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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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地,蓉州。深夜的馬鞍街已是燈火闌珊。

  街邊便利店門前的花壇沿上,一個老頭盤腿而坐,在路燈下拉著二胡。

  孤燈影長,悠揚的琴聲飄蕩開去,又隨著不遠處夜排擋的鳧鳧炊煙升騰而起,泛入夜色之中。

  煙氣漸隱,夜色正濃。

  直到一陣刺耳的轟鳴聲響起。

  伴隨著轟鳴聲,街口的一條巷子裡閃出陣陣「鬼火」。影影綽綽中,一隊摩托車呼嘯而出,闖過了街口的紅燈,也撞破了夜幕。

  領頭的是一輛白色摩托車,車手的頭盔也是白色的,在夜色中分外惹眼。

  只見白車剛躥出巷口,車手左手一推手把,身子隨著車身向左一傾,鐵騎化作一道白光滑向了彎心,頓時引來身後的一陣叫好聲。

  可叫好聲還未落下,白車車尾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整個車身開始劇烈搖擺起來,然後一個側滑飛了出去。

  失控的摩托甩掉了身上的負重,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在地上擦起一路火花,朝著街邊衝來……

  當摩托車橫著衝過來時,葉封正抱著一隻兔頭在啃。

  隨後的畫面便定格在:葉封整個人掛在了一棵行道樹上,右手死死勾住了樹幹,嘴裡則叼著兔頭,左手還攥著一瓶啤酒。

  那瓶啤酒是在摩托車掃翻矮桌前,他從桌上薅起來的。正是這一薅,才挽救了這瓶酒原本的命運。

  葉封對自己的這番操作還算滿意,畢竟瓶子裡的還有大半瓶酒,折算成錢至少還值三塊。再加上嘴裡叼著的半個兔頭,這一跳,挽回的損失肯定超過十塊了。

  十塊錢,如果是自己買菜做飯,足夠將就一天了。

  此時,葉封的腳下已是一片狼藉。

  矮桌被撞得彈出去兩米外開,一條桌腿也折了。葉封坐過的那隻板凳飛得更遠,直接飛到了十多米開外的花壇邊。差點蹦到拉二胡的老頭。

  原本屬於矮桌的位置上,那輛摩托車的車輪還在空轉著,像一隻張開獠牙的困獸,瘋狂地呲著牙,卻未能再前進半步。

  等到葉封雙腳重新回到地上,他才感覺到一陣後怕:如果不是反應夠快,缺胳膊少腿恐怕就是自己了。

  蓉州六月的深夜還算涼爽,可葉封已經是一身冷汗。

  「小兄弟,你沒事吧?」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葉封扭頭一看,是那個拉二胡的老頭。

