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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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克讓知道,那是智慧的光芒,朱溫這年輕人,既有少年蓬勃的朝氣、熱情和鋒芒,更有相當的城府,絕不是徒有勇略之輩。

  就齊克讓看來,相比武勇,武將更重要的是智謀。學槍學劍,又豈能真的成為萬人敵?

  而真正「勇冠三軍,智絕天下」的名將,像西楚霸王項羽,漢末三國號稱「不是人」的呂布,國初「前後滅三國皆擒其主」的邢國公蘇烈蘇定方,終究相當罕見。

  當然,齊克讓所親見過的一位,與他可謂關係匪淺。但此人多年前就已棄世而去;任你一代天驕,縱橫不敗,到頭來徒然化成一壟黃土,不過供後人追想。

  然而,齊克讓絕不知道,朱溫會覺得自己智謀不在雪帥之下。

  「今日交鋒,你我雙方均是熱身。而下面,便是生死存亡之戰了。」齊克讓淡淡一笑:「草軍諸位,後會有期。」

  既然突破受阻,齊克讓親至陣前,義軍騎兵當然也不可能久留。孟楷當下抱拳長聲道:「後會有期!孟某人還想親自領教雪帥號稱『霜寒三千界』的驚霜神劍!」

  言畢,與朱溫、段紅煙一同,拍轉馬身而去。孟楷扭轉身軀,手持巨斧防備,提防泰寧軍追擊,這時卻顯得相當穩重。

  當義軍騎兵都消失在視野當中時,泰寧軍也全數登岸紮營,與西邊的宋威所部形成了掎角之勢。

  而帥帳之中,只有齊克讓與燕凌空一坐一立,別無他人。

  「大帥,故意送掉楚狂生與鳳歌吟,令敵人先勝一陣,是否於我軍士氣太不利了?」燕凌空有些急切地詢問道。

  「楚狂生、鳳歌吟仗勢橫行,姦淫民女,素有劣行。但他二人戰功赫赫,看著一幫老兄弟面子上,縱然被受害者家屬密告上門,也不好直接處理。」齊克讓靜靜舉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小口西湖龍井明前茶,淡然道:「借敵將孟楷之力除去二子,也可給民家一個交代。」

  「我既然面授機宜,讓楚狂生、鳳歌吟聲稱願意以步對騎,來擠兌對手,迫敵出戰。那麼二子當然認為有必勝把握,起輕敵之心。而他倆絕不會是黃巢首徒孟絕海的對手。」

  「草賊初勝一陣,會覺得雪帥不過如此,難免生出驕氣。恃將士之勇,矜方寸之謀,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

  「倒是那位似乎叫朱溫的小子,卻有些意思,怕是有點深藏不露。明明是黃巢黃巨天新收的弟子,武藝並未經過名師多年打熬,主要還是野路子,卻憑著一腔子韌勁竟能與鳳歌吟斗得不分勝負,還趁著鳳歌吟失神之機,一刀斬了鳳歌吟。足見心志相當堅韌,而相其面容,又是沉毅多智之人。」

  齊克讓並未親見朱溫、孟楷與鳳歌吟、楚狂生二人斗將,但憑著觀戰者的描述,就能分析得活靈活現,一如親眼所見。

  「此番破賊之後,本帥若得此子,恰似得一鳳。至於送死的楚狂生、鳳歌吟,且不說罪有應得,也不過是兩隻鴨子罷了。」

  燕凌空有些驚愕,沒想到主帥對那看起來並無驚人之處的小將朱溫,卻如此看重。

  ……

  偃王城中,黃巢軍軍營。

  由於有古時留下的夯土城牆遺蹟可以依託,只需要採薪伐木堵上缺口,這軍營異常開闊,大營內更有小營,成梅花六出的形勢,可以互相呼應。帥帳、馬廄、糧倉、營房、輜重庫、旱廁,都布置得井井有條。在偃王城外,還挖掘了簡單的壕溝,當中設下蒺藜,用於備敵。

  黃巢文武雙全,本來就精通兵法。而草軍也收容了不少八年前龐勛義軍失敗後潛伏民間的潰卒。龐勛乃明教教主,長期在大唐軍隊中發展影響力,起兵的骨幹便是由徐州戍守桂林的戍卒,因此軍中熟知唐軍行陣作戰操典紀律的甚多。

  營內一處偏僻的空地中,布了一張長方形杉木茶牀。

  朱溫換了件寬鬆爽身的青色袍子,以一柄鎏金卷草紋長柄銀勺,自一口擦洗得鋥光瓦亮,擺正於地的青花瓷瓶中,舀出小半勺雪花也似的精鹽。

  盛了水放於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朱溫手法極為嫻熟地揭開銅壺蓋子,將精鹽悠然撒在水面上,見鹽粉剎那被熱湯吞噬,才將壺蓋蓋回原地。

