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追亡逐北
「白馬義從翻過山頭，到前面堵上！給我片下來一塊五花三層的肉！」一名將校揮動手中長劍，興奮的大叫，斑白的鬍鬚興奮的顫抖。
大霧中，在一面紅色旌旗的引導下，一支白衣白甲的馬隊呼嘯而出，衝過一個山包。一匹匹白馬好像掀起的雲浪，隨著馬鈴聲有規律的起伏；笠形盔上插著的白色花翎被風壓倒，發出簌簌的聲響。
「公孫將軍這麼盡力，鄙人就不與您爭功啦。」另一名將校撥馬上前，捋著鬍鬚，笑道。
「哎李兄，別客氣嘛！放出小子們好好打一場圍子唄！到時候功勞平分，這麼大的兔子能給新的一年開個好頭！」公孫將軍抖了抖耳朵，馬尾巴興奮的晃著。
很難看見這位已過不惑之年的將領有像今天這麼興奮的時候了。在北頭和帖墨兒尅了大半輩子，這麼輕鬆的仗實在不多見。
李總兵心裡想著，嘴角洋溢著勝利的喜悅，揮手示意兒子。
一名青年軍官上前，拱手施禮道：「爹，有何吩咐。」
「茂壽啊，你帶三百家丁協助你公孫伯伯作戰。」
「得令！」青年軍官戴上頭盔，但是夾上了鬍子，不得不重新戴上，幾個箭步飛身上馬，揮旗調度軍隊。
全副武裝的士兵跳上戰馬，搭上勁弩，填充火藥，盾牌上懸掛著縮短的三眼銃，在山下疾馳而去。
「環和啊，你怎麼不跟去？」李總兵發問，取出了一隻望遠鏡，拉長，看向山坡另一側。
「我和那些小輩爭什麼啊！全光已經去了，讓他們玩去吧。」公孫將軍取出一個牛角的行軍壺，擰開蓋子，猛灌了一口。
「都是虎父無犬子啊？哈哈！」兩名身經百戰的將軍彼此相視而笑。
公孫暉，字環和，半獸人馬，營州青丘人，是古老的公孫家族的分家。龍佑十五年進士，早年曾隨岳衡岳武穆大破「鑌鐵」殘部，現任大濱衛指揮僉事，兼烈烽總兵。
李汝衡，字秉梁，博恩人族，營州銀州人，龍佑十九年進士，曾平定「麼胡爾」三衛叛亂，現任銀州衛指揮僉事，銀州總兵。
這兩位將軍率部入金官作戰，一路勢如破竹，直接擊垮了扶桑的主力部隊，現在扶桑軍龜縮在碉堡里，想解決他們非常困難，於是這兩位擅長騎兵作戰的老將就閒下來了。
好不容易那位突然得勢的老鄉千目輪下令，兩人正摩拳擦掌，準備再一次橫刀立馬，三盪三闕時，才發現這就是一個給他寶貝兒子收尾的任務！結果千目慎那小子還把敵人引走了！
兩人商量快馬加鞭的去唄，但是到的時候那個本應該很穩重的年輕人卻被他弟弟慫恿的領著八百人上了！關鍵是還贏了？！
兩位中年人這叫一個鬱悶，還讓不讓人痛痛快快的砍一波啊。
終於，千目慎那小子心裡沒底了，派人來求救了。兩位將軍本來還想墨跡一會的，但是兩人很快發現這種行為像極了在鬥氣的小毛孩。所以兩人在大笑之中領兵出寨，直奔老龍尾巴。
到了老龍尾巴，兩人一看，這大魚早就把鱗颳了，內臟去了，太貼心了！於是兩人根本沒放在心上，就當是一場圍獵了，所以各派一個兒子出去浪去了。
公孫瑛，字全光，公孫暉長子，百戶參將，「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他真的像一塊玉一樣溫和，飄如游雲，矯若驚龍，嚴謹中帶著果敢。
李慕柏，字茂壽，李汝衡四子，游擊。年僅十七歲，初生牛犢不怕虎，有萬夫不當之勇，曾在一次比賽中拍馬衝下山坡，拔下旗幟，受到皇帝的讚賞，賞賜玉扳指一枚，青李一籃。但是他毛毛躁躁的，其父時常指責他這一點。
兩位將軍像兩桿旌旗一樣矗立在山丘之上，看著山下兩支騎兵遠去的塵霾，不知是否想起少年時鮮衣怒馬，渴望封狼居胥，石勒燕然的那個自己？
