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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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宅正堂內。

  魏收低身替高殷整理好了衣冠,本就不偏不倚的抹額也被意味性地調整至於周正。

  高殷被魏收領著來到一隻盥盆前。

  魏收放低盥盆,示意高殷洗手:「望汝盥洗過後,能淨手淨手,篤志好學。」

  高殷洗著小手,頷首稱是。

  魏收高坐至中堂,身後掛有著至聖先師的畫像,看著膝下稚童,似在等待著什麼。

  李祖娥向堂下稚童使了眼色。

  李生見自家公子立身卻毫無下一步動作打算,身子趕忙俯跪,輕聲提醒:「公子,該行叩首禮了。」

  高殷挺著肚子正色道:「吾乃公卿之子,不願跪。先生才識淵博,海納百川,權且允許我以作揖禮代之。」

  魏收氣得半邊鬍子又歪了,正欲說些什麼卻又瞧見郡公夫人不知不覺遞在座邊的精緻木盒。

  魏收雙目頓然有神,抬指打開木盒,只見珠光寶溢,美不勝收,旋即抿順鬍子,頷首同意了高殷的請求。

  爾後高殷獻上束脩六禮,獻茶魏收。

  魏收笑納六禮,飲下獻茶,禮便算成。

  魏收勉勵了高殷幾句,便放其自如,讓高殷在宅子裡隨便玩玩。自己則需與郡公夫人細細探討高殷接下來的教「財」問題。

  高殷邁著鴨子步伐來到後宅,李生跟侍其後。

  高殷左顧右探,不出意料的見到了系在竹竿上過曬的眾多衣物。

  其中兩件女子褻衣一紅一綠煞是奪目,皆繡有寓意富貴的海棠花,繡工出竅,栩栩如生。

  高殷忍俊不禁。聽聞這魏家夫人出身博陵崔氏,不曾料想,大族娘子,在房事方面亦有奪巧之技,品味這般艷麗。

  不待高殷繼續欣賞,只見一總角少女指著自己的鼻子,手上沾有泥巴,氣勢洶洶走來:

