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上的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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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晴朗而寒冷。冬日的暖陽比起爐火是那麼的和煦,這種和煦來自於陽光的普照,而不是局部的發熱。我們來到叢林邊,找好一處空曠的草地,韓晴先是在發黃的草地上鋪開隨身帶來的黑色防潮墊,然後又從包里取出一塊厚厚的深綠色毛絨毯鋪在了上面,昔日的時光,坐在同一間教室里的日子,青春的模樣,全都一去不復返了,現在,當下這一刻,我們又重新圍坐在一起。

  「夏天剛結束,冬天就到了。我的頭髮又掉了一地,只要我醒來,它們就開始離開我的身體,這件事每天都在發生,但我感受不到疼。我的手指又在流血,我在做飯的時候,菜刀像是有了自主意識,突然掙脫開右手的掌控,刀刃落在了左手的某個部位上,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但我感受不到疼。可是我為什麼會突然在意這些事情呢?每天圍繞丈夫、孩子和家務,加上強度不算小的工作,這些事已經夠我忙的了,如果讓我的丈夫知道我竟然在這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上浪費時間,考慮自己的疼痛,他又要對我冷嘲熱諷一番了,指責我故作病態且不分輕重,他可是為了這個家,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喝酒,但他從不承認他多麼喜歡喝酒。」韓晴說,「秋天去哪兒了?我繫著圍裙衝出房子,氣喘吁吁地跑到公園裡,站在一棵大樹下,透過光禿禿的樹枝,睜著被眼淚模糊了的眼睛凝視著灰色的天空,試圖回想起太陽是如何從東方升起的,又是如何從西邊落下的,還有踩在厚厚的落葉上發出的聲音,』多麼豐富美好,蘊藏哲理的聲音啊,我喜歡沉浸在對這種聲音的感受之中,它像是我和四季之間的紐帶,流淌著我渴望聽到的生命之音』我的那些頭髮去哪兒了?它們曾在陽光下、微風中飄逸彈跳,引得蘇曼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還有我為什麼在做飯的時候經常出神,不斷地弄傷我的左手?我愛這雙手,也有很多人喜歡我的手,尤其是南宇,曾經他被這雙手彈奏出的音樂吸引到我的身邊,他用漂亮的辭句,讚美這雙手,用聲音撫摸這雙手,在一個使我眩暈的黃昏,帶走了我的初吻。」

  太陽已經從我們的頭頂偏移到兩點鐘的位置,韓晴低著頭正在切分她帶來的蛋糕,在冬日白色的陽光的照射下,我清楚地看見了她的幾絲白髮和頭頂的裸露的一塊頭皮,還有她的左手,有幾道淺淺的疤痕,流著鮮血的刀口像是落在了我的手上,我攥緊拳頭,咬緊牙關,不忍繼續看下去。

  「我的背緊緊地貼著一棵樹,我的手指被它含在嘴裡,它用舌頭在溫熱的唾液中攪動著我的手指,既不咬疼我也不鬆開我,它看上去並不兇惡,像黑色的毛絨玩具,但它確實是一條有我一半身高的狗,我全身緊張地站在原地,糾結著我是不是要將手指從它的嘴裡抽出來,假如我用力抽出手指,可能會激怒它,它會毫不猶豫地用尖銳的牙齒咬破我的手指,會讓我疼得撕心裂肺,假如我做出發怒的動作恐嚇它,可能會讓它想起記憶中的一段疼痛經歷,從而乖順地還回我的手指,可是它的女主人不會就此作罷,狗的女主人就站在不遠處,手上還牽著幾隻狗,她一直側著身,用高傲冷漠的餘光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儘可能地不讓我發現,假如被她看見我為了自保而訓斥她的狗的話,我想到了兩種後果,一種是她會放開手上其它幾隻狗對我展開新的攻擊,另一種是她向我索要狗的精神損失費,這兩種後果都是我難以承受的,我的體格太單薄,生活又很拮据。我從睡夢中想來的時,看著完好無損的手指,想起了狗的品種是松獅。」景奕用食指指尖擋住太陽的圓盤,說著昨晚的夢,「我真的被這個夢嚇得不輕,它就跟真的一樣,如果是真的,那我可就太不幸了,我的情況你們都知道。」

