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上潮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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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瑕雙臂艱難地撐起上身想要靠在床頭卻撲了個空,背部再次摔回生硬的床面上。

  他睜開沉重的眼皮,卻沒有想像中因為環境的明暗變化而帶來的不適。

  眼前正一片漆黑,喉嚨里傳來陰濕尖澀的疼痛,他小心翼翼地輕咳了兩聲,卻還是引出止不住的咳嗽,將自己咳得面紅耳赤。

  好在至少凍僵的身體不那麼冷了,大腦恢復了運轉,這時才開始思考自己的處境。

  他整理好紛亂的思緒。

  在意識斷開之前他正在長江中向岸邊奮力游去,劫後餘生帶來飆升的腎上腺素使得他的體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雙臂飛速地拍打著江面,激起細碎的水花,但卻無法改寫他正一步步往江底下沉的命運。

  是的,吳瑕並不會游泳,也就是俗稱的旱鴨子,這本沒什麼稀奇,但對於一個土生生長在長江邊上的人來說卻很新鮮。

  事情的起因並不罕見,這是在任何國度,任何時代,只要社會機器還在運轉,人類還沒有滅絕到兩名以下,就絕不會停止的人與人之間的爭鬥:

  吳瑕今年二十三歲,剛剛大學畢業。正在縣城郊外的一家電子廠工作,拿著每月並不豐厚的報酬,在這個物價低廉的縣城裡,即便他一輩子甘心做這樣的工作,也能自給自足,度過無趣的一生。

  對於這樣的生活,他既不覺得知足,也不覺得不滿。

  吳瑕在人群之中泯然的活著,但這一切也將在今夜結束。他每天早晨五點半就必須到街對面去坐公交,這時街上的人很少,集群在街道上的不良青年似乎早就盯上了他。

  在這座小城裡人並不多,兜兜轉轉總是會遇到熟人,他也曾被這些人攔住索要過錢財,久而久之他無所謂的態度被人當成了軟柿子。

  燈光轉綠,吳瑕正一如既地目不斜視地向公交站牌走去,這時染著赤發,梳著非主流髮型,仿若長著犄角的青年叫住了他。

  「喂,注意你很久了,你很有氣志嘛,是不是覺得老子天下第一?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所謂「氣志」者,大概可作堅守一口氣,矢志不忘之解。

  一邊很二比地說著話,一群人默契地上前圍住了他。

  對於這些散布在大街小巷的溜子而言,「氣志」是他們用來標榜和彰顯自己不同的最重要的東西,為了捍衛「氣志」,即使拋卻生命也不在乎。

  吳瑕沒有說話,甚至沒有轉頭,但這名赤發青年接下來的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大概是說此次不是想向他索要錢財,他們並非恃強凌弱,打家劫舍之輩。

  一切有自己的行為準則:那就是任何事物都要以氣志的高低來分勝負。

  赤發青年的名字叫做劉唐,他的表舅在電子廠管事,因而知曉了發工資的日期,於是要與吳瑕以房產和全部的工資作賭。原來是要殺雞取卵了嗎,吳瑕想道。

  規則十分簡單:在本縣長江大橋邊上有因山體滑坡而造成的護欄損壞,因而形成了一座山體斷崖。

  為了考驗和證明氣志並分出勝負,吳瑕將和對手緊緊相靠,駕駛車輛奔向斷崖,率先感到害怕並且剎車的人就是失敗者。

  此時天光還未透亮,萬物都處在一片灰濛之中。涼涼的晨風吹拂,使得原本不甚清楚的意識悚然一窒。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有時人就是會這樣,突然感到活著了無生趣,而對於他這種情感上有些缺陷的人來講更是如此。

  吳瑕終於轉頭看向他,神情不復往日的木訥,炯炯的目光似乎要洞穿那人的雙眼。

  「好,我同意這個賭約。不過我要加上一條附註,參與賭約的雙方必須拿出同等的代價。而且作為賭注的不是錢或房子,而是自己的全部。」

  劉唐為首的青年們面面相覷,嘲弄地笑著應允了。

  這天夜裡很黑,空氣十分悶熱。漫天星辰都被黑雲遮擋,隱約傳來雷鳴之聲,但暴雨始終蓄勢不發。道路兩旁的樹林裡傳來此起彼伏如怨似泣的蟲鳴。

  坐在駕駛位的吳瑕手腳有些顫抖,但不是害怕。他天生沒有高昂的情緒,即便對於親人的離世也難以產生物傷其類之感。

  但今夜他覺得興奮,他開始覺得世界本該如此,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吳瑕深吸一口氣,轉變為前所未有的冷靜,他天生比常人微弱的五感此時變得無比敏銳,甚至能聽見對手的喘息節奏,每一次呼吸的間隙都是狩獵的時機。


  車輛由對手準備。他駕駛著一輛老舊的小眾牌汽車從右側出發,而對手則是剛剛嶄新出廠的大米SUV盤踞著左側的車道。

  理論上來說這場比賽從一開始就不公平,雙方的車輛配置不同,對於路況的熟悉程度不同。並且對手一定是久經此道的老手,既然他們提出了這個比賽規則,那麼一定在某些地方有著必勝的把握。