「哇塞！方大人，您的箭法可真精湛！三箭三人，而且還是騎射！」蒲韻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裡充滿了崇拜。
「哎呀沒什麼啦，小韻你看看這張弓就知道了。」方霖笑了笑，將手中反彎弓遞過去，正是李慕梅的新款硬弓。
「啊……好沉，方大人，這玩意性能得槓槓滴吧？」蒲韻單手接過，結果重心不穩，差點給她拽下馬來。
「那是自然！演算成立後，這一箭轟入敵人軀殼，強大的衝擊可以直接震碎臟器，立刻斃命！」
「哦哦……方大人，還是還給您吧，這硬體咱是真駕馭不了。」
「沒事啦小韻，天道酬勤嘛，我記得你的手勁不是很大的嗎？」方霖接過弓，把它放進櫜鞬里。
「什麼嘛……也就平時揍一下其他同僚。」
「那小韻，你可有中意之人？」突然方將軍問出這樣唐突的話。
方霖一臉壞笑，很顯然這句話越界了，不過兩人的關係還算不錯，所以方將軍也敢大膽的問一個少女這個問題。
蒲韻就算年紀輕輕敢馳騁沙場，但一聽到這句話當時臉刷唰的一下紅了：「哎哎哎方大人……這個不能說，小姐還沒出閣，小女……還沒想過這些……」
方霖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蒲韻早就過了及笄之年，怎麼可能沒有意中良人，潤玉阮郎呢？
豐鏡道，原野。
立花鑒廉的軍隊再一次撒丫子的跑在這條道路上，後面的一支狂妄的追兵好像打獵一般，肆意的殺害著他的將士。
在曾經的那個路口，一支白馬精銳騎兵突然從迷霧中殺出，戰馬前腿上懸掛的三眼銃一齊開火，鐵砂轟在混亂的足輕陣中，造成的巨大聲響使馬匹受驚，衝下泥地。白色騎兵手持馬槊，戰刀反覆的穿插步兵的陣列。
不斷有足輕被射倒，身後白馬疾馳，飛劍寒光一閃，削下左耳，被追兵裝進布袋。
立花鑒廉的素日羅和身邊十餘名旗本奮力衝殺，奪路而出，被追殺了一個時辰，己方不知有多少人被殺，不知有多少人掉隊，可是他所見的敵人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更加興奮，好像聞到鮮血而追蹤受傷獵物的野獸。
他的雷切上只有一次沾上了鮮血，還是砍翻了一名白馬義從的馬。
他和十餘名旗本面面相覷，環顧四周，追兵沒有了，身邊將士也沒有了。
幾人在大霧之中靠在一個彈坑中休息，把馬匹放開，一人看守。
紀文守大人拔出雷切，刀刃處映出了自己疲憊的臉，沾滿血污和淤泥的鬍鬚。
素日羅想必也是累了，在雷切中不再出來。
他抬眼看著這些疲憊的旗本，心中萬分悲涼。
忠左衛門左臂中槍，正在痛苦的呻吟，如果得不到及時的救治，恐怕以後再也射不了箭了。
十助目光呆滯，顯然是累了。右眼纏著鮮血淋漓的繃帶。
平八郎渾身顫抖，在一張潔白的布片上沾血寫著字，想必是給身在新山之町的妻兒交代著什麼。
小平太雙手覆面，哭聲令人心悸。鬼角斷了一截，雖然沒有重傷，但是灰頭土臉的。畢竟他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啊。
「主上……我們……有吃的嗎？」小平太弱弱的抬起頭問道，「拙者的兵糧丸……弄丟了。」
「呃，讓我找找。」立花鑒廉作為一名優秀的指揮官，甘願與士兵同甘苦。
可是他翻遍了身上的口袋，只找到一張染著血的昆布。其他的在戰鬥中已經遺失。
其他幾人湊合湊合，幾個兵糧丸，乾魚，昆布，浸了醋或鹽的布條，被放在了一塊甲片上。當然，還有水袋。
一名武士努力的吐出一口火，總算是把乾柴引燃了，然後癱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另一名武士在甲片上加上一道晴明紋，防止煙霧出去。
