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當天晚上回到家，他顧不上連日來的勞累與疲倦，安慰邱雲進房睡覺後，李良安在客廳翻箱倒櫃地找出了筆和紙，又在餐桌上攤開筆記本電腦，稍稍抖擻精神，便開始了。
他一邊回憶這些年在糧庫所經歷的，那些觸及法律底線的，荒誕而令人憤怒的事情，一邊用紙和筆記錄下來，然後從他的視角，以他的理解，進行客觀而詳細的描述，最後，再灌注他自己對於糧食，對於糧庫，對於中谷儲的感情，形成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匯報。
確切地說，是控訴，對糧庫主任周建國的控訴。
儘管神情凝重，猶豫再三，但這封信終究還是在他輕輕點擊滑鼠之後，順利抵達分公司的舉報郵箱。
看著屏幕上「發送成功」的提示，不知道為什麼，李良安並沒有期待中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也並沒有因此感到高興。相反的，他有種悵然若失的感受，仿佛一切都結束了，而這一切，也包括他自己的人生。
他痴痴地盯著電腦屏幕，不知不覺間，屏幕變得模糊了，他的眼中也噙滿了淚水。
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了母親，瘦削的身影，孤獨落寞；母親轉過身，卻是一如既往地面帶微笑，那笑容始終充滿慈愛和期盼；漸漸的，母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轉而眼含淚光，掩面而泣；她依依不捨地抬頭翹望，又緩緩伸手，希望能夠觸摸到眼前的李良安，奈何已是遙不可及，只得微微搖頭，將悲痛和感傷化作一串串如雨的淚珠。
頃刻間，母親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父親生前的模樣。
然而，父親的面孔卻是住院時的那般憔悴，沒有了往日的精神，再也嚴肅不起來了；李良安想要努力回憶起父親曾經嚴肅認真的模樣，但他此時才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有認真仔細地觀察過父親的面容，父親也很久沒有嚴肅地對他說過，曾經那些一直掛在他嘴邊的話。
此時的李良安後悔莫及，又愧疚萬分。因為他此時已經走上了一條，和父親心中所想不一樣的道路。
從他對22倉的事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從他對周建國逆來順受聽之任之，冥冥中，他就已經在與他們同流合污。儘管他身不由己，儘管他人微言輕，但有些事，不與為敵，皆為幫凶。更何況，這一次，他是赤裸裸地收了王軍的「捐贈」。
原來，父親住院期間，李良安「意外」收到的那筆醫藥費，捐贈人正是王軍的弟弟，王明。
之所以這麼輕易就能夠查到捐贈人，是因為李良安心裡清楚，他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在這生生死死、來來往往的醫院，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他；而但凡他開口借錢，諸位親朋也都慷慨解囊，沒有必要再搞匿名這一出；在這熙熙攘攘的名利修羅場，李良安也知道，慈善家畢竟是少數，而如果不是真正的做慈善，大概也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等他去尋找這份恩情。
當然，也得益於李良安的知恩圖報，才能如此順理成章。
對於這件事，李良安也絲毫不避諱，將其一五一十全都寫進了那封信里。他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就這樣，李良安收起筆記本電腦，關上客廳的燈，懷著複雜的心情，緩緩走進了房間。
然而，這封信已經發出幾天，分公司卻並沒有任何回應，石沉大海，反而更讓李良安忐忑不安。
又過了幾天，李良安從周建國口中得知，分公司要來東茂庫檢查，但李良安不知道這個檢查，和他那封信有沒有關係。
「來來來，我跟你們說啊，分公司檢查組明天就來了啊……」周建國急忙叫來趙慶華和李良安，對他們說，「你們讓各部門馬上動起來，都打起精神……」
「明天就來？」趙慶華吃驚道，「這麼急嗎？」
「這次檢查本來就是不打招呼！」周建國嚴肅地說，「這還是分公司有人悄悄透露給我的，我一聽說，就叫你們來了，會後抓緊時間去準備吧。」
「那這次檢查……」李良安還惦記著自己的那封信，所以吞吞吐吐地試探道，「檢查什麼呢？」