  輸贏並不在於此,吳瑕心念電轉。這並非誰先衝過終點線的競速比賽。

  衝過終點線,贏下比賽,極有可能將葬送生命;與之相反的,則是輸掉比賽的人只要保全性命就可以反敗為勝。

  怎麼樣才是勝利,怎麼樣才是失敗?吳瑕思忖著。

  劉唐所要贏取的不是我的命,那麼一定存在著某種我所不知道的事物,在衝出那個懸崖之前,一定有著某個最後的休止符。

  但即便是那樣也來不及,對手的剎車性能優秀得多,如果側頭觀察對手或者聽他的剎車聲來確定我自己的剎車時間,在扣除反應時間之後,留給我的結局也同樣將是墜崖。

  而如果不剎車,那麼因為賽道的不同,左側存在著對手車輛的遮擋,對手也能夠跳車求生,而我做不到。

  勝利的天平一開始就嚴重的傾斜了。

  如果要想奪取這場不公平比賽的勝利,贏取對手的一切,就只能選擇以放棄自己的生命為前提,一開始就全速前進,在到達懸崖之前極盡這輛老舊汽車的性能,絕命地加速。

  隨著發車號令下達,他們同時發動引擎向著懸崖前進,只是經過短暫的預熱吳瑕就已經將油門一踩到底,他已經決心採取放棄生命的比賽方法。

  吳瑕如同炮彈般沖了出去,左側的SUV相形之下如同喪氣的敗雞。

  對於這些人而言,氣志必須是超乎一切的東西,劉唐甚至不需要回頭看就知道背後一定是一雙雙盯緊他的眼睛。

  即使是對於街頭的混混而言,「義」也是最重要的東西,要想服眾,氣志不是絕不是口上說說。

  無論心底真實想法如何他都絕不能拋卻氣志,也絕不容許失敗,這是成為領導者的必由之路。

  如果他表現出懦弱,不帶頭去做,那麼人心就是一盤散沙。

  世上絕對不存在著悍不畏死的人,吳瑕露怯的一剎那就將宣告我的勝利!

  劉唐畢竟是久經此道的老手,很快便重整思路。

  當機立斷,他也將油門一踩到底,經過短暫的加速並頭齊驅。

  吳瑕側頭凝視著對手,此刻已經不用再操控車輛,只需將油門踩住,抓穩方向盤即可。

  在這一刻,在風的呼嘯雜聲中,他聽見了對手靈魂的聲音。

  在虛有其表囂張的氣焰之下,潛藏的是膽小如鼠的懦弱的靈魂。而在這個世界上,等待著怯懦者的結局只有失敗。

  車輛已經行過了道路左側提前用樹枝留下的停車線,但吳瑕還未剎車,甚至沒有任何剎車的跡象。

  再等等,再等等,劉唐強打精神。

  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這時他才發覺,行駛在他右側的不是他所知的任人欺凌的底層工人,真相與之恰恰相反,這個男人是真正潛藏在人群中的惡鬼。

  隨著與懸崖的迫近,他的理智終於在死亡的恐懼面前崩潰。

  劉唐拋棄了自己驕傲的氣志,嘶聲喊叫著向左猛打方向盤撞向道路左側的樹木,伴隨著金屬的撞擊聲,車輛被慣性控制著向右邊翻轉,墜下幽深的懸崖。

  而吳瑕任由加速到極限的汽車從懸崖飛出,劃出一道拋物線,在空中他奮力打開車門,這時伴隨著鎮魂的雷鳴,天空如同蓄滿淚水的少女的眼眸,終於落下暴雨。

  這一刻吳瑕才感到自己真正的活著,活過。

  ......

  「咦?」

  黑暗中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

  「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恢復了意識,沒問題嗎?溺水的人還是不要馬上坐起來比較好。」

  隨著手提電筒燈光的亮起,吳瑕反射性地舉起雙手擋住面部,因為忽然被強光照射,發出痛苦的嗚咽。

  「抱歉抱歉,你大病初癒,暫時還是待在光線較弱的地方好一點。」那名男子將燈光下調了兩個度放在地上,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之後吳瑕這才得以窺見全貌。

  自己正躺在一張墨綠色硬墊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白布,大腿和胸腹部分別有一條固定用的扣帶。最後目光轉向左腳,拇指上赫然掛著一張方塊狀的銘牌。


  一般來說沒有哪個病房有這麼薄的被子,而用來固定身體用的扣帶除了在精神病院裡出現,防止病人不配合治療胡亂扭動以外,吳瑕只能想到一個可能。

  自己正躺在停屍間裡。

  面前的年輕男子穿著白色大褂,戴著圓形鏡片的金絲眼鏡,長相十分俊秀,頭髮並不短但打理得井井有條,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狹長的眼睛有些小但很傳神。胸前小口袋上別著一支筆,一派鎮定可靠的醫生形象。

  吳瑕打量了一番,平靜地問道:「我已經死於溺水了嗎?但是看起來你並不是死人,而是活人。可是我沒聽說過有哪個醫生會在停屍間裡救人的,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況?」