短時間內，一股腥味透了出來，忠左衛門用漆器木碗盛了一大碗昆布湯，和乾魚，兵糧丸一起給立花鑒廉遞了過去。
立花鑒廉本想拒絕，但看大家的目光估計是如果自己不吃大家也不會動筷，於是接過碗喝了一口湯。
又咸又苦，還帶著砂子。
「來，平太！你不是餓了麼？你先吃！」立花鑒廉把沒動過兵糧丸遞到他面前。
「啊？主上這我怎麼敢接啊！」
「吃，這是命令！」
「拙者一生不忘主上之恩！」小平太聽聞後立馬接過，激動的流著眼淚，把整個兵糧丸塞進嘴裡，看來是真餓了。
周圍的武士們看見這一幕，痛苦中擠出了一抹微笑，紛紛開始補充能量。
立花鑒廉看著眼前又累又餓的將士們，幾滴清淚划過滄桑的臉頰，滴進熱騰騰的湯碗中。
他居然流淚了。
自己從來沒打過這麼苦的仗。幾天一路奔襲，疲勞且輕敵遭到埋伏，頭腦發昏的走錯了路，結果還被一個寨子擋在面前，然後被包圍，突圍，現在和部隊走散。
這些武士……本不該來這裡受罪的。
大友家派遣海軍，可是上岸的陸軍只有他這一支。立花軍登陸時，金官局勢隨著曌軍介入後大逆轉，前線連連敗退，可是他卻認為是自己人戰鬥力不行，結果他錯了。
自己精挑細選的兩千餘名旗本武士，其中有三百多人是有號的戰將，其中甚至有五名劍豪伊藤自在齋的徒弟，大石侍久就是其中一個。出征時立花山城下町民夾道送別，氣勢如虹。
可是，他親眼看著那幾名劍豪弟子，有的被一劍戳穿，有的被亂刀砍死，被雷法砸成焦骨。
……被一箭穿胸。
檀王廟前，那女子射了四十幾箭，送了三十幾名英勇的武士去見彌照樹神。
一息之間，一色家兩名家臣倒地，氣絕身亡。
其餘武士和陰陽師，死的死，降的降。
可是曌軍呢？
他所見到的，原野遇襲時陣亡三十餘人，在逃亡路上用雷電殺死了一個沒藏住的斥候。
壇王廟前……在他和一色軍的通信中……
而整場戰鬥結束，一共擊殺五人。
就是老龍尾巴暗堡被數千人包圍的五人。
滿打滿算總共四十人。
他估計一色軍已經陣亡八百餘人，自己的本隊陣亡五百三十七人。
這是一個亞夏賽區的差距嗎？！
他望著狼吞虎咽的武士們，沉默不語。
湯涼了。
突然遠處傳來馬蹄聲，幾人警覺的站起，發現一隊騎兵正在靠近，好像是赤梁軍隊，隱隱傳來叫喊聲。
立花鑒廉下定了決心。
「給我備馬。」
「主上，您……」
「我把他們引走，大部隊估計已經到達海邊了，來島大人會來接應我們，」立花鑒廉看向遠處，「不知道加藤那邊怎麼樣了。」
「主上，您撤退吧！我們來殿後！」
「痴子！我是為了讓您們可以回家和家人們在一起！我自有分寸！」立花鑒廉伸出顫抖的手，指了指海邊的方向，「往那邊跑，不要走大路。」
「儘管放心，我會用那些戰敗者的方法。你們是公方大人的名刀，一定要完整的回去。」
武士們紛紛下拜，哭泣著別了主君。
立花鑒廉一人騎著一匹棗紅馬，走出迷霧，用流利的赤梁語說道：「唐土人！筑紫島之雷神在此！敢不敢和我決一死戰！」
騎兵聽聞後立馬加速衝來。
「生擒立花鑒廉！」
立花鑒廉狠狠夾了一下馬肚子，戰馬飛速向反方向跑去，後面的白馬義從窮追不捨。
跑到一處山包後，突然迎面衝來一將，手持畫杆方天戟，奔著他的面門刺來，帶著陣陣雷電。
立花鑒廉雷切一晃，二馬錯蹬，過了兩招，可那將撥馬而回，與白馬義從一道掩殺而來。
沒跑幾步，兩側再次衝出兩人，手持馬槊直奔馬腿，立花鑒廉狠狠地勒了馬的轡頭，戰馬躍起。
說時遲那時快，兩桿馬槊向上一挑，鋒利的槍刃劃開了馬肚子，戰馬一聲哀鳴，倒下。
立花鑒廉從馬上摔落，在路上翻滾，剛要起身，便被一把鋒利的飛劍頂住腦門。