  「你是哪來的腌臢小屁孩?何故一臉憨痴地看著我阿耶和阿母的衣物。」

  「我是魏夫子新收的學生,高殷。阿耶阿母?你又是何人,我可不曾聽聞魏收有正值壯年的兒子和兒媳婦。」

  「你這小不點在胡說什麼渾話?我正是魏伯起的獨女,魏媖。」

  【魏收,字伯起】

  高殷拱手道歉卻又忍不住笑:「是我孟浪了,我還以為魏夫子都一大把年紀了,你又是玩泥巴的年紀,應該是他的孫女。」

  「阿耶哪裡老了?他才四十歲,子曰「正值不惑」的年紀。你這黃口小兒竟會胡說,明明,阿耶只是長得有點老成而已。」

  高殷頗為詫異,一直認為留著山羊鬍子,鬢盡斑白,抬頭紋縱橫捭闔的魏收應該是比高歡要年長,沒想到才四十歲。

  又聯想到魏收勛貴出身,早年在洛陽,多有放浪形骸之舉。

  可綜合考慮下來,魏收也不該早衰至此。

  高殷只得臆想出,估計是五石散磕多了。

  「什麼叫玩泥巴的年紀,你這小屁孩瞧不起誰呢,泥巴可好玩了,走,我帶你去看看我做的小泥人。」

  不待高殷繼續浮想聯翩,魏媖後知後覺地將高殷拉到自己得意之作面前。

  看著地上歪歪扭扭,頗似人型,面容勾勒卻一塌糊塗的泥團。

  「你管這叫泥人?你要不說,我還以為是誰家山羊不小心屙出來的,缺鼻子少眼的。」

  「你這小屁孩,明明身高還不及我的腿一半高,言辭卻這般不堪入耳。

  而且這泥人哪裡沒有眼睛和鼻子,那兩橫不就是眼睛,那一豎不就是鼻子。」

  高殷不置可否,向魏媖討來她那充當刻刀的尖頭樹枝,對著那一塌糊塗處好生一頓改頭換面。

  很快,一身初具神韻的泥人便出現在了魏媖面前。

  魏媖蹲著身子,看著自己那重煥新生的小泥人,手指顧自畫圈,很是受打擊。

  高殷不知如何安慰少女,只好問魏媖:「泥巴妮子彆氣餒,你家裡可有什麼能烤之物?」

  魏媖頷首點頭,讓高殷稍等片刻。少頃,魏媖拿著兩個大雞腿得意地出現在高殷面前。

  爾後,後宅肉香炊煙不絕如縷飄出,兩個稚童一大一小坐在地上,一人一根木箸,其上串有雞腿,烘架在小火堆前。


  一旁的李生添火加柴,忙裡忙外。

  值得注意的是,高殷的屁股下墊有著幾本封面泛黃的書,而火堆里隱有紙張的灰燼。

  魏收將郡公夫人所帶來的禮物悉數笑納,心情很是不錯,踱步正欲吟賦一首,忽然聞見後宅傳來的肉香味,便聞味而去。

  待到肉香現場,魏收只見自己的掌上明珠正一臉滿足地享受手上的美味烤雞腿。

  魏收頓生憐惜之感,踱步靠近,正欲撫摸其腦袋時,卻發現幾本自己視若珍寶的藏書被隨意扔在地上,遂厲聲道:「媖兒,你怎麼可以把為父珍貴的藏書肆意丟放在地上呢?」

  魏媖眨巴著杏花大眼:「阿耶,我沒有呀,這不是我乾的,是一個自稱是你新收學生的小不點乾的。」

  魏媖邊說便從自己屁股拿出一隻剩下半本的《孝經》一臉天真道:

  「小不點嫌棄生火慢,說用紙張生火快,這不,只燒了半本,便生火成功了,他果然沒有騙我。」

  「豎子,安敢毀我藏書!」

  說罷,魏收拿過手帕擦拭自己傻女兒的沾油嘴角,額側青筋暴起,但仍輕聲問道:「媖兒呀,那你知道那個小不點現在在哪裡嗎?」

  「被他阿母擰著耳朵回家了,他的阿母雖然很好看,但也很兇,我的阿母雖然沒他的阿母好看,但也很好看,而且我的阿母從來都不會凶我。」

  魏收撫摸著手上那半卷殘書,心如死灰,這本《孝經》可是產自晉朝的古書呀。

  「嗚呼哀哉!兩百載光陰所承,盡毀於豎子一炬。」魏收只覺眼花繚亂,落魄歸屋。

  【魏收藏書豐富,時人樊遜將其列為「多書之家」之一】

  是夜,主寢內尋求安慰的魏收對著身側婦人吟語:「夫人,且挪一寸,讓伯起再走一遭。」

  【魏收三十方得一女,一直苦於無子】

  高殷被李祖娥一路揪著耳朵回到郡公府,跪到了偏堂中間那個熟悉的拜墊。

  高堂供有一閉眼金銅佛像,神態似是柔和靜謐笑。

  「你不是公卿之子嗎?這會怎麼肯下跪了?魏夫子的父親死後被贈儀同三司,他不也算是公卿之子嗎?」

  「子跪母,天經地義;而魏收既非我親長,又有污名,而且魏收侮辱堂叔世人皆知,我能拜他為先生就很不錯了,實誠不願意向其下跪。」

  【魏收的堂叔魏季景,很有文化學問,做官也很出名,聲望遠勝過魏收。而魏收對堂叔卻心懷妒忌,經常欺侮怠慢】

  「那你也不能燒人家的書呀。要知道我可是,足足多花了三十兩金子,魏夫子才肯頷首收下你這個禮數不周的學生。如今經此焚書變故,為娘都不好意思帶你去面對魏夫子了。」

  李祖娥回憶起自己下午看見高殷興高采烈地燒著魏收的藏書,一副小惡魔的模樣,差點沒有當場暈厥過去,只得趕緊帶著始作俑者逃離現場,如今想來,只覺得自己教子無方,心懷羞愧。

  嘎吱一聲,在門外偷聽已久高洋推門而進。

  「道人無愧是我鮮卑子嗣,不願跪那魏收便不跪,有甚可說的。」

  瞥見李祖娥美容顯慍色的高洋打哈訕笑,繼而厲色道:

  「逆子!汝母教訓的是,既拜人為師,又怎麼可以禮數不周呢?又怎麼可以偷燒夫子的書呢?子不教,乃公權且賞你一腳。」

  說罷高洋一腳踹在高殷屁股上。

  高洋看似輕輕的一腳,實則也沒怎麼用力。

  可高殷就是那麼動作流暢被踹倒在地,本在膝下的拜墊都跟著挪動兩寸。

  高洋一臉狐疑的看著好似被踹飛的高殷,孰不知自己輕輕的一腳,對年幼體弱的逆子而言,竟有這般大的威力。

  李祖娥連忙將高殷抱入懷裡,責罰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直見那落在美人懷中的逆子嘴角微微上揚,高洋恍然大悟,拍腿暗嘆,逆子,竟敢利用乃公。