「方方面面……」周建國對二人說，「常規的肯定有糧食的數量質量，帳實相符，然後就是糧庫的購銷啊、接待啊、財務那些，反正就是經營過程中的方方面面，所以才把你們兩個都叫過來。」周建國想了一會兒，又看著李良安，「你趕緊安排一下明天的接待，雖然說是不打招呼，但是該有的待客之道還是要有的，別太簡陋，也別超過規格，這些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李良安默默地聽著，緩緩點了點頭。
「那12倉？」趙慶華趕緊問道，他看了看周建國，又看了看李良安，最後又看向周建國。
「12倉怎麼了？」周建國剛說完，他才想起來什麼，於是連忙反問道，「出庫的批覆還沒下來嗎？」
「沒有哇！」趙慶華面露難色，「我也一直在催分公司，但就是不見動靜。」
周建國臉色突然有些凝重，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而後抬頭問道：「那12倉現在出了多少？還有多少？」
「這陣子一直在下雨，出庫速度倒是沒那麼快，應該只出了一半，3000噸左右。」趙慶華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那現在也不可能補倉了……」周建國微微搖頭，自言自語道，接著又嘆了口氣，略顯無奈地說：「那就關倉鎖門吧，門口用薄膜封一層，就說是熏蒸。」最後又仿佛是在安慰趙慶華，輕輕說道：「也不一定就進倉！封著吧！」
一提到12倉，李良安便心頭一緊。
因為在那封信中，李良安也提到了12倉，明確地指出了自己鑰匙失而復得的事，也就明確地表明了以陳頂新的事實。
這時，李良安又突然有種預感——這次的檢查，和自己的舉報信，有著某種聯繫。
不知道為什麼，李良安心中仿佛有種大限將至的豁達與痛快，他甚至開始期待著明天檢查組的到來。
第二天，飛馳的列車穿行在此起彼伏的丘陵之間，很快又駛入一段隧道。
昏暗的車廂中，中年男人正在打電話，窗外的隧道照明燈一晃而過，微弱的光線在金絲眼鏡上匆匆划過。
「嗯，快到了……」男人低聲對電話說道。
「嗯……我知道……一定完成任務……」
「不……不能吧……怎麼說他還是個糧庫主任，我們好歹是分公司派過來的……」
「首要任務肯定不會忘，其他的，要是能在我這裡了結，那不是更好嗎……」
男人說著說著，卻露出一絲苦笑。
掛斷電話後，列車也穿過了隧道，露出了男人的真容。
中年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伍磊。曾經短暫的東茂直屬庫倉儲保管科的科長，現如今是東谷儲分公司倉儲處的副處長。
「小劉，咱們快到了，收拾一下，準備下車了。」伍磊心不在焉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對身旁的年輕男子說。
「為了保險起見，我就不跟您一起走了吧……」年輕男人微笑道，「我還有自己的事，等到事情辦完了，咱們到分公司再見吧。」
「行，這樣也好……」伍磊轉頭看著年輕男子，「那你自己小心，剛開始這幾天，你還可以到處逛逛，感受一下公費旅遊是什麼感覺。」
「這一趟？」年輕男子不以為然，「這裡要是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哪裡還有心思玩喲！」
「呵！別感傷了！感傷還輪不到你，也輪不到我，你呀，只要把該做的事做完了，該幹嘛還是去幹嘛！」
說話間，列車已經緩緩停了下來，伍磊喊上左右檢查組的隨行同伴，紛紛跟上行人的步伐，年輕男子則跟在人群最後，緩緩走出了車廂。
趙慶華正帶著糧庫眾人，在車站前焦急地等待。
見到伍磊一行人，他便連忙上前寒暄起來：「哎呀伍處……一路上辛苦了！」
「哪裡的話……不辛苦……不辛苦……」伍磊輕輕握著對方的手，連連微笑道，「動車還是蠻舒服的，只不過勞煩趙主任跑這一趟……」
「應該的……應該的……」趙慶華也是笑臉相迎，「沒想到伍處能夠再次來咱們東茂直屬庫，看來，伍處和東茂有緣吶！」
「是啊，我也沒想到哇……」伍磊點頭感慨道，「當初在東茂直屬庫，多虧了周主任和趙主任照顧，哎對了，周主任怎麼樣？還好吧？」
「好好好……」趙慶華順勢指向路旁的汽車，說：「走走走……這就帶你去見周主任，剩下的話，咱們路上慢慢說……」正要彎腰進車的趙慶華突然又站直了，四下張望了一番，又問伍磊：「你們不是七個人嗎？」說完，他又再次確認道，「是七個人吧？」
「沒有啊……」趙慶華眨了眨眼，一臉疑惑，召開臂膀掃了一圈，說道：「人都在這裡了，六個，我這裡還有證明文件呢，您要看看嗎？」
「不不不……應該是出站的時候，我看錯了……」趙慶華微笑道，「沒事沒事……走走走……」