「你是……那個乘蓮座的倭酋？」手持方天畫戟的將校趕來，用生硬的扶桑語問他。
「正是。」
「他的部下估計沒逃遠，搜！」
立花鑒廉心一橫，此前他在扶桑，除了對他的主君外，還沒有這樣做過。
他跪下了。
「鄙人是這次突襲的主將，我向你們繳械，還請放過我的部下，放他們回扶桑。」
幾名赤梁軍官互相看了看，一片寂靜。突然爆發出尖銳的大笑。
甚至一名年輕的軍官笑得跌下馬來。
其中一名儒雅的將領定了定心神，冷笑一聲，用熟練的扶桑語說道：「這個倭酋真有意思……還沉浸在貴族戰爭的夢幻中嗎？太天真了。」
「押走。」另一名鬍子拉碴的軍官揮手道。
立花鑒廉就這樣反綁了雙手，穿了琵琶骨，被兩名軍士狠狠地摁在地上。
他不明白，在扶桑，往常的時候，他的敵人戰敗時，為了保護軍隊撤退，敵方的主將就會走出陣營，親自投降。
自己也不會刁難他，好酒好魚的招待，事後再議撤退，獻城，城將切腹之事。
可是……這些唐土人好像完全不懂！可那才是戰爭的浪漫啊！
壇王廟，營寨。
「如果少爺想看看的話，也可以進來觀摩鄙人的一溜十三招。」陳臣帶上手套，「既然他不交代……就把他的嘴撬開。」
陳臣脫下盔甲，向一座半下沉的地窖走去。
用刑嘛……自己還是不必去了。千目慎想著，坐在了外面，聽著裡面斷斷續續的談話。
「看清楚形式……你只是一個足輕，沒有人……救你的。」
「你的孩子……你如果……回不了家……妻子遭遇什麼……」
「這麼忠誠？你還年輕……襠下那玩意……你妻子……吧？」
「來，讓我看看你還能挺到什麼時候！」
裡面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驚飛了樹上的老鴰。慘叫傳到廟中，雙臂抽筋的李慕梅直接給嚇醒了。
「我招！啊啊啊啊！！！我全說！」
千目慎看了看周圍的家丁，他們的臉上都冒著冷汗，連魏臻這位百戰老將都面如黃土。
陳臣推開門走了出來，微眯著眼，好像很享受，緩緩的脫下手套，放置廟前的一處下馬石上。
身後兩名顫抖的兵士架著那名披頭散髮的足輕走了出來，那年輕的可憐蟲屎尿流了一地，一塊兜襠布在地上拖行，他不停的哭，已經語無倫次。
「來島家的水軍在被我們擊敗後一直在霸川沿海徘徊，這次突襲應該是他們運載過來的，並且了解到他們會在霸川沿海接應立花部，然後沿著海岸線北上，接應加藤部。」
「他……一個小兵怎麼知道那麼多？」汪岫回過神來問道。
「可能因為痛苦，他支吾了幾個扶桑詞，我猜的。我猜的沒錯吧？」陳臣最後一句是扶桑語，對那名足輕說的。
足輕顫抖點了點頭。
眾人駭然。
千目慎大著膽子問道：「子聆兄……您怎麼學的刑訊？」
陳臣先是沉默不語，然後吐出了三個字：「感興趣。」
眉目中流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情感。好像絕望，好像享受，好像悲哀，又好像瘋狂。
可能這就是陳臣被同僚排擠的原因吧？
「那就交給江提督吧，他上次在霸川把來島海賊殺的大敗。」魏叔端著煙杆，吐出了一個小小的煙圈，「把那足輕關起來，管吃喝，療傷，怪可憐的。」
豐鏡道，與赤梁接壤處，一處水寨。
遠處一隻紙鳶飛來，望樓上一名傳令兵迅速接住，看著上面的三條炭跡，知道是加急加密，火速奔向大帳。
端坐帳中之人讀後，背鰭一顫，頓時大喜。
他用長滿魚鱗的手拔出佩刀，快步走出大帳。
「將士們！那些來島水寇在被我們打成孫子後，又回來了！這次還是來接應人的！」
他頓了頓，看向遠處的海霧。「這次，我們要給他們來出好節目！不能落後於主力部隊！蓬萊！」
「蓬萊！蓬萊！蓬萊！」士兵們拍打著甲板，呼號。
