧的注目下,他終於有了動作。

  手臂抵在磚石上,他勉強從地上爬起,堪堪跪坐起身。

  此刻的桑吉仍舊滿面血污,比之前更是狼狽,可令人驚異地不僅僅是桑吉仍活了下來這個事實,而是他左眼下一寸左右一條明顯的縫隙。

  隨著桑吉扭頭看向眾僧,那條縫隙也緩緩睜開,一隻瞳色黝黑的眼珠滴溜溜地上下翻轉。

  眼中倒映出這些人那青色僵硬的臉龐也難掩的驚駭之色,段煦卻覺得眼前的視野略有異樣,似乎無端多出了些許重影,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左臉皮肉似乎有股莫名的牽引繃張感,他下意識伸出手去觸碰,卻摸到了一隻陌生的眼睛。

  他賭贏了一把,活了下來,沒有變成次仁那樣可怖的模樣,卻也不遑多讓。

  而面對這一幕,反應最大的莫過於次仁。

  「次仁大師父。」

  沒等次仁開口,段煦冷笑著先發制人:「原來,是弟子錯怪了您。」

  「你!」次仁憤憤不平,卻被住持輕輕瞥了一眼,立刻住了嘴。

  隨後住持竟將目光轉向了一直在眾僧之間沉默的師兄,開口道:「我佛已明辨,看來此事確是賊人狡猾,暫且到此為止,不過……」

  住持話音一轉,那張向來死板淡漠的臉上竟然罕見地顯露出一絲不耐。

  「聽說近日妄言者甚多,甚至有不壞好心之人竊取我佛神通作惡,那人或許也另有幫手也未可知。既然次仁與桑吉受我佛大造化,此次便將功補過,將那人尋回吧。」

  這番話對段煦來說,可以說是意外之喜,給了他拿回手機和帶走師兄的機會,還能為他之後離開佛宮提供理由。

  不枉他賭這一回。

  「住持,桑吉身上有傷,可否休息幾日。」

  師兄在這時緩步從眾僧中間走到桑吉身旁,合掌問道。

  「事有緩急,再拖幾日怕是不好。」住持丹增眉頭輕抬,端是一副拒絕的姿態,「我佛有所賜福,桑吉自會平安無事,不是嗎?」

  住持這話聽在段煦耳中,令他莫名有些心中不安,可事已至此,順水推舟才是明智之選。

  「多謝住持與師兄關照,弟子定會感念我佛恩賜,將功補過。」

  他學著桑吉平日裡示弱的模樣,嘴裡嚼著那些冠冕堂皇的詞句,如果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若是讓他碰到這樣陰陽怪氣的和尚,他定會口裡罵著「禿驢」,再給他們如滷蛋般的腦袋好好開光。

  可被師兄攙著一步步走出佛宮的時候,月光下幽暗的石階在重影下模糊成一片,他突然覺得,不過轉瞬幾日而已,他的生活竟然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些還能夠玩笑的日子突然就變成了需要回望的過去。

  並不只有他一人,被他放走的袁青,身邊攙著他的熟悉的好友,變成了天葬師的年邁酒店老闆,還有今夜在佛座旁誦經的那位老和尚,那正是袁青那位「大義滅親」的父親……

  那位「真佛」的存在,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攪得一團亂麻。

  其實,袁青的話曾經讓他猶豫過,袁青的父親變成了祂的忠實信徒,甚至親手將自己的兒子送上斷頭台。

  那他的好友,桑吉的師兄,是否會在發現真相後將段煦也推到高崖之上?

  可段煦依舊不想放棄,他堅信世間沒有巧合,他有別於袁青等人特殊的情況,或許就是在這場變局中能夠拯救好友的天賜良機。


  但他也知道,今日這樣的情況已經是不可多得。

  如今他能憑藉桑吉的存在偷天換日,可事實卻是,這幾日來,屬於段煦的思維逐漸占據了主導,而今日從高崖上開始,屬於桑吉的那部分更變得越來越少。

  外面的情況尚且不明,而這座佛宮的詭異之處他估計也只是窺見了冰山一角。

  次仁那樣的畸變,和段煦臉上出現的東西,那些僧人雖驚駭卻並不詫異,如果這就是所謂的「神通」,他現在雖不能明白其效應如何,但也需小心警惕。

  一時間龐大的信息量讓他有些處理不來,今日的變故已經讓他猶在地獄邊緣走過一圈,感受到身邊人支撐的力量,他才勉強挪回他們簡陋的禪房。

  在這個過程中,師兄並未說什麼,只是在看到段煦忍痛癱倒在床上這副模樣後,如慣常般輕嘆了一聲,又為他包紮了傷口。

  做戲做真,段煦身上的傷口無不觸目驚心,有的部位因長時間的折騰甚至有些潰爛,只是對於撿回一條命的段煦而言,也算不得什麼了。

  這夜,師兄沒有再為他講經。

  直到月亮西沉,段煦仍舊沒有睡去。

  輕輕掩上禪房的木門,他挪著腳步儘量在遠離禪房的偏僻草地坐下,抬頭時卻發現這天空並無群星,只有一彎月鉤,獨懸於夜空。

  他的手上纏了幾圈棉布,堅硬又圓潤的手機邊角無意間硌在傷口上,他卻並不在意。

  這是在這個詭譎的環境中,能與他曾經的生活聯繫的最為緊密的東西。

  他也曾疑惑過,那位詭異的存在,能改換他們的記憶,變化他們的外貌甚至衣著,可偏偏卻有漏網之魚,甚至遺留了這樣的東西。

  這樣的疑惑讓他心底有著莫名的希冀,會讓他覺得,在這種東西的存在下,以人力鑄就的東西,還能夠留有一席之地,甚至還能夠保持通訊的功能,證明了在這片地區,仍然有人類的設施繼續運作,也就是說這片地區的詭異情況並非是全然覆蓋,所以即使是蜉蝣撼樹,也並非毫無希望,如果能夠摸清情況,說不定可以找到機會逃離這裡。

  至少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告訴了他,距離詭異的起始已經過去了十幾天,他帶著一絲忐忑打開妹妹的對話框,往上一翻,全都是數不清的未接通話與焦急的詢問。

  可是翻到最後,他卻面色一沉。

  段煦的妹妹鍥而不捨地想要知道他的情況,幾乎是每隔幾個小時就會嘗試著聯繫他,可是最後一條消息卻止於昨晚。

  而那時師兄拿走了桑吉的經書。

  這場持續了十幾天的單方面輸出的對話框中,唯一一條從右側發出的通話申請,卻變成了紅色的未接聽。

  禪房中,男人緩緩睜開雙眼,他身旁的床榻已經空無一人,而他卻只是翻了個身背對。

  而那青灰色的僧袍並未掩蓋出的後頸,卻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一隻鮮紅瞳孔的眼睛似是打量了正對著的空榻,肉縫開了又合,後悄悄隱匿下去,留下一片光潔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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