  「唔……」葉封嘴裡還叼著兔頭,只能使勁兒搖了搖頭。

  葉封剛才一直在聽這老頭拉琴。

  以他有限的音樂知識,他覺得老頭拉的應該是《二泉映月》,曲調淒涼,倒是很符合自己當下的心境。

  所以,聽著老頭的琴聲,他的酒也越喝越快。

  琴聲入夜,酒入愁腸。

  「沒事就好。」

  老頭上下打量著葉封,忽然又問道:「你可是姓楊?」

  「啊?」葉封一愣,連忙把嘴裡的兔頭拿了下來,「老人家,我們認識嗎?我不姓楊啊。」

  「哦,沒事、沒事。是我冒昧了。」老頭輕輕拍了拍葉封的肩膀,「剛才好險,你多加小心。」

  「是啊,這群鬼火娃兒經常在這裡炸街,早晚要出事的。」葉封附和著。

  二人在這邊說著話,那邊的車手也已經爬了起來。

  這一下摔得不輕,左側的肩膀、胳膊和膝蓋都擦出了血痕。好在他還戴著頭盔,算是沒傷到要害。

  「二哥,這裡有灘黏糊糊的東西,好像是油。」此時,一名同伴朝摔倒的車手喊道,邊喊還邊圍著街口打著轉。

  「是嗎?怪球不得!」車手一瘸一晃地走了過去,彎腰摸了摸地上那灘東西。

  「是哪個龜兒子整的?日他先人板板。」

  車手仿佛找到了發泄的出口,馬上當街罵了起來。邊罵還邊朝四周的街邊掃視著。

  他的目光掃過了葉封和老頭,最後落在夜排檔攤主的身上。

  車手摘下了頭盔,往邊上的同伴身上一扔,便徑直朝排檔走來。身後的一眾車手也擰動了油門,簇擁而去。

  「是不是你龜兒子整的?你攤攤兒怕是不想擺嘍。」車手走到排檔前,虛起眼朝攤主問道。


  攤主是個中年男子,眼見對方來勢洶洶,已經嚇得有些不知所措:「楊二哥,啷個會……會是我呢,不是我。」

  「不是你是哪個?這街邊上就你一個攤子。啷個?城管下班嘍,你潲水就亂倒嗦。」

  楊二說著掏出了一根煙,剛放到嘴邊,一支呼閃著火苗的打火機已經湊了上來。

  「真……真的不是我。」攤主急得直擺手,「你看嘛,我的潲水都是裝在這個桶裡頭。再說了,我在這裡擺攤攤也七八年嘍,從來沒有亂倒過。」

  「恁麼說,是我冤枉你嘍。」車手斜眼瞅著攤主,吐出了一個煙圈,「那你說哈看,是哪個龜兒子倒的?你在這擺攤攤,總歸看得到噻。」

  「楊二哥,我剛剛才擺出來沒得好久,啥子都沒看到,真的……」攤主快哭出來了。

  「少扯把子,這前後就你一家攤子,不是你是哪個?難不成是鬼倒的嚒?」此時,楊二身後的一名「紅頭盔」不耐煩了,「搞快點,賠錢!不然老子把你娃攤攤掀了,你信不信!」

  「楊二哥,我真的啥子也沒有看到。」攤主只能繼續朝楊二哀求道,「要不然……我請你們弟兄伙吃碗蹄花湯嘛,就算是給你壓驚嘍。」

  「嗤!」紅頭盔冷哼了一聲,「一碗蹄花湯?你當老子是瓜娃子嚒?少扯那些,今天你娃不拿錢,怕是脫不倒爪爪。」

  此時,楊二一邊嘬著煙,一邊用手摸了摸自己肩膀的傷口,摸到痛處時嘴裡不禁「嘶嘶」作響,叼著的菸頭一陣火星忽閃。

  忽然,楊二把嘴裡的煙一吐,頭一甩,身後頓時響起了一陣馬達轟鳴,紅頭盔的車輪不停往前聳著,眼看就要衝上街沿……

  「楊二娃!」突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這一聲喊雖然聲音不大,卻中氣十足,頓時引得一眾車手紛紛側目。

  葉封也嚇了一跳。

  他實在沒想到,喊這一嗓子的,居然是那個老頭。

  他不禁又多看了老頭一眼,可老頭已經朝一眾車手走了過去。

  「喲。」看著走來的是一個老頭,楊二臉上頓時浮現出一絲輕蔑。

  「老把子,楊二娃也是你喊的嚒!」

  「你姓楊,排行老二,難道不是嗎?」老頭不卑不亢。

  「你認得到老子嚒?」

  「在楊家灣,你楊家也是大戶人家。我認得你也不奇怪啊。」

  楊二用鼻孔哼了一聲,得意中還帶著幾分不屑:「關你錘子事,你管得還寬誒。」

  「你姓什麼自然不關我事。可你闖紅燈在先,又撞了別人的攤子,卻惡人先告狀,怕是不太合適吧。」老頭語言平和,還帶著笑意。

  聞聽此言,楊二忍不住又打量了老頭一番:「老把子,你以為你頭上扎個鬏鬏兒,穿個褂褂兒,就是大俠了嗦。啷個,你是從青城山下來的嚒?」

  說著,楊二往前走去,右手一把搭在了老頭的肩膀上:「你是想管閒事嚒?」

  老頭絲毫不慌,抬手就按住了肩膀上的那隻手。

  不過,他並未發力,只是輕輕地搭在了上面,然後微笑著看著楊二。

  片刻之後,老頭忽然一探身,湊到了楊二的耳邊,像是說了些什麼。

  話似乎不長,可楊二臉上的表情變化卻很快,剛剛還一臉的桀驁頓時煙消風散,眼神中驚愕漸濃。

  「你也算是名門之後,欺負弱小實非君子所為,你說呢?」老頭收回了身子,又輕輕拍了拍楊二的手。

  楊二似乎哆嗦了一下,連忙抽回了搭在老頭肩上的右手。

  「算了,算了。莫要影響人家做生意。」楊二很快扭過頭去,招呼著同伴,「走了,走了。」

  說著,楊二一瘸一拐地徑直走向了自己的那輛摩托車,好像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眼看著一隊摩托車呼嘯而去,攤主一臉木然愣在原地,甚至忘了向老頭道謝。