  荒寂的山林,悄然無聲,溫暖而愜意。燃氣爐上的水壺向上騰著白色水汽,陳一舟手中的咖啡粉也快研磨好了,蘇曼正端著一盤在溪水裡洗好的黑紅色車厘子,從遠處走來,身後聚滿了山林的寂靜。

  「周尋還沒來?」陳一舟自言自語地問到,他以前也這樣問過我,「周尋在哪裡?他拿著我的那本《高山上的小郵局》。我正給他朗讀這本書,剛讀到<三十九種對你說愛我的方式>,

  我像愛情那樣愛著

  除了愛你,我不知道其他愛的理由

  假如我想要對你說的是我愛你,

  那麼除此之外,

  …….

  蘇曼的電話打了過來,他的耳朵里傳出了蘇曼的哭聲。於是周尋丟下我,帶著我的書,從樹下跑開了。他就像一個彈跳在花叢中的籃球,他就像森林裡撒野的風,一會兒吹到這裡,一會兒吹到別的地方。他丟下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的我;他去找蘇曼了;他會拿著我喜愛的書,向蘇曼朗讀我接下來要讀的,

  你儘管懷疑星星是焰火,

  你儘管懷疑太陽會轉移,

  你儘管懷疑真實是謊言,


  但是你永遠不要懷疑我愛你

  ——威廉·莎士比亞

  我憎惡隨隨便便,不清不楚地把美好的文字當做取悅他人的工具;我討厭游來盪去的人,把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攪合在一起。上課鈴馬上就要響了,我們快要遲到了。現在我們必須從樹下跑回教室,教授哲學史的馬老師已經站講台上,整節課上,他會用一個平音讀完幾十張幻燈片,我已經在他的哲學催眠聲中昏睡了整個學期。」當時我恰好從陳一舟的身邊經過。

  我看見周尋正在朝我們闊步走來,陳一舟也看見了,周尋把手放在額頭上,擋住刺眼的陽光,看向我們,像是在提前確認誰還沒有來一樣,這次聚會是他組織的,蘇曼已經走到我們身邊,她把手上的車厘子放在毯子的中間,挨著韓晴坐了下來。

  「我羨慕周尋,他有一個成功的父親,不用費力工作便可以繼承一大筆財富,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也可以不做他不想做的事情,我喜歡他明朗的面孔,我在他的臉上從來沒有看到過煩惱,他經常帶我去他家裡,他的父親總會耐心地聽他講話,還會摸摸他的頭,他從小吃得比我好,他的個子高出我一頭半,我太矮了,只能看到眼前有限的東西,我渴望看到更遠、更多。我的父親是一個小餐館的廚師,他為很多他不認識的人燒菜,而我從來沒有吃過他做的菜。他不喝酒但抽菸,從我記事起到現在,他抽得煙比我吃的肉要多的多,聽媽媽說,我們家祖上三代都是廚子,我的父親從我爺爺哪兒繼承了一份祖傳菜譜,但他對這份財產並不在乎,因為他的父親當了一輩子廚師,也沒有留下能為子孫帶來財富的有用的名頭,日子也總是緊巴巴地過。沒有強迫我從他那裡繼承祖業,這是我唯一感激我父親的事情。他對我的興趣從來都不感興趣,也幾乎不與我說話,在他難得的休息日裡,客廳只有我和他的情況下,我經常透過繚繞的煙霧偷偷地觀察他,他端坐在椅子上,面向客廳泛黃的牆,一口接一口地吐著煙霧,牆面上什麼也沒有,沒有一個字,沒有一張圖像,沒有另外一個眼神和他對視,更不會開口叫他』爸爸』,我在緊張與埋怨中期待和他的目光相會,心裡默念著:』爸爸,快看看我,快來摸摸我的頭,我是個有趣的孩子,』陳一舟說,「周尋,你坐在我旁邊吧,咖啡沖好了,這杯是你的。」