這處半隱藏在山崖中的小港口，傳來陣陣號角。
有反應了。
大霧中，在一面紅色旌旗的引導下，一支白衣白甲的馬隊呼嘯而出，衝過一個山包。一匹匹白馬好像掀起的雲浪，隨著馬鈴聲有規律的起伏；笠形盔上插著的白色花翎被風壓倒，發出簌簌的聲響。
「公孫將軍這麼盡力，鄙人就不與您爭功啦。」另一名將校撥馬上前，捋著鬍鬚，笑道。
「哎李兄，別客氣嘛！放出小子們好好打一場圍子唄！到時候功勞平分，這麼大的兔子能給新的一年開個好頭！」公孫將軍抖了抖耳朵，馬尾巴興奮的晃著。
很難看見這位已過不惑之年的將領有像今天這麼興奮的時候了。在北頭和帖墨兒尅了大半輩子，這麼輕鬆的仗實在不多見。
李總兵心裡想著，嘴角洋溢著勝利的喜悅，揮手示意兒子。
一名青年軍官上前，拱手施禮道：「爹，有何吩咐。」
「茂壽啊，你帶三百家丁協助你公孫伯伯作戰。」
「得令！」青年軍官戴上頭盔，但是夾上了鬍子，不得不重新戴上，幾個箭步飛身上馬，揮旗調度軍隊。
全副武裝的士兵跳上戰馬，搭上勁弩，填充火藥，盾牌上懸掛著縮短的三眼銃，在山下疾馳而去。
「環和啊，你怎麼不跟去？」李總兵發問，取出了一隻望遠鏡，拉長，看向山坡另一側。
「我和那些小輩爭什麼啊！全光已經去了，讓他們玩去吧。」公孫將軍取出一個牛角的行軍壺，擰開蓋子，猛灌了一口。
「都是虎父無犬子啊？哈哈！」兩名身經百戰的將軍彼此相視而笑。
公孫暉，字環和，半獸人馬，營州青丘人，是古老的公孫家族的分家。龍佑十五年進士，早年曾隨岳衡岳武穆大破「鑌鐵」殘部，現任大濱衛指揮僉事，兼烈烽總兵。
李汝衡，字秉梁，博恩人族，營州銀州人，龍佑十九年進士，曾平定「麼胡爾」三衛叛亂，現任銀州衛指揮僉事，銀州總兵。
這兩位將軍率部入金官作戰，一路勢如破竹，直接擊垮了扶桑的主力部隊，現在扶桑軍龜縮在碉堡里，想解決他們非常困難，於是這兩位擅長騎兵作戰的老將就閒下來了。
好不容易那位突然得勢的老鄉千目輪下令，兩人正摩拳擦掌，準備再一次橫刀立馬，三盪三闕時，才發現這就是一個給他寶貝兒子收尾的任務！結果千目慎那小子還把敵人引走了！
兩人商量快馬加鞭的去唄，但是到的時候那個本應該很穩重的年輕人卻被他弟弟慫恿的領著八百人上了！關鍵是還贏了？！
兩位中年人這叫一個鬱悶，還讓不讓人痛痛快快的砍一波啊。
終於，千目慎那小子心裡沒底了，派人來求救了。兩位將軍本來還想墨跡一會的，但是兩人很快發現這種行為像極了在鬥氣的小毛孩。所以兩人在大笑之中領兵出寨，直奔老龍尾巴。
到了老龍尾巴，兩人一看，這大魚早就把鱗颳了，內臟去了，太貼心了！於是兩人根本沒放在心上，就當是一場圍獵了，所以各派一個兒子出去浪去了。
公孫瑛，字全光，公孫暉長子，百戶參將，「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他真的像一塊玉一樣溫和，飄如游雲，矯若驚龍，嚴謹中帶著果敢。
李慕柏，字茂壽，李汝衡四子，游擊。年僅十七歲，初生牛犢不怕虎，有萬夫不當之勇，曾在一次比賽中拍馬衝下山坡，拔下旗幟，受到皇帝的讚賞，賞賜玉扳指一枚，青李一籃。但是他毛毛躁躁的，其父時常指責他這一點。
兩位將軍像兩桿旌旗一樣矗立在山丘之上，看著山下兩支騎兵遠去的塵霾，不知是否想起少年時鮮衣怒馬，渴望封狼居胥，石勒燕然的那個自己？
「哇塞！方大人，您的箭法可真精湛！三箭三人，而且還是騎射！」蒲韻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裡充滿了崇拜。