  他的舉止相當優雅,落落大方,有種雲中仙鶴般的氣韻,此時竟看不出半點草莽意味。

  小師妹段紅煙睜大一雙流盼美目,極是好奇地瞅著朱溫的動作。

  朱溫以眼神示意她稍等,而後把心思專注於銅壺上。待壺中水聲稍大,把壺蓋揭開,以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面上細碎泡沫,便再次合上銅壺。


  頃刻之後,壺中水沸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朱溫再度掀開壺蓋,此番卻不撇水,而是以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倒入茶牀上的瓷碗內,旋以用一根兩頭包銀的竹筴於水中輕輕攪拌。

  同時,又以銀勺從另一口青花瓷瓷瓶內舀取些細如麥屑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當中,而後以勺進一步擊沸正在烹煮的湯麵,但見青碧色的水面浮起珍珠一般的泡沫,恰似「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

  這是標準的流行於唐代的「煎茶法」,即在沸水中投入鹽和茶末煎煮後飲用的方法。

  一般第一次水沸騰投入鹽及各種調料,包括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等香料;第二次沸騰投入茶末,茶末在沸水中出現湯花,被稱為「動湯花」。

  根據水的沸騰程度,投入各種作料是比較講究的,添加不同香料也有不同的組合味道。飲茶過程一方面看煎茶人的手法,另外亦要飲茶人從中分辨出各種味道的組合和影響味覺的先後順序。

  段紅煙檀口輕啟:「不加香料,只用鹽來調味,倒是陸羽《茶經》所言的清茶之道。」

  朱溫有些訝異,未想到小師妹竟然還瞧過陸羽的《茶經》。

  《茶經》對煎茶過程添加各種香料的做法嗤之以鼻,認為這是「斯溝渠間棄水爾」,和水溝里的髒水是一樣的。

  但他並未因此分散精神,而是一心一意地攪著茶水,待茶水「騰波鼓浪」時,方才停止攪動,把先前舀出的兩大勺水又重新加了進去,蓋好銅壺蓋子,把炭火撥得弱了,將養茶味。

  當壺中的水再次發出淡淡的氣泡聲,朱溫徐徐起身,提了銅壺,在給段紅煙準備的細瓷盞內倒了大半盞,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輕輕地把銅壺放下,舉盞眉間,舒眉相邀。

  其實朱溫現在感覺相當麻煩。

  他討厭服侍任何人。

  他做的飯也很難吃。

  但他很會煮酒,也很會泡茶。

  因為他絕不想像古之名將一樣給戰士吮吸毒瘡。

  他想做領袖。而身為領袖,給戰士煮酒,或者收攬文士時泡一壺好茶,比吸吮毒瘡容易得多。

  但他不慎讓黃巢知道了自己很會泡茶這事,然後師傅又嘴巴漏風地很快讓小師妹知道了。性情率直,好奇心重的小師妹便逼令朱溫一定要給她開開眼,瞧一個出身草莽的少年能泡出什麼好茶來。

  「真是好茶。」段紅煙牛嚼牡丹一般一口飲盡,笑道:「明明只是尋常的茶葉,喝著卻比當貢品的長興顧渚紫筍茶還好。」

  朱溫暗自腹誹,就你這樣喝法喝得出什麼茶味?但這行事豪爽的丫頭看過陸羽《茶經》,又知道長興顧渚紫筍茶,倒是奇怪得緊。

  「能教一下我嗎?」段紅煙湊了過來,神色剎那轉作溫柔如水。

  朱溫一驚,沒想到這個颯爽如塞上女子的師妹,頃刻間便流露出似江南小女兒般的動人氣質。

  她靠得極近,少女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微抬著瞧向朱溫,當中充滿期待之色。

  朱溫心知,她可不是什麼會被一盞茶弄得感激涕零的落魄文士!

  所以這個女孩子在幹什麼?試探,還是想戲弄他?

  朱溫陡然感覺到一陣不自在。

  即使對方全無惡意,朱溫也不想發生太多糾纏。

  溫柔的女孩子其實對所有人都溫柔,有的人卻會誤以為只對自己溫柔,然後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最後鬧得不歡而散,雙方都受到傷害。

  但那撲面而來的少女香氛,甚至掩過了空氣中氤氳的茶香。

  朱溫絕非沒聞過女孩子的香氣,但這小師妹身上的香氣之濃烈,已經超過了他所認識的所有女子。

  他更可以肯定,絕不是什麼薰香氣味,抑或西域薔薇水,就是女孩子天生的體香!

  朱溫偏移開身軀,轉移了一下話題:「對了,大師哥怎不在?他可是大破泰寧軍的大明星,這時候缺了他該何等地無趣。」

  「他呀。」段紅煙搖搖頭:「又跑到王盟主那邊軍營中聽曲了。師傅軍法極嚴,不准在軍營中設勾欄以愉眾,他便喜歡到那邊去廝混,聽些不三不四的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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