  燃氣爐的火滅了,咖啡已經沖好了,水壺裡也不再吐出白色的霧氣,景奕手裡拿著寫作用的皺了皮的小本子,起身跑去河邊撿石頭,他說是撿石頭,我們聽到的也是撿石頭,我還會蠻著所有人做一件事情,我會無聲無息地感受他在他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之間創造出來的張力和想像力,至於他能不能帶回來一個鳥蛋或是一塊碎石,我是不在意的,除了他自己,沒有人在意。

  「兩個月前,我回了一趟攀哲大學,你們知道咱們學校的基金會是我爸爸贊助的,我不得不經常回去參加會議,好了,不說這個了,挺沒意思的。不過這次我回去,花了點兒時間,一個人四處走了走,和之前的感覺都不一樣,像是突然從真實的世界脫離到另一個世界中,我路過籃球場,聽見籃球在空無一人的球場上回彈的聲音,這聲音像是從過去的日子裡傳來的;我站在樹蔭下,聽見了陳一舟低沉輕柔的朗讀聲;我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差點把前面的兩個女生錯認成了韓晴和蘇曼;在走向學校大門的路上,在我身後傳來一陣笑聲,我回頭看,一個背對著我、倒著走路的男生,手在空中比劃著名嘴巴里正在講的故事,景奕也是這樣給我們講故事的。這些畫面,我以為自己從來都沒有留意過。」周尋喝了一口咖啡,眼神快速地掃了一遍除他之外的其他人,隨後拿起盤中最大的那顆車厘子塞進嘴裡。我盯著周尋咀嚼車厘子的咬骨處,想像著他嘴裡車厘子的汁液與殘留的咖啡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看見了一塊黑巧克力,正在夏天的草坪上熔化。

  「明年的時尚色是檸檬糖黃色,我喜歡這個顏色,喜歡夏天,喜歡甜甜的味道,我記得上大學是的時候,韓晴在夏天裡經常會穿一條檸檬糖黃色的裙子,長發垂盪在腰間,當時我嫉妒地想馬上也擁有一件一模一樣的裙子,如果可以的話,還想和她換一下我這稀少乾枯的頭髮。畢業後,經過幾年打拼,我終於在時尚圈有了立足之地,不僅擁有了這兩樣我曾經想要的東西,而且還參與著方方面面的潮流工作,我喜歡這份工作,通過一套人類制定的算法,將過去發生過的行為數據,歸類分析,得出某項結果形成引領下一年人類追逐並為之消費的趨勢,我喜歡這份工作帶給我的成就感,我總會先於很多人知道明年的事情。」蘇曼驕傲的眼睛裡發出了鑽石般的冷光,她只說了結果,她學會了隱藏自己的脆弱,我們身處同一個時代,很多事情也不必講得太明。

  冬天的太陽剛划過四點的位置,大地就開始降溫了,陳一舟多愁善感的臉藏藍色鴨舌帽的帽檐下,他打開燃氣爐,拿起平底鍋,放在藍色的火焰上,準備煎幾根火腿。

  「這裡真的很不錯,我可以找找關係,告訴他們我要讓這塊小地方變得更有價值。我要在這片空地上建上幾間房子,一間給陳一舟用,他可以在這裡經營自己的森林咖啡館;一間給蘇曼用,偶爾脫離辦公室到這裡構思新的創意,如果她覺得有必要的話;一間給韓晴用,我不太了解她現在的狀況,或許她可以把鋼琴搬到這裡,我想她應該會高興的;還有景奕,以前他總是給我們講他的夢和其他人的故事,現在他從事寫作,聽說一直被拒稿,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放棄,給他一間,他就不用再為房租發愁,這裡的自然氣息更適合寫作。我要在我放下杯子後,給他們講講我的想法,這對他們都有好處,對我也有好處。」周尋坐在沒有陰影和牆壁的地方,挨著陳一舟和蘇曼,看著韓晴的手,聽著正在河邊發呆的景奕的自說自話,用了喝完一杯咖啡的時間,在心裡籌劃了一番。