「哎呀沒什麼啦，小韻你看看這張弓就知道了。」方霖笑了笑，將手中反彎弓遞過去，正是李慕梅的新款硬弓。
「啊……好沉，方大人，這玩意性能得槓槓滴吧？」蒲韻單手接過，結果重心不穩，差點給她拽下馬來。
「那是自然！演算成立後，這一箭轟入敵人軀殼，強大的衝擊可以直接震碎臟器，立刻斃命！」
「哦哦……方大人，還是還給您吧，這硬體咱是真駕馭不了。」
「沒事啦小韻，天道酬勤嘛，我記得你的手勁不是很大的嗎？」方霖接過弓，把它放進櫜鞬里。
「什麼嘛……也就平時揍一下其他同僚。」
「那小韻，你可有中意之人？」突然方將軍問出這樣唐突的話。
方霖一臉壞笑，很顯然這句話越界了，不過兩人的關係還算不錯，所以方將軍也敢大膽的問一個少女這個問題。
蒲韻就算年紀輕輕敢馳騁沙場，但一聽到這句話當時臉刷唰的一下紅了：「哎哎哎方大人……這個不能說，小姐還沒出閣，小女……還沒想過這些……」
方霖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蒲韻早就過了及笄之年，怎麼可能沒有意中良人，潤玉阮郎呢？
豐鏡道，原野。
立花鑒廉的軍隊再一次撒丫子的跑在這條道路上，後面的一支狂妄的追兵好像打獵一般，肆意的殺害著他的將士。
在曾經的那個路口，一支白馬精銳騎兵突然從迷霧中殺出，戰馬前腿上懸掛的三眼銃一齊開火，鐵砂轟在混亂的足輕陣中，造成的巨大聲響使馬匹受驚，衝下泥地。白色騎兵手持馬槊，戰刀反覆的穿插步兵的陣列。
不斷有足輕被射倒，身後白馬疾馳，飛劍寒光一閃，削下左耳，被追兵裝進布袋。
立花鑒廉的素日羅和身邊十餘名旗本奮力衝殺，奪路而出，被追殺了一個時辰，己方不知有多少人被殺，不知有多少人掉隊，可是他所見的敵人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更加興奮，好像聞到鮮血而追蹤受傷獵物的野獸。
他的雷切上只有一次沾上了鮮血，還是砍翻了一名白馬義從的馬。
他和十餘名旗本面面相覷，環顧四周，追兵沒有了，身邊將士也沒有了。
幾人在大霧之中靠在一個彈坑中休息，把馬匹放開，一人看守。
紀文守大人拔出雷切，刀刃處映出了自己疲憊的臉，沾滿血污和淤泥的鬍鬚。
素日羅想必也是累了，在雷切中不再出來。
他抬眼看著這些疲憊的旗本，心中萬分悲涼。
忠左衛門左臂中槍，正在痛苦的呻吟，如果得不到及時的救治，恐怕以後再也射不了箭了。
十助目光呆滯，顯然是累了。右眼纏著鮮血淋漓的繃帶。
平八郎渾身顫抖，在一張潔白的布片上沾血寫著字，想必是給身在新山之町的妻兒交代著什麼。
小平太雙手覆面，哭聲令人心悸。鬼角斷了一截，雖然沒有重傷，但是灰頭土臉的。畢竟他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啊。
「主上……我們……有吃的嗎？」小平太弱弱的抬起頭問道，「拙者的兵糧丸……弄丟了。」
「呃，讓我找找。」立花鑒廉作為一名優秀的指揮官，甘願與士兵同甘苦。
可是他翻遍了身上的口袋，只找到一張染著血的昆布。其他的在戰鬥中已經遺失。
其他幾人湊合湊合，幾個兵糧丸，乾魚，昆布，浸了醋或鹽的布條，被放在了一塊甲片上。當然，還有水袋。
一名武士努力的吐出一口火，總算是把乾柴引燃了，然後癱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另一名武士在甲片上加上一道晴明紋，防止煙霧出去。
短時間內，一股腥味透了出來，忠左衛門用漆器木碗盛了一大碗昆布湯，和乾魚，兵糧丸一起給立花鑒廉遞了過去。