  葉封同樣是看得一頭霧水。

  原本在老頭喊那一噪子前,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去幫幫攤主。畢竟,他每次加班晚了,總會到這個攤整碗蹄花湯,和老闆也算是熟人了。

  不過,他心裡也清楚,這群鬼火娃兒都是一群街娃兒,自己貿然上前怕是討不到便宜。

  沒曾想,倒是這個拉二胡的老頭先站了出來,而且只憑三言兩語就把那個楊二打發了。


  正當葉封還在愣神時,老頭已經走了回來,沖他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回到花壇邊擺弄起二胡起來。

  「還好弦子沒斷,就是調子有點偏了。」老頭一邊調試著琴弦,一邊自言自浯道,臉上還有一絲笑意。

  葉封先幫著攤主收拾了一番,然後才拎起吃剩的兔頭和啤酒朝回家路上走去。

  經過剛才這麼一折騰,他原本的買醉計劃也算是破產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葉封忽然有點後悔起來,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出來宵夜。

  雖然他就著一個兔頭,一盤折耳根和兩串臭豆腐,一個人就喝掉差不多三瓶啤酒。可這一頓也足足花了52塊,要是自己買菜做飯,足夠兩天的菜錢了。

  更重要的是,錢花了,酒喝了,人也有點飄了,可心裡還是跟明鏡似的,該記得的事都記得一清二楚:

  今天是他失業的第三天,也是他三年多來頭一回喝酒,兔頭也有快兩年沒吃過了……

  一想到這些,葉封拎起那瓶「搶救」回來的啤酒一飲而盡。

  他的酒量其實很差,上次一個人喝掉三瓶啤酒還是在上大學的時候。那時正值他人生酒量的巔峰期,可依然少不了被同學們揶揄。

  按照同屋劉胖子的話說,這點酒也就是熱熱身的量,可他卻喝出了武松要上景陽岡的感覺。

  如今一口氣灌下大半瓶,葉封瞬間有些上頭,眼神也有些迷離起來。

  可惜,酒入愁腸,愁更長。

  腦海里充盈的酒意依然無法抹去那個清晰的數字:145萬5千——那是六年婚姻留給他的唯一「遺產」。

  只不過是負的。

  葉封和老婆是在網上打遊戲認識的。

  在王者峽谷里,他帶著身上的「瑤妹」縱橫了兩個月之後,鮮活的瑤妹就真的騎到了他身上。「奔現」之後又過了三個月,兩人就「閃婚」了。

  在那段日子裡,葉封覺得什麼一見鍾情、相見恨晚、海枯石爛、白頭偕老這些詞簡直就是為他倆而量身定製的。

  可是從三年前,老婆在一個閨蜜的忽悠下開始投身生意場開始,一切都變了。

  兩年多時間裡,二人不僅賠光了所有積蓄,葉封還欠下多筆銀行、網貸的貸款。

  也就在大半年前,老婆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葉封打遍了所有電話依然一無所獲,就連她在外地的父母也不知自己女兒去了哪裡。

  葉封當然報了案,但也只是成了一樁懸案。

  人財兩空的葉封仿佛被逼上了絕境,但絕境其實才剛剛剛開始。

  貸款開始不斷逾期,催收電話紛至沓來,侮辱、恐嚇、誘騙、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還有上門催債的。

  整整半年時間,從一開始的焦慮、不安、惶恐,葉封也漸漸適應了,或者說是麻木了。直到公司裁員又裁到了自己頭上。

  他覺得命運像是在有意針對自己——這已經不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了,是連屋頂都掀了……

  晃悠悠地回到家之後,葉封借著殘餘的酒意倒頭就睡著了,等他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就算天塌下來,也能在周末沒心沒肺地睡個懶覺,這可能也是他面對命運的最後倔強了。

  葉封隨便抹了把臉,換了件乾淨些的T恤,穿著拖鞋出了門。

  不管欠了多少債,飯還是要吃的。

  他準備先到小區東門邊上的那家「二娃麵館」先對付一口,然後再去菜場買些菜,晚上自己做飯。

  出了小區東門過馬路,再穿過一條巷子就是麵館。

  巷子不長,大約四五十米。旁邊的老房子已經開始拆遷了,居民大多已經搬走,所以整條巷子很安靜。

  葉封在巷子裡邊走邊刷著手機,忽然旁邊一道門裡閃出來一個人,正好擋在了他面前。

  巷子不算寬,但足以容下三四人並排,葉封眼見被人擋住,下意識地往右邊一讓,準備錯身而過。

  那知對面的人也往邊上跨了一步,又擋住了葉封的去路。

  「你是葉封吧?」那人冷冷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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