  「我為了撿起一截漂在水面的枯樹枝,一腳踩進了淤泥里,那裡長滿了青草,我沒有發現淤泥處的青草和別的地方有什麼不一樣,等我從腥臭的淤泥里拔出雙腳時,那截吸引我的枯樹枝已經漂遠了。」景奕站在我的旁邊,鞋子上沾滿了鉛色的稀泥,他撅起嘴,鎖緊眉頭,擰過頭回望著流動的小河。這裡除了我,沒有人能感受到他正在用他單純的頭腦沉思默想,在很多場合,不同身份的人都喜歡消遣他講的故事,然而當他停止滔滔不絕,皺起眉頭陷入感受與思考時,他們則會心懷惡意地看著他,埋怨他破壞了他們聽故事的氣氛。我模仿著景奕,皺著眉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同一片地方,我能夠看見他說的那截已經消失了的枯樹枝,還有一隻小船,景奕正坐在上面左右張望;當我鬆開褶在一起的眉頭時,只看見了一條河和霧藍色的山體。

  太陽已經沉落,溫暖的日光不見了蹤影,天色漸漸陰暗起來,叢林中樹木的輪廓在陰暗的襯托下,清晰觸目,幾隻灰鳥一聲不響地從我眼前經過,一隻接一隻地飛入林中,留下光禿的枝杈在空中晃動,黑色正在吸收這裡的顏色。陳一舟帶著他的咖啡壺走了,他要回到咖啡館的吧檯前為其他人沖泡咖啡;韓晴捲起她的毛毯走了,她的孩子和丈夫正在家裡餓著肚子等她;蘇曼吃了很多車厘子,她摘掉身上的乾草,步伐輕盈地走了,趕赴名流滿堂的交際酒會,在這之前,她還要周轉到家裡換好晚禮服;周尋走得最早,在喝完第一杯咖啡後,剛放下杯子,手機就響了,他接著電話,向我們搖了搖手,他還沒有講出他的想法就走了;景奕去哪兒了?我試圖找出關於他行蹤的線索,他應該是跑去追那幾隻灰鳥了,反正也不在這裡。幾顆車厘子核靜躺在我們剛才圍坐的地方,那裡已經沒有了溫度,我用沾著咖啡味的手撿起它們,放進口袋。

  趁著夜色還沒有降臨,我要在我們坐過地方再待一會兒,我坐在韓晴身邊,撫摸韓晴那隻已經失去了彈性的傷疤隱隱的左手,對她說「我曾經躺在陽光下,手捧著一本黑塞的書,耳旁傳來了你彈奏的巴赫晚期作品,我貪婪地聆聽著由你纖細的手指奏響的簡單旋律,任由複雜神秘的情緒在井然有序的理智中迭變;我來到陳一舟身後,看著專注地研磨咖啡豆的他,我透過酸苦的咖啡粉味,告訴他,我也看了那本《高山上的小郵局》,如果他有寫好的信並想寄出的話,我可以充當郵差,送出他的信;我看著蘇曼,通過目光傳送語言,提醒她,如果周尋講出了他心中的計劃,聽我說,即使你以自己敏銳的商業嗅覺嗅到了周尋計劃中的計劃,你也不要推辭,伸開雙臂感謝周尋並擁抱他,你會擁有真正的獨立,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應付的,唯有你能在純粹的感情與功利的事業之間做好平衡,我很擔心蘇曼、陳一舟、景奕他們;我背靠著周尋,不言不語,指望著身體的接觸能讓他想起,我們之間的一場合作,讓他想起他那卑劣的籌謀與算計,讓他想起我們在球場上撒著汗水並肩作戰的友誼;我跟在景奕後面,汲取他單純的氣息,在我的情緒躍起時,我追上他,與他肩並肩隱入深林,無問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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