說著，一行人被安排妥當，三輛汽車浩浩蕩蕩朝著糧庫駛去。
他一邊回憶這些年在糧庫所經歷的，那些觸及法律底線的，荒誕而令人憤怒的事情，一邊用紙和筆記錄下來，然後從他的視角，以他的理解，進行客觀而詳細的描述，最後，再灌注他自己對於糧食，對於糧庫，對於中谷儲的感情，形成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匯報。
確切地說，是控訴，對糧庫主任周建國的控訴。
儘管神情凝重，猶豫再三，但這封信終究還是在他輕輕點擊滑鼠之後，順利抵達分公司的舉報郵箱。
看著屏幕上「發送成功」的提示，不知道為什麼，李良安並沒有期待中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也並沒有因此感到高興。相反的，他有種悵然若失的感受，仿佛一切都結束了，而這一切，也包括他自己的人生。
他痴痴地盯著電腦屏幕，不知不覺間，屏幕變得模糊了，他的眼中也噙滿了淚水。
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了母親，瘦削的身影，孤獨落寞；母親轉過身，卻是一如既往地面帶微笑，那笑容始終充滿慈愛和期盼；漸漸的，母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轉而眼含淚光，掩面而泣；她依依不捨地抬頭翹望，又緩緩伸手，希望能夠觸摸到眼前的李良安，奈何已是遙不可及，只得微微搖頭，將悲痛和感傷化作一串串如雨的淚珠。
頃刻間，母親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父親生前的模樣。
然而，父親的面孔卻是住院時的那般憔悴，沒有了往日的精神，再也嚴肅不起來了；李良安想要努力回憶起父親曾經嚴肅認真的模樣，但他此時才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有認真仔細地觀察過父親的面容，父親也很久沒有嚴肅地對他說過，曾經那些一直掛在他嘴邊的話。
此時的李良安後悔莫及，又愧疚萬分。因為他此時已經走上了一條，和父親心中所想不一樣的道路。
從他對22倉的事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從他對周建國逆來順受聽之任之，冥冥中，他就已經在與他們同流合污。儘管他身不由己，儘管他人微言輕，但有些事，不與為敵，皆為幫凶。更何況，這一次，他是赤裸裸地收了王軍的「捐贈」。
原來，父親住院期間，李良安「意外」收到的那筆醫藥費，捐贈人正是王軍的弟弟，王明。
之所以這麼輕易就能夠查到捐贈人，是因為李良安心裡清楚，他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在這生生死死、來來往往的醫院，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他；而但凡他開口借錢，諸位親朋也都慷慨解囊，沒有必要再搞匿名這一出；在這熙熙攘攘的名利修羅場，李良安也知道，慈善家畢竟是少數，而如果不是真正的做慈善，大概也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等他去尋找這份恩情。
當然，也得益於李良安的知恩圖報，才能如此順理成章。
對於這件事，李良安也絲毫不避諱，將其一五一十全都寫進了那封信里。他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就這樣，李良安收起筆記本電腦，關上客廳的燈，懷著複雜的心情，緩緩走進了房間。
然而，這封信已經發出幾天，分公司卻並沒有任何回應，石沉大海，反而更讓李良安忐忑不安。
又過了幾天，李良安從周建國口中得知，分公司要來東茂庫檢查，但李良安不知道這個檢查，和他那封信有沒有關係。
「來來來，我跟你們說啊，分公司檢查組明天就來了啊……」周建國急忙叫來趙慶華和李良安，對他們說，「你們讓各部門馬上動起來，都打起精神……」
「明天就來？」趙慶華吃驚道，「這麼急嗎？」
「這次檢查本來就是不打招呼！」周建國嚴肅地說，「這還是分公司有人悄悄透露給我的，我一聽說，就叫你們來了，會後抓緊時間去準備吧。」
「那這次檢查……」李良安還惦記著自己的那封信，所以吞吞吐吐地試探道，「檢查什麼呢？」