立花鑒廉本想拒絕，但看大家的目光估計是如果自己不吃大家也不會動筷，於是接過碗喝了一口湯。
又咸又苦，還帶著砂子。
「來，平太！你不是餓了麼？你先吃！」立花鑒廉把沒動過兵糧丸遞到他面前。
「啊？主上這我怎麼敢接啊！」
「吃，這是命令！」
「拙者一生不忘主上之恩！」小平太聽聞後立馬接過，激動的流著眼淚，把整個兵糧丸塞進嘴裡，看來是真餓了。
周圍的武士們看見這一幕，痛苦中擠出了一抹微笑，紛紛開始補充能量。
立花鑒廉看著眼前又累又餓的將士們，幾滴清淚划過滄桑的臉頰，滴進熱騰騰的湯碗中。
他居然流淚了。
自己從來沒打過這麼苦的仗。幾天一路奔襲，疲勞且輕敵遭到埋伏，頭腦發昏的走錯了路，結果還被一個寨子擋在面前，然後被包圍，突圍，現在和部隊走散。
這些武士……本不該來這裡受罪的。
大友家派遣海軍，可是上岸的陸軍只有他這一支。立花軍登陸時，金官局勢隨著曌軍介入後大逆轉，前線連連敗退，可是他卻認為是自己人戰鬥力不行，結果他錯了。
自己精挑細選的兩千餘名旗本武士，其中有三百多人是有號的戰將，其中甚至有五名劍豪伊藤自在齋的徒弟，大石侍久就是其中一個。出征時立花山城下町民夾道送別，氣勢如虹。
可是，他親眼看著那幾名劍豪弟子，有的被一劍戳穿，有的被亂刀砍死，被雷法砸成焦骨。
……被一箭穿胸。
檀王廟前，那女子射了四十幾箭，送了三十幾名英勇的武士去見彌照樹神。
一息之間，一色家兩名家臣倒地，氣絕身亡。
其餘武士和陰陽師，死的死，降的降。
可是曌軍呢？
他所見到的，原野遇襲時陣亡三十餘人，在逃亡路上用雷電殺死了一個沒藏住的斥候。
壇王廟前……在他和一色軍的通信中……
而整場戰鬥結束，一共擊殺五人。
就是老龍尾巴暗堡被數千人包圍的五人。
滿打滿算總共四十人。
他估計一色軍已經陣亡八百餘人，自己的本隊陣亡五百三十七人。
這是一個亞夏賽區的差距嗎？！
他望著狼吞虎咽的武士們，沉默不語。
湯涼了。
突然遠處傳來馬蹄聲，幾人警覺的站起，發現一隊騎兵正在靠近，好像是赤梁軍隊，隱隱傳來叫喊聲。
立花鑒廉下定了決心。
「給我備馬。」
「主上，您……」
「我把他們引走，大部隊估計已經到達海邊了，來島大人會來接應我們，」立花鑒廉看向遠處，「不知道加藤那邊怎麼樣了。」
「主上，您撤退吧！我們來殿後！」
「痴子！我是為了讓您們可以回家和家人們在一起！我自有分寸！」立花鑒廉伸出顫抖的手，指了指海邊的方向，「往那邊跑，不要走大路。」
「儘管放心，我會用那些戰敗者的方法。你們是公方大人的名刀，一定要完整的回去。」
武士們紛紛下拜，哭泣著別了主君。
立花鑒廉一人騎著一匹棗紅馬，走出迷霧，用流利的赤梁語說道：「唐土人！筑紫島之雷神在此！敢不敢和我決一死戰！」
騎兵聽聞後立馬加速衝來。
「生擒立花鑒廉！」
立花鑒廉狠狠夾了一下馬肚子，戰馬飛速向反方向跑去，後面的白馬義從窮追不捨。
跑到一處山包後，突然迎面衝來一將，手持畫杆方天戟，奔著他的面門刺來，帶著陣陣雷電。
立花鑒廉雷切一晃，二馬錯蹬，過了兩招，可那將撥馬而回，與白馬義從一道掩殺而來。
沒跑幾步，兩側再次衝出兩人，手持馬槊直奔馬腿，立花鑒廉狠狠地勒了馬的轡頭，戰馬躍起。
說時遲那時快，兩桿馬槊向上一挑，鋒利的槍刃劃開了馬肚子，戰馬一聲哀鳴，倒下。
立花鑒廉從馬上摔落，在路上翻滾，剛要起身，便被一把鋒利的飛劍頂住腦門。
「你是……那個乘蓮座的倭酋？」手持方天畫戟的將校趕來，用生硬的扶桑語問他。
「正是。」
「他的部下估計沒逃遠，搜！」
立花鑒廉心一橫，此前他在扶桑，除了對他的主君外，還沒有這樣做過。