  大將軍府內。

  上午的高孝琬趴在窗前,望梨興嘆:「延宗呀,道人不在的第一天,有點無趣呀。」

  高延宗:「三兄,不慮,延宗,陪你,玩。」

  中午的高孝琬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大兄呀,你說我們不在道人身邊,他那么小一點,會不會遭人欺負呀。」


  高孝瑜:「孝琬屬實多慮了,道人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哪裡還能被別人欺負。」

  「那你說,他會不會背著我們自己去玩了,比如去偷看小妮子了?」

  「應該不會吧,他還那么小,哪裡懂得男女之事。」

  晚上的高孝琬倚靠在母親元仲華身邊:「阿母,你說道人什麼時候才會繼續來我們家呀?」

  元仲華:「你都已經問第三遍了,趕緊睡。」

  東柏堂內。

  高澄與崔季舒皆酩酊大醉。

  高澄緊握住崔季舒雙手:「叔正,我雖貴為世子,看似光鮮亮麗,其實也是深受其害,踞爐炭上呀。

  眼下父親擬將西伐,長猷受召到晉陽作霸府幕僚,我的身邊只剩下叔正你一人可以訴說心事了。」

  【崔季舒,字叔正;陳元康,字長猷】

  崔季舒面色紅潤,深以為然:「世子無需吝口,鄙人定當只進不出,守口如瓶。

  若世子覺得鄙人尚有用武之地,儘管吩咐,鄙人甘效犬馬之勞!」

  「叔正有所不知,我少時多艱勞。

  五歲那年,我的父親欲刺殺杜若周取而代之,事情失敗後被杜若周派騎兵追殺。

  期間我不過是滑落了幾次牛背,高歡他竟然想要一箭射殺我以更快逃走。

  若非母親和姨丈苦苦哀求,險些喪命。」

  說罷,高澄又是一杯溫酒入喉,從旁抽來一柄寶劍。

  倏地一聲劍鳴,只見青峰出鞘,高澄顧自開始舞劍。

  「我十歲單騎招降有當世項羽之稱的悍將高敖曹;

  十一歲,親為高歡特使,兩度朝覲孝武帝元修。

  時人對我大為讚賞,可高歡卻只覺得只有侯尼於那個黑夫,意識才能超過他。

  而這只是因為當時的侯尼於能快刀斬亂麻,而我卻越理越亂。」

  【初任東魏丞相的高歡想測試幾個兒子的智力,給每個兒子發上一堆亂麻,要他們儘快理清。

  高澄一根根慢慢抽,結果越抽越亂。

  小兒子們將亂麻分成兩半然後再分開,以此反覆。

  只有高洋拿出快刀,幾刀砍下去再理出一縷縷短麻,高歡問其為何,高洋答:「亂者須斬。」

  高歡對高洋的回答深以為然,大為誇讚】

  高澄動作大開大合,愈演愈快,手中的劍也越舞越凌厲,最終劍鋒托起一隻酒杯,送至崔季舒嘴前。

  真如芒在喉的崔季舒雙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謝世子賞賜。」

  「我十五歲入朝輔政,至今已有十年。雖整頓吏治,澄清官場有所成,然道阻險長,還需崔侍郎在旁盡心輔佐。」

  崔季舒叩首稱是。

  旋即高澄席地而坐,挪身靠近崔季舒:「眼下正有一小事,需要侍郎你出謀劃策。」

  「世子,但說無妨,鄙人定當竭盡所能,為世子排憂解難。」

  「年初,我召侯尼於之子入府同我諸子一起接受大儒的傳業授業,以此來體現我的寬厚。

  然此子性甚頑劣,難以管教,這才過了不到一年,我的那些兒子竟隱隱將其圍作中心,特別是我的嫡子孝琬,更是時常惦念他。

  長此以往,恐長幼亂序呀。」

  「世子多慮了,不過是孩童過家家爾,尊卑有序,世子乃屬大宗,而高洋終歸會被分作小宗。

  自古以來,尊卑有序,諸子長大後便會恢復秩序的,世子不必太過擔憂此事。」

  高澄指著崔季舒額頭上的傷口:「你這額頭上的傷口不正是那小兒所作為的嗎?」

  崔季舒目光頓然炯炯有神,拍股厲色:「那此子委實頑劣,確實需要管教。」

  崔季舒眼軲轆滑溜一轉,拱手躬身獻策道:

  「鄙人頗通音律,若世子你不嫌棄,願為諸公子授業音律之善妙,定能讓此子弭耳受教,改邪歸正。」

  高澄扶住其手稱:「如此甚好,便有勞崔侍郎了。」

  是夜,高澄與崔季舒夜宿東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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