  年輕醫生笑眯眯地歪頭扶了扶眼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並未回答而是反問道:

  「生病的人還是不要有這麼多問題比較好,不然會變成馬。這樣吧,我問你答,如果你能好好配合,我就能保證你不會有更多的麻煩。」

  「和你一起在長江大橋附近非法駕駛的那名男子已經當場身亡。而你,如果不是碰巧來到這個醫院遇到正值夜班的我,也早已開鍋吃席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駕駛汽車衝出懸崖,最後活著離開汽車卻溺水的呢?」

  吳瑕微微低著頭,思考著這兩件事情的利害關係,緩緩說道:

  「在那樣的情況下,如果因為恐懼去剎車或者急打方向盤,那麼結局只能是車輛失控墜落懸崖,所承受的衝擊力不亞於被大噸量貨車傾軋。」

  「如果想要謀取一線生機,就只能放棄剎車,以儘快的速度衝出懸崖,進入比較深的江域,在空中提前打開車門,防止進水後動力系統失效活活困死在車子裡。但是,我不明白,這件事和我現在的處境有什麼關聯嗎?」

  「沒什麼關係,只是我很好奇。」年輕的醫生仍然眯著眼微笑著,他有些兒戲的態度使得吳瑕有些惱怒。

  「如果要用法律來制裁我,那我悉聽尊便。但是在那之前,我是一個病人,或者說死人。既然你不想回答我的問題,那我會親自去看。」說完吳瑕便要下床,卻被年輕的醫生攔下。

  「你先別著急,與陌生人開玩笑是我的習慣,從不同人的反應之中能夠快速的判斷出他的性格特徵。如你所見,我是以救人為天職的醫生,我發誓絕不會傷害自己的病人,是我救了你,如果再對你不軌不是有些多此一舉了嗎?而且...」

  從始至終都微笑著的醫生忽然收起了笑容,目光看向房門的方向。

  「而且從你醒來開始,我們周圍似乎就有東西開始聚集。我能感受到,有什麼要來了。」

  並沒有發出電源開關按動的聲音,映照得房間恍若白日的手提燈悄然熄滅了。

  吳瑕這時才得以把注意力移到其他地方,他驚奇的發現,自己本應迷濛黑暗的雙眼變得可以看清周圍事物的輪廓,不遠處進入房間的門板上開始出現煮沸的黑色泥沼般的景象。

  他粗重的喘息著。從那個深淵中緩緩探出兩隻如同枯柴般的手抓住兩側,緊接著以此為支點,一顆頭顱從中鑽出,向下耷拉著,因此見不到面龐,但隨著披在後腦勺上的頭髮散開,一張倒豎著的大口血淋淋地張開了。

  「欸?出...出來了,是頭先出來,母子平安?恭喜恭喜!」年輕醫生突然有些神經質地叫著。

  吳瑕覺得這醫生是被嚇傻了,畢竟無論是誰猝不及防的見到這副認知之外的場景,即使不喪失理智,也會暫時喪失行動能力。

  行過生死界限的吳瑕,此刻感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他腦中覺醒。

  這是真實存在的惡靈嗎?在停屍房這樣的極陰之地,常常有編撰而成的,死人死而復生或者死去的靈魂作惡的傳說。

  他並不相信,然而眼前真實發生著的異變由不得他。期待與驚懼交織,通電般的興奮感霎時間傳遍全身。

  吳瑕緊緊盯著從門板上顯露真身的惡靈。

  它已經完全從門板之上降生了,踉蹌地往前踏出兩步,枯瘦的沾染著泥沼的雙足並沒有留下腳印,而是使得地板上泛起粼粼的波紋,仿若輕功走在江面上。

  毫無預兆地,惡靈猛地向前撲出,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就已將枯柴般的利爪伸到他的眉心。

  「哧啦」

  一團燃燒著的濃白色火焰從他眼前閃過,觸碰到惡靈的一瞬間就使得它縮回了手,吳瑕因而得以側頭躲過。

  然而它並未躲過引火上身的命運。與此同時,頭頂一道身上燃著火焰的黑影墜地,它們伴隨著痛苦的扭曲與哀嚎燃燒殆盡。

  直到額頭上的冷汗已經流到眼角,吳瑕才恍然回過神來。

  面前的醫生不知何時取下了披在胸前的筆,拿在手中如同一支蠟燭,筆尖上熊熊燃燒著白色的火焰,那火芯子仿佛有著能夠攝人心魄的魔力,不能久視。

  「你能看見,對嗎?」年輕醫生注視著他。

  醫生輕聲說道,語氣帶著篤定而不是詢問。

  「這樣反而最好,接下來的事情還請你不要插手,因為我這個人最討厭麻煩。你看起來是個聰明人,從你醒過來開始我就已經說過了吧,你還是不要起來比較好。」

  「對了,還未向你作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做姜蘺,是帶你回到這個世界的人。」

  他手中的白色火焰猛然大熾,照出潛伏在四周正包圍而來,數不勝數的敵人。

  「這只是個開始。」他自顧自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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