「方方面面……」周建國對二人說，「常規的肯定有糧食的數量質量，帳實相符，然後就是糧庫的購銷啊、接待啊、財務那些，反正就是經營過程中的方方面面，所以才把你們兩個都叫過來。」周建國想了一會兒，又看著李良安，「你趕緊安排一下明天的接待，雖然說是不打招呼，但是該有的待客之道還是要有的，別太簡陋，也別超過規格，這些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李良安默默地聽著，緩緩點了點頭。
「那12倉？」趙慶華趕緊問道，他看了看周建國，又看了看李良安，最後又看向周建國。
「12倉怎麼了？」周建國剛說完，他才想起來什麼，於是連忙反問道，「出庫的批覆還沒下來嗎？」
「沒有哇！」趙慶華面露難色，「我也一直在催分公司，但就是不見動靜。」
周建國臉色突然有些凝重，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而後抬頭問道：「那12倉現在出了多少？還有多少？」
「這陣子一直在下雨，出庫速度倒是沒那麼快，應該只出了一半，3000噸左右。」趙慶華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那現在也不可能補倉了……」周建國微微搖頭，自言自語道，接著又嘆了口氣，略顯無奈地說：「那就關倉鎖門吧，門口用薄膜封一層，就說是熏蒸。」最後又仿佛是在安慰趙慶華，輕輕說道：「也不一定就進倉！封著吧！」
一提到12倉，李良安便心頭一緊。
因為在那封信中，李良安也提到了12倉，明確地指出了自己鑰匙失而復得的事，也就明確地表明了以陳頂新的事實。
這時，李良安又突然有種預感——這次的檢查，和自己的舉報信，有著某種聯繫。
不知道為什麼，李良安心中仿佛有種大限將至的豁達與痛快，他甚至開始期待著明天檢查組的到來。
第二天，飛馳的列車穿行在此起彼伏的丘陵之間，很快又駛入一段隧道。
昏暗的車廂中，中年男人正在打電話，窗外的隧道照明燈一晃而過，微弱的光線在金絲眼鏡上匆匆划過。
「嗯，快到了……」男人低聲對電話說道。
「嗯……我知道……一定完成任務……」
「不……不能吧……怎麼說他還是個糧庫主任，我們好歹是分公司派過來的……」
「首要任務肯定不會忘，其他的，要是能在我這裡了結，那不是更好嗎……」
男人說著說著，卻露出一絲苦笑。
掛斷電話後，列車也穿過了隧道，露出了男人的真容。
中年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伍磊。曾經短暫的東茂直屬庫倉儲保管科的科長，現如今是東谷儲分公司倉儲處的副處長。
「小劉，咱們快到了，收拾一下，準備下車了。」伍磊心不在焉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對身旁的年輕男子說。
「為了保險起見，我就不跟您一起走了吧……」年輕男人微笑道，「我還有自己的事，等到事情辦完了，咱們到分公司再見吧。」
「行，這樣也好……」伍磊轉頭看著年輕男子，「那你自己小心，剛開始這幾天，你還可以到處逛逛，感受一下公費旅遊是什麼感覺。」
「這一趟？」年輕男子不以為然，「這裡要是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哪裡還有心思玩喲！」
「呵！別感傷了！感傷還輪不到你，也輪不到我，你呀，只要把該做的事做完了，該幹嘛還是去幹嘛！」
說話間，列車已經緩緩停了下來，伍磊喊上左右檢查組的隨行同伴，紛紛跟上行人的步伐，年輕男子則跟在人群最後，緩緩走出了車廂。
趙慶華正帶著糧庫眾人，在車站前焦急地等待。
見到伍磊一行人，他便連忙上前寒暄起來：「哎呀伍處……一路上辛苦了！」
「哪裡的話……不辛苦……不辛苦……」伍磊輕輕握著對方的手，連連微笑道，「動車還是蠻舒服的，只不過勞煩趙主任跑這一趟……」
「應該的……應該的……」趙慶華也是笑臉相迎，「沒想到伍處能夠再次來咱們東茂直屬庫，看來，伍處和東茂有緣吶！」
「是啊，我也沒想到哇……」伍磊點頭感慨道，「當初在東茂直屬庫，多虧了周主任和趙主任照顧，哎對了，周主任怎麼樣？還好吧？」
「好好好……」趙慶華順勢指向路旁的汽車，說：「走走走……這就帶你去見周主任，剩下的話，咱們路上慢慢說……」正要彎腰進車的趙慶華突然又站直了，四下張望了一番，又問伍磊：「你們不是七個人嗎？」說完，他又再次確認道，「是七個人吧？」
「沒有啊……」趙慶華眨了眨眼，一臉疑惑，召開臂膀掃了一圈，說道：「人都在這裡了，六個，我這裡還有證明文件呢，您要看看嗎？」
「不不不……應該是出站的時候，我看錯了……」趙慶華微笑道，「沒事沒事……走走走……」
說著，一行人被安排妥當，三輛汽車浩浩蕩蕩朝著糧庫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