他跪下了。
「鄙人是這次突襲的主將，我向你們繳械，還請放過我的部下，放他們回扶桑。」
幾名赤梁軍官互相看了看，一片寂靜。突然爆發出尖銳的大笑。
甚至一名年輕的軍官笑得跌下馬來。
其中一名儒雅的將領定了定心神，冷笑一聲，用熟練的扶桑語說道：「這個倭酋真有意思……還沉浸在貴族戰爭的夢幻中嗎？太天真了。」
「押走。」另一名鬍子拉碴的軍官揮手道。
立花鑒廉就這樣反綁了雙手，穿了琵琶骨，被兩名軍士狠狠地摁在地上。
他不明白，在扶桑，往常的時候，他的敵人戰敗時，為了保護軍隊撤退，敵方的主將就會走出陣營，親自投降。
自己也不會刁難他，好酒好魚的招待，事後再議撤退，獻城，城將切腹之事。
可是……這些唐土人好像完全不懂！可那才是戰爭的浪漫啊！
壇王廟，營寨。
「如果少爺想看看的話，也可以進來觀摩鄙人的一溜十三招。」陳臣帶上手套，「既然他不交代……就把他的嘴撬開。」
陳臣脫下盔甲，向一座半下沉的地窖走去。
用刑嘛……自己還是不必去了。千目慎想著，坐在了外面，聽著裡面斷斷續續的談話。
「看清楚形式……你只是一個足輕，沒有人……救你的。」
「你的孩子……你如果……回不了家……妻子遭遇什麼……」
「這麼忠誠？你還年輕……襠下那玩意……你妻子……吧？」
「來，讓我看看你還能挺到什麼時候！」
裡面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驚飛了樹上的老鴰。慘叫傳到廟中，雙臂抽筋的李慕梅直接給嚇醒了。
「我招！啊啊啊啊！！！我全說！」
千目慎看了看周圍的家丁，他們的臉上都冒著冷汗，連魏臻這位百戰老將都面如黃土。
陳臣推開門走了出來，微眯著眼，好像很享受，緩緩的脫下手套，放置廟前的一處下馬石上。
身後兩名顫抖的兵士架著那名披頭散髮的足輕走了出來，那年輕的可憐蟲屎尿流了一地，一塊兜襠布在地上拖行，他不停的哭，已經語無倫次。
「來島家的水軍在被我們擊敗後一直在霸川沿海徘徊，這次突襲應該是他們運載過來的，並且了解到他們會在霸川沿海接應立花部，然後沿著海岸線北上，接應加藤部。」
「他……一個小兵怎麼知道那麼多？」汪岫回過神來問道。
「可能因為痛苦，他支吾了幾個扶桑詞，我猜的。我猜的沒錯吧？」陳臣最後一句是扶桑語，對那名足輕說的。
足輕顫抖點了點頭。
眾人駭然。
千目慎大著膽子問道：「子聆兄……您怎麼學的刑訊？」
陳臣先是沉默不語，然後吐出了三個字：「感興趣。」
眉目中流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情感。好像絕望，好像享受，好像悲哀，又好像瘋狂。
可能這就是陳臣被同僚排擠的原因吧？
「那就交給江提督吧，他上次在霸川把來島海賊殺的大敗。」魏叔端著煙杆，吐出了一個小小的煙圈，「把那足輕關起來，管吃喝，療傷，怪可憐的。」
豐鏡道，與赤梁接壤處，一處水寨。
遠處一隻紙鳶飛來，望樓上一名傳令兵迅速接住，看著上面的三條炭跡，知道是加急加密，火速奔向大帳。
端坐帳中之人讀後，背鰭一顫，頓時大喜。
他用長滿魚鱗的手拔出佩刀，快步走出大帳。
「將士們！那些來島水寇在被我們打成孫子後，又回來了！這次還是來接應人的！」
他頓了頓，看向遠處的海霧。「這次，我們要給他們來出好節目！不能落後於主力部隊！蓬萊！」
「蓬萊！蓬萊！蓬萊！」士兵們拍打著甲板，呼號。
這處半隱藏在山崖中的小港口，傳來陣陣號角。
有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